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忍
冰冷的夜里,順著從窗欞處灑下的月光,他瞧著母親瘦弱的肩膀和那干枯泛黃的頭發(fā),淚水滾下??伤娜套×四沁煅实穆曧憽?p> 他是母親最后的希望。
他一直都是知曉的。
母親給他起的小字叫清歡,她說,一世清歡,便是最大的期許。
夢里清歡,兩相歡喜。
清歡知道,若不是有著司馬將軍的扶持,他們連著這浣洗衣衫的活計也是沒有的。本來,那些嬤嬤一開始也不曾對著母親打罵,他們也是住在較為溫暖的屋子里的,只是改朝換代的太快,而這宮中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人精。人走茶涼,到底都是如此。世道如此,他們又是可以怎樣。
不過都是成了這世道之下的螻蟻罷了,而螻蟻向來都是沒有任何的尊嚴所言的。
握著玉佩的手有些緊,有些生疼,可他面上沒有半分的痛楚意思。
“只有高處的人,才可以恣意?!边@句話,是母親告訴他的。只有高處,才是可以恣意,想要的逍遙也好,安逸也罷,都是要在高處才可。
只是當初的郎嶼太過年少,并不清楚,高處的人,亦是不可恣意,真真恣意的,便不會在這世上逡巡。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低處的,不過都是爛泥。
零落成塵碾做泥,怕是香都不留半分。
當抬頭瞧見御林軍三個燙金大字的時候,郎嶼有些冷,他仿佛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這道門,踏了進去,便是一個新的人生,一個,他盼了極久的人生。而不是在這冰冷的宮里,悄然的成長,悄然的腐爛,最終伴著的,只是圍繞這腐肉的蒼蠅。
“來者何人?”守門的兵士瞧見這個灰頭土臉的少年,皺了皺眉,冷聲的問著。
郎嶼未曾言語,只是驀然的把君言卿適才給了他的玉佩取了出來。那士兵瞧見這玉佩亦是愣了愣,便是給他留下一句等著,就是入了門中。
很快,郎嶼就被領著入了門中,繼而就是瞧見一身冰冷盔甲的馬未薄,挑著眉,浪蕩公子哥兒模樣的瞧著他,又是翻看這那個玉佩,似笑非笑。
“君言卿?她倒是愿得去幫你?!瘪R未薄瞧著面前的少年,面黃肌瘦的臉,卻是有著一雙如星河璀璨的眸子。這其中的渴望,仿佛叫他瞧見了當初的自己。
誰,都有著過去?;蚴遣豢盎厥祝蚴亲屓诵老?。
而人,大抵也都是會歡喜著與自己相像的人吧。人都是會變的,是以回首過往,那之前的自己,令人分外珍惜。
他想過無數次與郎嶼相見的畫面和郎嶼找上他的無數種可能,卻是不曾會想到君言卿。用著這皇城中算是得寵的公主做墊腳石,倒是大膽的很。
可一個瀕臨于污泥的人,是沒有什么不可做的出來的。只要有著夠多的算計,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皆是可以去利用了的。只不過,是愿與不愿。
“是?!钡椭^,瞧著這有些硬的土,郎嶼答著。
“你喚做什么?”馬未薄又是仔仔細細的瞧了這少年好幾眼,似乎是要將他瞧著一個透徹。而郎嶼依舊的不動聲色,只是低著眸子,不發(fā)一言。
“郎嶼,字清歡。”郎嶼說著,抬了頭,定定的瞧著馬未薄。
郎,這個姓氏有著太多的東西。
只是歲月塵封,又是有幾人會記得,當初那個仗劍而立,在大漠黃沙處,守著君依寸寸山河的郎將軍呢。就連司馬將軍,如今已是無幾人可記得。
母親說的對,百姓,永遠都都是忘性最大的。他們是記不得那些血性之人的。
他們記不住的,是曾經為了他們,為著這個國家而流血犧牲的將領與兵士,他們記得住的,往往都是那些所謂的宮闈秘史,那些風花雪月。
“郎?倒是一個好姓氏。”馬未薄低聲說著,仍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郎家,當初算著亦是幫過了他的。那一身湛藍衣的少年似是猶在面前,可到底,如今不過已經成了一抔黃土罷了,連著枯骨,竟是都沒有剩下。
“清歡,可恨?”馬未薄忽的就是靠近了郎嶼,附耳低聲的說著,流里流氣的樣子收了起來,幾分的冷凝。
這句話,卻是叫郎嶼的瞳孔微縮。
“好生活著,便是有這一日,可重見光華。史書中,不過寥寥幾筆,卻也是算計。”離了郎嶼幾分距離的地方,馬未薄忽的冷聲說著,滿目森寒,卻是叫郎嶼渾身一震。
他可做的,不過就是點醒著這少年,卻也不過如此而已了。
郎嶼有些茫然,亦是有些歡喜。他以為人都已經忘記了,忘記當年有著一個少年將軍,為著這君依的山河,將多少的燦然歲月落于大漠黃沙處。
“既然你可以有了機會從這底層入了高處,那本將亦是愿得做著這東風,助你扶搖直上九萬里了?!瘪R未薄說著,眸光幽遠。他伸出手,拍在眼前少年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他瞧的事情多了,或是年少輕狂,或是英雄末路,可那郎緲,他是真心的為著郎緲所不值得。
忠君愛國,一生馳騁疆場。忠君愛國,卻也是要看著,這君是否是你可以去忠著的。
一個無所作為,只懂玩弄權勢的君,哪里是值得去用命追隨的。只是這一切,郎緲看不清,他,亦是說不動。郎嶼算的上是他在這無盡紅塵中交到的第一個摯友,他知曉郎緲有著一位遺腹子,他也曾在這暗中扶持過。只是他一開始并不打算做著這少年的東風,璞玉總是要經過雕琢,才是會成為精玉,而時光與苦難,便是最好的雕琢師。
他可以做這少年的東風,卻不愿意做他最后一顆救命的稻草。
驟然所得的好,只會泯滅了郎嶼心中的恨罷了。
“將軍。”郎嶼有些哽咽。
馬未薄這話中的意思,再淺顯不過了。而郎嶼亦不是這蠢笨了的人。
他知曉的清楚,如今是馬未薄給了他一個機會,而他決計不會叫這個機會變得不值得。一切,都會值得的。包括母親,包括,父親。
洗雪,是他夙愿。
少年的手握成拳,他一定能,一定要扶搖直上,為著不是權勢,為著只是把這傾倒在他郎家的墨水,一撫而凈。讓父親九泉之下,可得安息。
只要他郎嶼還是有著一口氣在,就斷然不會叫郎家在這君依無了姓氏的。
“將軍,我可否喚了母親來?”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紅著臉,郎嶼幾分扭捏的說著。
他知曉御林軍不是這般好進的,且御林軍從不會收留女眷的??伤蝗绦模蝗绦乃哪赣H在這冰冷的夜里,不停的浣洗這那些所謂貴人的衣衫。
“去吧?!瘪R未薄微微的笑著,眸中亦是溫軟,幾分贊許的瞧著郎嶼。
瞧著郎嶼依舊有些單薄的身子,他恍然之間似乎瞧見了當初的少年郎,恣意歡喜,在這大漠,染著自己的血。郎緲一生,未曾敗過,唯一的敗,不是在這曾染了血的大漠黃沙,而是算計在了這脂粉風流的京城。
權勢地,英雄冢。
他們所不屑的陰謀詭計,便都是在這權勢之地滋生的惡魔,如跗骨之蛆,隨著權勢而長,且永不消退。
得了這肯定,郎嶼便是如煙一般的走了去。他想要快些的找到母親,想要告訴母親,瞧啊,他終于可以入了御林軍,他們終于可以過上好生的日子了。
可,一直到了月上柳梢,他仍舊沒有尋得到母親。
嬤嬤說,母親從送了他走,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嬤嬤惡聲惡氣的說著話,還在辱罵著母親懶惰。郎嶼恨,可他卻是學會了如何將這心思掩藏,他還沒到,沒到可恣意的時辰。
一切,便是忍耐了。
君子,可忍一切不能忍,只為一朝起,這污泥就再也不用放在眼中了。
雖是三月,可這夜里還是帶著些森冷的意味,冷風卷著冰寒吹到單衣上,叫人不由的瑟縮。
不知怎的,忽的就是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好似這些日子,總會下著雨水,滴答滴答,亂人心弦。郎嶼的心中極亂,母親從來不是會亂走的,她總是會惦念著他,總是會在各種細碎的時間里浣洗著極難洗凈的衣衫,只是為著給了他一頓飽飯。
往日,母親總是會溫軟的懷著他,告知他何為溫柔與幸福??扇缃瘢瑓s是他孤身一人,行單,影只。
雨水有些冷,隨著風卷在了臉上,有些痛??伤麉s是如同不知一般,仍舊的在這空寂無人的宮道上,尋這他本是最為熟稔的身影。
“你可是在尋著誰?”一聲如清澈滴泉般的聲響喚著他,他向前看著,瞧見了一身藍衣,打著白色的油紙傘,長身玉立。那油紙傘上開著大朵鮮艷的彼岸花,襯的那本就是不俗的面容更是顯得妖冶。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不見了。”郎嶼也不知為何,瞧著那雙如深潭般的眸子,就是驟然的說出了心中所想。他從未見過這人,不由的便是多了十分的警惕來。
他的身上被雨水浸濕,顯現著少年瘦弱的身板。發(fā)絲也是凝成了一縷一縷,眸子慌亂非常。好似之前那冷靜自持的人,并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