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黃昏時(shí)分的天色昏沉。
“咳！”山腳下的湖邊，半個側(cè)臉埋在泥土里的樵夫咳嗽了一聲。
他清醒了過來，看了看面前折斷的樹木，趴了一會兒，用雙手從土里撐起了自己的身子。
右手傳來了一陣劇痛，痛得他整張臉都抽搐了一下，低頭看去，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先前是被李駟打斷了。
坐在地上，樵夫握著右手的手腕，咬著牙齒用力掰了一下，只聽得咔啦的一聲，他是生生將手腕掰正了回來。
“你醒了?！彼纳磉?，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
樵夫扭頭看去，原來是衡連成坐在那，正抱著長刀對著湖面發(fā)呆。
“李駟呢？”樵夫有氣無力地問道。
他只記得，一個白色的人影穿過了一片流云和水幕，將他踢暈了過去。
那之后的巨大聲響，仿佛也還在他的耳畔嗡鳴。
“走了?！焙膺B成低下頭來，看著他的刀，刀刃上倒映著他臉上的刀疤，還有天邊日暮的余暉。
樵夫愣了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平靜地說道：“這樣啊?！?p>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釣叟呢？”
“也走了?！?p> “是嗎······”
湖邊的地面泥濘不堪，兩人的身上也都沾滿了淤泥，顯得很是狼狽。
四周都是斷裂的樹干，有的是湖水拍斷的，有的是他們撞斷的。
夕陽下，已經(jīng)重新平靜下來的湖面晃動著，輕輕作響，淡金色的光斑落在上面隨波起伏，就和他們在江上見過的落日一模一樣。
“真的很快。”樵夫輕聲說道，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但是衡連成卻默默地放下了刀，將之立在了自己的身邊，回答道：“是啊，真的很快······”
“這天下，也真的好大······”
他們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到了江湖的邊際。
就像是他們已然熟知了從曾經(jīng)以為無邊無際的閩江到底有多大了一樣。
但是現(xiàn)在，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江湖和世上的任何一條湖海都不一樣，它看不到邊際，也沒有邊際。
它永遠(yuǎn)在那，在有人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其中，還有太多太多超出了他們眼界的東西。
遠(yuǎn)處的落日帶著金虹燒著天空。
忽然，樵夫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連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天踏上閩江成為水匪的日子嗎？”
衡連成回過頭了來，看了樵夫一會兒，半響，點(diǎn)了點(diǎn)頭。
“記得，怎么了？”
“那時(shí)你說，想要成就一番功名，就得放得開手腳，去與這世道博上一把?！遍苑虿亮艘话褲M臉的泥土，咧著嘴笑道。
“現(xiàn)在，我是想去再搏一把了。”
衡連成頓了頓，問道。
“去哪？”
“江湖?！遍苑蛘局绷松碜印?p> “無論生死，我想去看一眼那更高的天地。那里，定有一片更曠闊的湖海等我去闖蕩?！?p> 衡連成的瞳孔微微張開，他靜靜地看著樵夫，最后笑著了起來。
回頭面向了那遠(yuǎn)處的長河落日，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那，不成為一個天下第一，你可千萬別回來啊?！?p> “當(dāng)然?！遍苑蛐α诵Γ骸澳惚阍谀浅弥系戎桑任矣幸蝗?，名揚(yáng)天下?！?p> “那你也等著吧?！焙膺B成坐在湖邊，瞇起了自己的眼睛：“等我有一日，位極人臣?！?p> 這條路走不通，他就會去走第二條，第三條，直到他的官路走通為止。
江邊，兩人相視一笑，就像是他們兒時(shí)約定一起闖蕩閩江一樣，這天下似乎也沒有大了多少。
笑過之后，衡連成站起了起來。
他把自己手里的橫刀遞給了樵夫，鄭重地說道。
“莫負(fù)了它?！?p> 樵夫看著刀，緩緩抬起手握住了刀柄。
“好······”
“那來日，江湖再見！”
“嗯，江湖再見！”
······
晚間，圓寂和尚留下了李駟和白藥兒在寺中留宿。
夜里的白藥兒有一些睡不著，她還在想著下午的事情，這讓她不自覺地走出了門外，打算透一透氣。
但等她走到山門前的時(shí)候，卻發(fā)現(xiàn)一個白衣人已經(jīng)坐在了那里。
李駟的嘴里咬著一個饅頭，手里還拿著兩個，正吊兒郎當(dāng)?shù)刈陂T前的臺階上吃著宵夜。
他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了頭來，看到是白藥兒，拿下了嘴里的饅頭，笑著揮了揮手。
“這么晚了你還不睡啊，要吃饅頭嗎，那老和尚做的饅頭還是不錯的?！?p> 白藥兒下意識地就想要逃走，可是想到這樣反而會顯得更加奇怪，她只好硬著頭皮坐了下來，坐在了臺階的另一邊，和李駟保持著一些距離。
“不用了，我晚上吃飽了?！?p> 她拒絕了李駟遞過來的饅頭，抱著腿，身子緊繃地坐在臺階上。
李駟看著她的樣子，繼續(xù)笑著說道。
“你不用這么緊張了，等過些日子，我將你送到了武當(dāng)山，這件事對于你來說也就算結(jié)束了。不過你最好能記住這次的教訓(xùn)，以后，別和江湖人有太多的牽扯了。”
說著，李駟抬著眉頭，又吃了一口手里的饅頭。
想著白藥兒不吃最好，他還能多吃一個。
武當(dāng)山嗎······
聽到再過段時(shí)間事情就會結(jié)束了，白藥兒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反而有一些失落。
“那，端午節(jié)的事呢。”白藥兒把眼睛看向一邊，裝作不在意地問道。
“端午節(jié)？”李駟愣一下，接著，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一樣地說道。
“哦，你說那事啊。哈哈，你不會真信了吧，我是說笑的。你放心，我這人雖然沒臉沒皮，但也不至于讓你這樣的清白姑娘幫我做那種事?！?p> 這個世上的女子還是蠻講究名聲的，那種事情要是傳出去，白藥兒也就不用嫁人了。
這樣啊，原來是說笑的。
也是，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白藥兒有些悵然地想到，她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一個心情。她不應(yīng)該生氣的嗎，為什么一點(diǎn)也氣不起來呢？
可能是因?yàn)檎f到底，李駟還是在為了她著想吧，一是為了她的名聲，二是為了她的性命。
但是這樣看來，下午她想的那些，大概就只是誤會了。
夜里的山路靜悄悄的，樹葉摩挲的聲音輕輕響著。
“李駟。”白藥兒突然問道：“以后，我們還能再見嗎？”
這一次，坐在臺階另一邊的李駟沉默了一下，好久，才輕笑著回答道。
“還是，江湖莫見了吧?！?p> 這江湖，可不是什么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