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義跟著方叔的戲班子一起往山里章家莊去。
為了在天黑前趕到山里,大家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三十多里路程,沒有一條像樣的大路,七環(huán)八繞,全是彎彎曲曲長滿雜草的泥土路。穿過殘雪覆蓋的田野,繞過薄冰鋪就的河流,轉(zhuǎn)過荊棘叢生的山坡,又爬過松濤陣陣的山崗。
大家一路上都在夸方義身體棒、腳力好,比同年孩子強太多。方義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得意,這點路程算什么,再遠(yuǎn)的路,也難不倒我這雙腿。
陳更一邊趕路一邊心里琢磨,如果不是特意練過的身體,根本不可能達(dá)到這樣好的狀態(tài)。15歲的少年馬不停蹄走了十幾里坑坑洼洼的土路,居然連口氣都不帶喘的。
當(dāng)腳下的路面變成淺黃色的沙土路時,方叔明白,快到山里了。此時,斜陽夕照,鳥雀歸林,天色漸晚。稍稍抬頭,便能見到一座座青巍巍的高山橫在那里,擋住了去路。
“大家就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吧,馬上要進(jìn)山了?!狈绞鍥_大家擺擺手,示意就地休息。
方義趕緊從身上背著的布包里掏出幾根烤熟的山芋、幾條腌制的脆黃蘿卜和幾個鍋巴飯團(tuán),一一分發(fā)給大家。
這可把大家給樂壞了,一個個嬉皮笑臉開玩笑:“以后咱到哪兒都讓方義跟著,只要他在,咱就有好吃的!”可當(dāng)方叔轉(zhuǎn)過臉來時,便都不敢說話了。
這些干糧是臨走前李嬸給準(zhǔn)備的。雖說是正月,但家里除了這些粗糧外,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食物了。
就這些粗糙的嚼頭,還是從九個孩子口中省出來的。李嬸實在不放心方義也跟著來山里演出,畢竟這是方義第一次出遠(yuǎn)門,但陳更確實受了腿傷,也只能罷了。
方義就著水壺里的水啃鍋巴飯團(tuán),吃得津津有味。這時,陳更悄悄走過來,挨著他坐在枯黃的草地上。
“我說方大少爺,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拜過師學(xué)過本領(lǐng)?”陳更謹(jǐn)慎而輕聲地問。
方義先是一驚,接著又收斂了慌亂,笑著回答:“是啊,學(xué)過的?!?p> “我就說嘛,小小年紀(jì),體力和耐力這么好!還有,一米多高的臺子,你那么輕輕一躍就上去了,簡直跟少林輕功似的??炜鞆膶嵳衼恚愕膸煾稻烤故钦l?”陳更一下子來了興致,逼著方義說出真相。
方義呵呵一笑:“當(dāng)然是跟你們六位師傅學(xué)的!唱、念、坐、打、手、眼、身、法,一個個都是高手,我能不偷偷著學(xué)點兒嗎?”
陳更一愣,似信非信,“好小子,跟我也打馬虎眼呢,肯定沒說實話?!?p> 這時,方叔已經(jīng)起身,在前頭一聲吆喝:“走啰!小心一會兒天黑了,一個個都喂狼吃了?!?p> 大家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懶懶地從草地上爬起來,繼續(xù)趕路。還好就快到了,要不然一路肩挑手拿的,恐怕也熬不了多長時間了。
在前面兩座山之間,有一條斜斜向上的山路,看上去比較陡峭,徒手爬過去還好,挑擔(dān)子絕對夠嗆。
一行人相互幫忙,挨了好大的工夫,才爬上了山頂,接著又開始摸索著下山。幸好,下山的時候不是太吃力。
到了山里面,踩著尚未融化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穿過一片梨樹林,穿過一片板栗樹林,又穿過一片梅樹林,歪歪斜斜地才進(jìn)了章家莊的入口處。
幸虧方叔曾經(jīng)來過這里一趟,否則在到處白雪織就的林子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的,說不定早就迷了方向。
大家正覺得腿腳沒了力氣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迎面走來一個人。方叔擦了擦眼睛仔細(xì)瞧,認(rèn)出來了,是章強。
章強脫了大棉襖,只穿一領(lǐng)棉馬甲,興沖沖地來到近前。見了方叔,兩人客套了幾句后,熱情地接過了陳更肩頭沉重的擔(dān)子,在前面領(lǐng)路。
約摸半支煙的工夫,來到了章家門前。
章家坐北朝南,背靠大山,門前的場地相當(dāng)敞亮。
一圈兒木柵欄里幾株紅梅正開得耀眼。干爽寬闊的打谷場上大大小小的簸箕盛滿五顏六色的干貨,都在太陽底下曬著,遠(yuǎn)遠(yuǎn)地聞到一陣陣幽幽的香氣。迎面一溜兒六間嶄新的草房,每間房的門窗上都貼著大紅的春聯(lián),在陽光下格外耀眼。院落里充滿了喜氣洋洋的節(jié)日氣氛。
章強家人都趕忙迎接出來。與此同時,愛看熱鬧的村民們也都黑壓壓地圍了過來,就像看猴子玩雜耍似的,對著方家戲班子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大概一個半鐘頭后,方家戲班子在章家全部安頓下來,戲臺子搭建好了,一切都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只等著第二天江南人回來探親、看戲。
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方義,親眼目睹章家的一切后,內(nèi)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他沒見過大雪天開得紅艷艷的紅梅,沒見過各色各樣可以當(dāng)作食物的山貨,更沒見過獵人明晃晃的獵槍以及掛在墻上的狼皮、兔皮、獐子皮……
他才知道,原來生活也可以像這樣過,原來人是可以吃得飽的,原來山里的章家莊是一個比百家村不知好多少倍的新世界。百家村什么時候也能像這里一樣過得像個樣子呢?
方叔見方義一臉的落寞,心里十分不高興,走過去埋怨:“你看看你!來人家做客,卻一點都沒客人的樣子。一臉苦相,叫人看著橫豎不舒服?!?p> 方義撇了撇嘴,歪著脖子說:“我們又不是來做客的,是來討生活的?!彼男闹谐錆M了矛盾,以致于聲音很低很低,甚至低到了腳下的泥土里。
方叔頓時火上來了,“討生活的怎么了?討生活的就不是人了嗎?要不是我這樣辛苦地到處討生活,你們九個還不早就餓死了一大半?”
正在仔細(xì)檢查戲臺子的陳更,隱隱約約聽見身后傳來方叔的叫喊聲,慌忙扭過頭來看,見方叔滿臉怒氣,便趕緊跑了過來。
“方義,你剛才不是問我另一樣棍法嗎?怎么一轉(zhuǎn)眼跑這里惹是非了?快跟我走唄。”說著,陳更一把拉住方義的袖子,硬是拖到了戲臺子邊。
方叔心中郁悶,從懷里摸出一根煙來,吧嗒吧嗒地抽個不停。雖然他不喜歡方義說的話,但他心里明白方義在想些什么,而這些也正是他多年以來深埋內(nèi)心的痛楚。
可是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如果有的話,他甚至愿意以減少壽命的代價去交換。一大家子的人口,每天醒來就要張口吃飯的!難不成賣掉幾個,減輕負(fù)擔(dān)?
晚飯已經(jīng)擺上桌了。章強和妻子為大家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有好幾盤子新鮮的兔肉、獐子肉和魚肉。那香氣,隔著一百里也能將人肚里的饞蟲給活活勾出來。
“方師傅,晚上簡單做了些菜,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可別見怪呀!”章強咧嘴笑著,原本黑黑的臉上,多了一口白牙。
方叔趕緊道謝:“這么一大桌菜,真是讓你們太破費了哩!”
章強的妻子喜不自禁,熱情地在一旁招呼:“大家都隨便吃啊。要是不合你們的胃口,就告訴我一聲,我再重新做來?!?p> 她還特意夾了些木耳和兔肉擱在方義的碗里??吹贸鰜?,她格外喜歡這位面容清秀的小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