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店的老婦,一眼就認(rèn)出許清濁,把他摟在懷里,安慰了好一陣子。周邊商鋪老板有受過鐵槍軍恩惠的,也都湊近了和他說話,勸他莫要悲傷,好好用功,也像他父親那樣,以后做個將軍。
這些商人不知內(nèi)情,以為許明燈確是戰(zhàn)死,但哀悼之情真摯無虛。許清濁給眾人圍在中心,飽聽慈言好語,雖在服孝期間,心里卻暖烘烘的。他明白這溫暖來得不直接,仍是許明燈給的,是以對亡父愈發(fā)敬重。
此后,他便常去認(rèn)得的商戶店里幫忙,久而久之都熟絡(luò)了,無人不知這個乖巧懂事的許氏遺孤。忽然之間,他似乎得到好多親人,備受關(guān)愛。每當(dāng)從市上回營,馬駒兩邊的籮筐里,都裝滿了點(diǎn)心、衣衫和玩具。
約莫過了一個月,開原大營練兵,練得熱火朝天.馬林將五百鐵槍軍分作五十撥,讓段升分配,每十人一組,給全軍將士當(dāng)教頭,講解女真兵打仗的習(xí)慣,以及如何與其交戰(zhàn)。
許清濁瞧將士們無暇搭理自己,唯有段升偶爾陪自己練練功夫,也樂得騎著愛駒,多往馬市上轉(zhuǎn)悠。這一日,到了集市上的布店,與那賣布的余婆婆聊了許久。
余婆婆說道:“許將軍到底是武曲星下世,誰有不敬愛他的?最近有好些人,看著都不是旅商,卻多問起他老人家的事跡。嘿,連那叫花子一樣的苦命人,也到處打聽你爹爹的英名。”
許清濁一陣奇怪,問道:“叫花子打聽我爹?”“可不是么?”余婆婆拉著他走出店門,指著街角一個人的背影,努嘴道:“那個就是了,看著年紀(jì)不大,胡子拉撒,前幾日才來的,不急著討飯,倒先詢問你爹官聲人望如何。”
許清濁一眼望去,那人穿著到處都是破洞的袍子,衣不蔽體,腰上纏了圈細(xì)帶,那帶子一頭從一只破碗的漏孔里穿出系緊,倒把那破碗拴在身上了,還拄著根粗樹枝當(dāng)拐杖,凍得直發(fā)抖,又因地上落雪結(jié)冰,走得極為緩慢。
許清濁忍不住道:“我去瞧瞧,他打聽先父,說不定是先父故交?!蹦怯嗥牌判Φ溃骸靶」?,你莫去理這臟兮兮的叫花子。許將軍何等人物,豈會和叫花子結(jié)交?”
許清濁一想也是,道:“這可憐人欽佩先父......婆婆,天寒地凍的,你送床褥子給他好不好?”“唉喲,小公子菩薩心腸,真不愧是許將軍之子!聽你的,他夜里還不走,老婆子便周濟(jì)他些吃穿?!?p> 余婆婆與許清濁說著話,全沒覺察,有一個路人匆匆經(jīng)過店鋪,聞言轉(zhuǎn)過身子,瞪大了眼,站了許久。許清濁還要瞧那乞丐,余婆婆拽他進(jìn)屋,笑道:“外面冷,走,老婆子給你泡碗油茶?!?p> 許清濁在她家坐了一會兒,方告辭出門,騎上小馬駒,慢悠悠離了馬市,順著路往兵營走回。剛行兩三里,正默誦《論語》,忽覺背后猛刮來一陣陰風(fēng)。他畢竟練過武藝,不自覺一低頭,揮手朝后打去。
一掌擊出,似乎觸到皮肉,許清濁大吃一驚,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形容猥瑣的褐衣漢子人在半空,探手往自己衣襟上抓來。許清濁忙把馬韁一勒,人馬驟停,那人的手掌便伸過了頭,來不及回?cái)垺?p> 許清濁趁機(jī)滑下馬背,馬步一定,左拳右掌交錯在胸前,用上了許明燈教他的拳架子。那漢子撲了個空,從馬頭前落下,轉(zhuǎn)過身子,一見他這模樣,笑道:“你是槍王的兒子,對不對?居然敢同我交手?”
許清濁心里砰砰直跳,害怕里夾著一絲興奮,聚精會神盯著那漢子。那漢子從馬市上得知了許清濁身份,一直悄步快走,隱匿氣息,追在他后面。好不容易接近,本擬一舉擒獲,豈料這孩童應(yīng)變神速,竟然脫逃了。
這一下出乎他意料,又懾于許明燈的名頭,不敢小覷,笑道:“小家伙,好得很!我請你去家里做客,又不是害你,干嘛防備著我?”話語未落,忽地捏掌成爪,朝許清濁肩頭抓到。
許清濁正要回他話,對方突然擊來,慌忙一肘格住,那漢子隨即變招,兩人須臾間拆了數(shù)招。那漢子冷笑一聲:“許明燈教的崽兒,不過如此!”手掌一捏,將許清濁脈門扣在掌心。
這漢子之前數(shù)招,試探他身手如何,一旦發(fā)覺并無奇特之處,便直接拿住了。許清濁大駭,他最近多次聽人講述父親威名,信心水漲船高,明知今日遇上了歹人,也鼓起勇氣對抗。
他想自己是許明燈的兒子,怎能怯敵逃走?真正一交手,才知差距懸殊。甫一被擒,他無計(jì)可施,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料正自驚恐,那漢子“啊”了一聲,抓牢脈門的手掌,一下子松了。
許清濁絕處逢生,忙掙脫了,一低頭,從馬腹下鉆了過去,隔著小紅馬,警惕地防著那漢子。那漢子本想探知這男孩功力深淺,哪知剛送進(jìn)一絲內(nèi)力,冷不防被對方體內(nèi)一股沖勁震散了。
雖無任何危險(xiǎn),他也為這詭異的情景,嚇得松了手。再一瞧,許清濁立在對面,不由惱道:“好小子,滑的跟游魚似的!”腳下一蹬,從馬背上飛躍而過??伤麆傄粨?,許清濁又一鉆。
兩人一個落地,一個爬起,竟隔著這馬駒的身子,大眼瞪小眼。那漢子怒道:“你快得過我?”又飛身撲去,許清濁拼命往底下臥倒,才滾到對面。那漢子卻早在他頭頂,也不知是假撲,還是落地后,再迅速躍回。
幸好許清濁這次是滾,不是鉆,眼見不對,反著方向又滾了回去,索性也不起身。那漢子伸手來抓,依舊慢了一步,又生氣,又慚愧,一張臉拉了下來,尋思:“媽的,我跟著這小子繞什么?把馬趕走不就是了!”
他作勢欲撲,瞧許清濁身子開始滾動,手臂一落,重重打在馬鞍上。小紅馬吃痛,揚(yáng)蹄飛奔而出。那漢子滿臉獰笑,雙手往下捉去,喝道:“瞧你還往哪兒滾?”這一捉除了冷風(fēng),什么都沒捉到。
那漢子一愣,抬眼眺望,好一會兒,才發(fā)覺許清濁藏在馬腹底下,面體朝上,四肢緊緊箍住馬身。那小馬駒兩旁,垂有白布,將男孩遮住了一半,是以他沒有立即看見。
那漢子氣得七竅生煙,罵道:“小雜種!”直拼起全身氣力,向那一童一駒追去。許清濁小心翼翼,把手探到馬背另一側(cè),用力一扳,整個人翻回鞍座。他唯恐被對方追到,狂抖韁繩,驅(qū)使小紅馬不斷提速奔行。
那漢子越追越近,猛望前方木欄成列,營帳成排,情知快到開原大營了,暗想:“固然不怕當(dāng)兵的,還是少惹麻煩!進(jìn)去之前,就得抓住他!”將丹田內(nèi)力運(yùn)到足底,一步數(shù)尺,跳躍而前。
許清濁不時回頭偷瞄,見那漢子靠近,心中駭極,沖大營里叫道:“救命!救命!”片刻之間,真有幾個守門的官兵聞聲而出,瞧有人追趕許將軍的幼子,忙把槍矛提在手里,飛步來救。
那褐衣漢子冷冷一笑,左手伸入懷中,往前一揮。那幾個士兵尚與他相隔數(shù)丈,全都一下子撲倒在地,喉嚨里嗬嗬直響,眼見難以活命。這漢子暗器功夫了得,灑了一把銀針,去勢迅猛,立將幾個官兵叮死。
他本來擅于此道,礙于許清濁人馬狂奔,怕一針飛去,射人會把孩子打死,射馬又會把孩子跌死,是以沒敢出手。他欲活捉許清濁,不能發(fā)暗器,甚覺憋屈,正好拿官兵發(fā)泄悶憤,出手極為狠辣。
許清濁嚇得頭皮發(fā)麻,把腦袋緊貼著馬頸,怕被那看不見的暗器打中。那漢子一提真氣,準(zhǔn)備落在馬背上,擬將籠頭一拉歪,便可在營門前拐個大彎,絕塵而去,官兵再也追不上來。
就要得計(jì),又有一人把著長槍,健步如飛,從大營里躥出。那褐衣漢子瞧他的服飾,也是官兵打扮,渾不在意,懶得去理他,擲出一把飛針,更把目光盯緊了許清濁。
不料,那人將槍頭一抖,霎時間,數(shù)十根銀針紛紛彈開。他大喝一聲,長槍直貫褐衣漢子的心口。褐衣漢子不防暗器失手,還沒回過神,槍尖已到胸前。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后仰而倒。
還沒能爬起來,對方長槍又朝自己胯下刺來,危急之間,他抽出腰間短刀,慌忙一擋。刀槍一接,手掌發(fā)麻,幾乎拿不穩(wěn)刀柄。他萬萬想不到官兵中臥虎藏龍,一面揮刀擋住對方的槍刺,一面抬頭望去。
那軍士三十歲年紀(jì),相貌普普通通,神情卻暴怒至極,雙目似要噴火。他兩手把槍,不管其他,一味朝地上猛扎。褐衣漢子跌坐在地,刀法上抵擋不住,唯有挪動屁股,慢慢往后蹭離。
他只消挪一點(diǎn)點(diǎn),那軍士就逼近一步,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jī)。褐衣漢子苦不堪言,褲子早磨破了,屁股也火辣辣得疼,雖退后了好幾丈,人家卻來勢洶洶,寸步也不離。
褐衣漢子余光一掃,身前的雪地上,密密麻麻一片坑洞,個個都深過一尺,全是那軍士用槍扎出來的??粗@些小孔,心想隨便一個捅在自己身上,那還能活命?
他直嚇得骨頭都酥了,拼命招架,口中討?zhàn)垼骸败姞?,您饒我一命!饒我吧!有話好說,好說!”那軍士渾然不理他,槍出不絕,兇若猛獸。他無比痛恨這漢子,怒火中燒,故意不一槍扎死。
每次給對方留了少許退路,為的是要迫他耗盡體力,直到被自己折磨而死。果然,褐衣漢子堅(jiān)持了一盞茶的工夫,屁股大腿上鮮血淋漓,疲勞、恐懼都到了極限。
忽然他一翻白眼,整個人癱在地上,短刀也脫了手。那軍士冷笑一聲,這才一槍朝他腹部扎下。褐衣漢子本來昏了過去,被這一扎,立即痛醒過來,蝦米似弓起身子。
他捂著肚皮,血水涌出,片刻染紅了雙手,嘴巴張得老大,費(fèi)盡力氣才道:“好、好武功,想、想不到我‘銀狼’威風(fēng)一世,死、死在你手、手里......”
這軍士自然是段升。許清濁叫喊時,他恰好正在左近,這才慌忙趕來搭救。若非如此,許清濁難逃被擒。段升想到這一點(diǎn),心中余恨未消,罵道:“敢來我大營撒野,一槍就死,便宜你了!”
回頭打量,見守門官兵的尸體伏在營門前,越發(fā)氣惱,拔了長槍,伸腳在那漢子胸膛一踩。傷口處,登時躥起幾尺來高的血柱。忽聽一聲驚呼,許清濁牽著馬林到來,相隨親兵一瞧門前慘狀,俱是悲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