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洋是在放暑假回到家里的時候，才聽5歲的侄子偷偷給他說的。雖然那天并沒有出現多大的險情，但著實把楊翠娥嚇得不輕，她堅持讓老伴和孫子孫女都坐到拉拉車上，自己把他們仨推了回去。趙廣厚回到家躺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覺得還差不多，應該沒有啥問題。他再三叮嚀老伴，不要把這事給兒子兒媳說，免得他們在外面干活都心神不寧，當然也不要給小兒子趙洋說，他一個學生娃，能起了啥作用？再說大三學業(yè)重，不要讓他分心。
這就是讓趙洋面對前途，感到無法抉擇的原因。
得知這件事后，趙洋硬是呆愣了半天，盡管放假回來這幾天，父親該干啥還干啥，觀察不出那天的意外對他造成了啥影響，但在趙洋看來，父親母親都確實老了，只是自己平時沒有在意。
從小在眼中就偉岸高大的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變成和自己一樣的個頭了，甚至因為有些駝背，父親有時顯得比趙洋還要矮些。母親呢，兩個鬢角竟然已全變成了密密的白發(fā)，而在趙洋的記憶里，母親做女子時在舅家和姨媽的黑白照片上，那根烏黑粗長的麻花辮子還依然清晰如昨呢。
時光真快呀！是的，自己都從一個懵懂頑童成長為一個大學生了，侄子都上幼兒班了，小侄女都會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了，父親母親能不老嗎？
哥哥嫂嫂去廣州打工的事，父親在信里都給趙洋說過。他也贊成哥哥嫂嫂的做法。畢竟現在村里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外出創(chuàng)業(yè)了，不管干什么，還是感覺比死守著那幾畝地單純種莊稼掙錢要快些、要多些。他聽父親說哥哥在廣州干得還不錯，打心眼里也感到高興。從小到大，哥哥對他照護有加，兄弟之間情深義重。哥哥在南方能站穩(wěn)腳、掙下錢，嫂嫂侄子侄女日子就能過得更好些，父親母親心頭的壓力也就小了，也就能省好多心了。
可是，父親的這次事故，使趙洋不得不加深思考這個問題。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許多農活慢慢也就干不動了。在如今機械化還不是很普及的農村，家里沒有個年輕強壯的勞力是不行的，你不可能總讓別人幫著干，農忙的時候家家都沒有閑人。
哥哥在廣州干得差不多，嫂嫂也跟著過去了，而且聽說運城地區(qū)行署的領導也青睞于南方的果品市場，計劃采取措施進一步擴大運城水果在廣州地區(qū)的銷售。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李旭林的生意肯定會做得更大，那么哥哥嫂嫂也就會在那里安定下來，最起碼近幾年不會返回運城了。
哥哥和嫂嫂都沒有念過多少書，平時在村里干農活打零工，要想找個穩(wěn)定的又能掙下錢的工作的確不容易，跟著李旭林在廣州能長期干下去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全家人都不希望再出現什么變化。
那要變化的只能是趙洋自己了。對于畢業(yè)以后的去向，大三的學生早就開始謀劃了，趙洋也不例外。距離運城最近的大城市就是西安了，可是偌大的西安城自己是舉目無親，一點關系都沒有呀！專業(yè)成績在班里只能算個中游，靠學校推薦分配或者留校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沈曼娜的信誓旦旦倒是觸動了趙洋的心，他能感受出沈曼娜對他的真情實意，雖然自大一開始人家父母就誠意相邀，可到現在為止自己都沒有上門回應過，如今更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家長為自己托關系找出路了。如果憑自己努力在那里能掙得立足之地那是最好不過了，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美麗的黃浦江畔，和沈曼娜一起散步、聊天，談工作、談文學、談……
可如今，這一切都只能成為夢想。且不說如沈曼娜信中所寫，如今的浦東新區(qū)，可謂是精英匯聚、人才濟濟，一個外地的本科生，如果沒有一項很優(yōu)越的技能或是相當的關系網，要想在當地找個待遇不錯的工作站穩(wěn)腳跟，簡直比一步登天還難。就父母親目前的情況也不容許他遠走上海呀！父母日益年長，兄弟兩個都遠離家鄉(xiāng)，這怎么能行呢？
有人說，農村人外出漂泊，帶不走的只有兩樣東西——不盡的鄉(xiāng)情和年邁的雙親。其實濃濃的鄉(xiāng)情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跟親人有關系的，尤其是父母。農村的父母沒有退休金，沒有可靠的醫(yī)療保障，沒有早上到公園唱歌晚上去廣場散步的時間。在村里的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創(chuàng)業(yè)的情況下，家里面的農活還得需要父母去勞作，他們舍不得讓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就那么閑置荒蕪，但是日漸羸弱的身體卻使他們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當疾病來臨的時候，他們有時甚至連日常生計都難以維持。其實不光是農村，城市年邁的父母又何嘗不是如此？大一暑假賣西瓜見到的孫老太及老伴不也面臨這種情況嗎？好的是，人家夫妻倆都有退休工資，住家距醫(yī)院又近，老伴老楊還是離休干部，醫(yī)療費全報全銷，農村的父母哪能有這份便利呢？
哥哥嫂嫂念書少，找個工作不容易，但自己好歹是大學本科生、經濟學學士了，縱然在上海浦東算不上個什么人才，但是回到運城要找個差不多的工作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吧？
趙洋是這么想著的，所以當沈曼娜從上海回來找他見面的時候，他便拿定了主意。
其時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和前兩年不同，1993年的春節(jié)明顯來早了好些，趙洋他們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個學期也就早早地來到了。
沈曼娜結束了在上海的實習，回到了學校。第八學期還有好幾門專業(yè)課要學，而且畢業(yè)論文也要著手開始準備了。趙洋他們班學生系里統(tǒng)一安排都在XA市內實習，早去晚歸，就住在學校內。
雖然不是經濟特區(qū)，但作為沿海的大都市，上海的現代化氛圍確實不是西安能比的。西安是千載古都，底蘊深厚，上海是百年新城，朝氣蓬勃，難怪更能吸引年輕人去開拓、去創(chuàng)新。
半年的實習讓沈曼娜不僅獲取了實踐經驗，更是增長了閱歷見識。這個從小就生長在大城市的女孩絲毫不掩飾對自己未來生活環(huán)境的傾慕。
“你知道嗎？趙洋，咱們的總設計師今年就是在上海過的春節(jié)。他老人家專門對上海的發(fā)展進行了點撥，而且，聽說今年國家在金融體制改革方面要有大動作，上交所的市場前景將是無限光明、不可估量的……”
“那肯定的啦！上海位置那么好，又是中國的經濟中心，對上海各個方面都了如指掌。浦東新區(qū)的發(fā)展速度肯定不會亞于深圳的。”
“那你到底想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決定呀？”沈曼娜扯了一下趙洋，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趙洋避開她的目光，沉默了一會，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看著她，輕輕而堅定地說道：“我不能麻煩你的家人。工作的事情我自己努力爭取吧！”
沈曼娜一下子急了，“你有多大能力呀？你就不清楚上?，F在的就業(yè)形勢，碩士、博士在那里都是大街上滿街跑呢，誰稀罕你一個本科生呢？你是怕別人說你找關系嗎？關系是什么？關系是一種人脈資源！咱只要不違法，正常地運用關系，是對資源的有效利用。就像金融市場上的借貸資本，我們可以用別人的錢，來滿足自己的所需所求。這就是有效地利用閑置的資金資源，使其效益最大化。我也了解過，在咱們中國人的舊觀念里，以不欠別人的錢為最好，這樣就沒有生存壓力，哪怕自己節(jié)節(jié)儉儉地過日子?？墒?，現在中國是新時代了，是經濟市場了。社會發(fā)展迅速、日新月異，許多項目的投資需要大量的資金，自然離不開借貸資本。通過借貸資本，盤活了資金，取得了雙贏，有什么不好？”
“我明白這個，我……”趙洋口笨舌拙，不知道該如何給她解釋。
“你就是不想欠我這個人情，是吧？這都是什么時候啦你還這么見外？”
“我不是怕欠你人情，我是……”趙洋不知該不該給沈曼娜說出自己的想法。沈曼娜是城市里面長大的孩子，家境優(yōu)越，父母親人都有不錯的工作，即使說了她也不可能能理解自己的顧慮。
“你就是怕人說你托關系走后門。浦東那么大，人才需求要有多少我們根本不清楚。你學歷雖然不是很高，但你還有寫作及其他方面的特長，也許有的單位正好需要這樣的人才，我爸的朋友畢竟對那里熟悉，了解的要多一些，就很有可能順利實現供需對接。你說我說的有道理嗎？”
“我也不是怕這個。你…讓我再考慮考慮吧……”趙洋覺得自己快守不住陣地了，他心里一陣亂糟糟。
“你傻呀你傻呀！這都啥時候了你還要考慮？”沈曼娜生氣了，她錘了趙洋一小拳，“你以前不是這么猶猶豫豫的人呀！你有什么想法你就說，你要是實在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勉強你。”
沈曼娜說完這句話，眼角都現出了一圈紅，趙洋登時慌了，他抱住她的雙肩說道，“不是的，曼娜！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你解釋！”沈曼娜奮力推開趙洋的雙手，扭過了身去，“我不理你啦！我也不管你的事了，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你要能想通，就盡快過來找我，你要想不通，那我就一個人去上海！”說完話，用腳狠狠地跺了一下地，“嗵嗵嗵”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