大雪橫沖直撞,整整下了四天四夜。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雪停止了瘋狂,太陽露出了臉。
陽光已經許久沒有光顧這里。這里是皖中地區(qū)的一片山崗。山崗上四仰八叉躺著一個村莊。村莊的名字叫做百家村。百家村已被世界遺忘很多年。
在皚皚積雪的覆蓋下,往日村里七縱八橫的茅草屋,再也尋不著,只剩下遠遠近近的一堆堆雪,高高低低的一團團白。
山林,田野,水塘,小河,全是一片圓潤厚實的潔白。天和地也恰到好處地被這潔白給連在了一起,既無窮也無盡。
清晨的陽光,光輝燦爛。清晨的村莊,靜靜悄悄。
習慣早起的村民們,其實很多人早就醒了,只是誰也不愿意第一個起床。賴一會兒吧,再賴一會兒吧。
雖然一床破舊棉被的確編織不起一個足夠暖和的被窩,但擠在一起相互取暖,怎么說也好過單薄的衣衫上下直打哆嗦。
無奈!像這般動人的雪景,似這般無情的冬天。
公雞懶得打鳴,啞著嗓子喊了幾下,便不作聲了,拍著翅膀欺負著身邊的幾只小母雞。長了兩顆長長獠牙的野豬,在圈里哼唧哼唧,從夜里就想爬起來找點吃的,卻愣是到天亮也沒挪動半寸地方。
忽然,“哇”的一聲,一個孩子響亮的哭聲從一間茅草屋里傳來,打破了村子安然的寧靜。
“誰——呀?這大清早的!”一個女人睜開朦朧的雙眼,喃喃地問。
“還能有誰?方家的小九兒唄!肯定是夜里又尿床了,早起被方叔狠狠踹了一腳?!币粋€男人笑著說,隨即拉過來被女人裹走了大半的被子,繼續(xù)往里使勁鉆。
方家的小九兒昨夜又尿床了。方叔早上伸腳時,發(fā)現被單上一片冰涼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踹了九兒的小屁股。
夜里總是聽到屋后大雪壓斷樹枝的“咔嚓、咔嚓”聲,李嬸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么厚的雪,什么時候才能化掉?
老大15歲了,是個懂得要面子的男子漢,衣服當然要穿體面些?!靶吕洗?,舊老二”,這自然也在理,只是還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和老九。
想到這兒,她借著窗外瑩瑩的雪光,看了看躺在身邊的小九兒。九個兒女,唯獨最小的一個長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越發(fā)好看。九兒還小,只要不凍著就行。她悶悶地想。
也不知是到了幾更天的時候,李嬸實在是困倦得很,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哇”的一聲啼哭,驚醒了李嬸,也順帶嚇跑了她的美夢。她心里立刻明白,一定是九兒又尿床,惹怒了睡在另一頭的丈夫。
丈夫是個直性子,心里要是窩了火不發(fā),會把這破茅草屋都給點著的。與其讓他燒了家,還不如讓他踹幾下九兒的屁股泄泄火完事。
摸摸被九兒尿濕的床單,李嬸發(fā)愁了。她怪自己不夠小心,夜里凈在瞎想,忘了給九兒把尿。這冰天雪地的,濕了床單可就是最大的麻煩!
要不……放在火桶上烘干吧。想到這兒,她趕緊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隨便攏了一下頭發(fā),匆匆出了房間,去廚房生火做飯,準備木炭火桶。
金燦燦的陽光從唯一的東邊小木窗子里鉆進來,一縷一縷,暖暖地照在冰冷的灶臺上。
灶上有兩口鍋,靠窗子邊一口大的,緊挨著一口小的。兩頂黑色的木鍋蓋一次次散了架,直到前些日子方叔往里邊打入了幾顆舊螺絲釘,才終于算是安分下來。
灶臺邊堆放著墻一般高的枯黃松針與整齊的木柴。屋前還有一個大大的柴草垛。家里雜七雜八的事情算一塊兒,就唯獨柴禾這件事,最能讓李嬸放心。
水缸里儲存了一缸水,這是大兒子下雪前從小河里挑回來的?,F在這會兒,村里唯一的水塘冰凍三尺,村外的小河上可以溜冰玩耍子。
李嬸燒了半鍋熱水,徹徹底底清洗了一遍灶臺,清理了老鼠、蟑螂夜里留下的腳印以及食物殘渣。最可惡的是老鼠屎,到處都有。
一碗米,七八根大山芋,幾大瓢河水,湊成了一大鍋稀粥。
聽見鍋里咕嘟咕嘟亂響,看見鍋蓋上冒著騰騰熱氣,李嬸不再往灶肚子里添柴,用大鐵鉗子將燒得紅艷艷的木炭一塊塊夾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火桶里,順便也籠起了兩只黃泥手爐。
“媽,我回來了!”
兩扇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大兒子笑呵呵地鉆進了家門。他的嘴里、鼻子里都不住地往外冒著白色的熱氣。盡管天氣很寒冷,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比那久違的陽光還要溫暖人心。
“就你一個人回來?老二、老三、老四和老五呢?”李嬸一邊說一邊走過來,將一只手爐遞到了方義手里。
“我叫過他們了,他們說外面太冷,都不愿意起床?!狈搅x接過手爐時,腦海里很快閃現出一個主意。于是,他悄悄地溜進方叔的臥房,從角落的蛇皮袋子破口處偷了一把花生。
方家是百家村人口最多的一戶,有九個孩子:五個兒子,四個女兒。大兒子方義過完年就16歲了。二兒子方榮,三兒子方華,四兒子方富,小兒子方貴,都在學校念書。
大女兒方梅只讀了半年就輟學了,盡管她很想讀書,但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兒,她只能從學校退出。
二女兒方蘭壓根兒就沒跨進過學校的門檻,因為她太能干了,是家里不可缺少的勞動力。
三女兒方菊天資聰慧,頭上又有兩個姐姐替她擋著,所以順利進了學校讀書識字。
只有五歲的小女兒方竹,待在家里無憂無慮地成長。
方家坐北朝南,在村子南邊。四間土墻茅草屋連在一起,形狀像一把折尺。每間屋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堆雜物。
除了堂屋和廚房外,還有兩間臥室。東邊稍微大一點的給了四個女兒,西邊小一點的是方叔和李嬸的臥房。
孩子們小的時候不分彼此,橫七豎八全都睡一張大床上。漸漸長大后,那張床現在最多也只能橫躺下四個姑娘了。
不得已,五個小子只能睡在村里別的人家。他們在村里都有自己的好伙伴,誰家床上空地兒多,就睡在誰家,能擠一晚是一晚。
雖說百家村各家各戶姓氏不同,但鄰里和睦,少有爭吵。村民們曾一起熬過了最為艱苦的歲月,如今彼此間都不分你我了,就連晚上睡覺都不用閂門的。
這倒著實方便了方家的五個兒子,哪怕是深更半夜,只要悄悄推開一扇門,就能順利地溜到伙伴的床上,踏踏實實地睡上一個囫圇覺。
李嬸做好早飯,叫女兒們起床梳洗。她給九兒更換了尿濕的衣服,將濕衣服和濕床單鋪蓋在火桶上烘烤。很快,火桶上方冒起陣陣熱氣,難聞的尿騷味也撲鼻而來。
方義幫著母親打掃干凈屋子后,連哄帶騙地給還閉著雙眼的九兒洗了臉、漱了口。九兒睜開眼后就嚷著要吃,方義拿兩截兒樹枝從手爐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幾顆燒熟的花生,剝開殼兒,遞進九兒的嘴里。
怕被李嬸責罵,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從后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了家里。
早飯開始了。堂屋正中央的桌上擺著一碟兒花生米,一碗腌蘿卜,一碗腌韭菜和一碗腌雪里蕻。
九個孩子圍坐在桌邊,一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山芋粥。吸溜吸溜的喝粥聲,遠遠聽著好似梅雨天茅草屋檐下的落雨聲。
除了花生米絲毫未動之外,其余三碗菜很快就見底了。李嬸趕緊轉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又端出來一碗咸蘿卜干。
那一碟兒花生米是留給方叔的。他是一家之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也是家里最主要的勞動力,要吃最好的食物才有力氣干活。
此刻他人在廁所。他每天早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點燃一支煙,然后待廁所里慢慢兒蹲個大號,直到把那支煙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