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緩緩靠岸,若斯人的目光像是黏在了船頭那人身上,目送著她下懸梯,眼見著她向自己走來,喚了一聲,“斯人”。她和設想中的完全不同,粗布衣衫,頭發(fā)由著木簪挽起,那雙眼睛卻是一見難忘,充滿了愛意和溫柔,就像光向你走來。
“青黛,怎么沒見梔子?”若老太君問起。來信上說是要帶孩子來,同若斯人一道玩耍,如今沒見孩子的蹤跡。
“暈船了,正睡在船艙里。”這是薛梔子第一次出海,小孩子經不起風浪,上吐下瀉,吃了不少苦頭。
若斯人見她跟祖母行禮,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失了分寸,并未見禮,于是脆生生喊了“姨母”。
薛青黛站在船頭時遠遠望見這個小身影,實在是太瘦了。她未曾想過自己與夢蝶上一次見面竟成了永別,饒是見慣了生離死別,這份失去也令她措手不及。放在這孩子身上,該是承受了多少啊。薛青黛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若斯人的輪廓,柔聲說著“姨母這次來蓬萊教你調理幾個月,自己的身子得自己照顧好?!?p> 藥草香混著皂角的潔凈味道,似有若無地飄向若斯人,牽動著她的思緒。到蓬萊的三四個月里,祖母為她請大夫,給她搜羅補品,藥草香充滿了她的房間??傻降子行┎∈撬幨舍t(yī)的,有些病須得自醫(yī)。醫(yī)者仁心,大概就是像姨母這樣子。
“姨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寬心。春天到了,神女山的花又開了,你想不想見見?”神女庇護下的仰昭太平久了,人們似乎都忘記了,神女山從來不是一座山,更不是一個人。就連那個偽君子夏悠然也忘了,久居茅廬的薛青黛曾是比肩神女的存在,而他只是個跳梁小丑。
自打聽見這句話,若斯人腦海中對于薛青黛的設想全部被她本人推翻。她很確定,這位姨母掐著時辰來到她身邊,不是單純地為她治病,而是教導她如何自醫(yī),如何醫(yī)這天下。神山之變后,若斯人以為神明再也不會降臨在她身邊。薛青黛則是來告訴她,每個人都會被看見,就看這人能不能發(fā)現,并且抓住命運拋出的橄欖枝。
薛青黛在若家東廂房安置下來,那是神女的閨房,她與神女閑話心事的地方。薛梔子被安置在了后院,住在若斯人隔壁。若斯人偷偷去見過這個妹妹。她的輪廓就像從姨母臉上拓印下來似的,緊閉著雙眼,皺著眉頭,同她一樣,受盡了海上的顛簸。
晚飯過后,若老太君命百靈給薛梔子喂藥喂飯,留薛青黛和若斯人續(xù)話,實際上是為了了解若斯人的身體情況。這孩子什么都好,可就是不愛說話,哪里痛不講,別人痛倒看得清楚明白。
薛青黛細致檢查了若斯人的全身,描述著她的情況。左眼已經全盲,會有視覺盲區(qū),所幸沒有感染,不會影響到其他器官。腳踝處的外傷是金鏈磨出來的,早晚必須上藥緩解,否則會潰爛感染。腳上環(huán)著金圈圈口尺寸不變,隨著若斯人長高,腳環(huán)會嵌入骨肉。而這金鏈子恰恰是劇毒,流入體內一時半刻看不出來,久了會殺人于無形。加上這內里氣血俱虧的情況,怕是會早殤。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不動恰恰是最好的選擇。如若這鐐銬能除,調理幾個月必能恢復大半,以后長期溫補,勤加鍛煉即可。
若斯人聽著姨母的描述,大體了解了自己的身體情況,腳上的鐐銬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這個戴了半年的金鎖鏈既是夏悠然的狠毒心計,也是她的自囚。她不是沒想過在蓬萊了此殘生,可內心之中就是有事情放不下。她忘不掉母親的蹤跡,忘不掉伊川的城墻,忘不掉神女山的大雨,也忘不掉密室里救她出來的那雙眼睛,這一個個、一群群人都在揪她的心。
“多謝姨母,腳上的鐐銬我自己解決,斯人想跟你了解一下母親的情況?!比羲谷嗣靼?,母親的事情肯定沒那么簡單,她需要獲得更多的信息,拼湊出一個答案,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放過自己。
“你母親當時從伍卓借醫(yī)師去洪召?!毖η圜熘灰痪湓?,若斯人的腦海像開了閘門。倘若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洪召,母親的行為就說得通了,這個不得不處理的事情就是洪召疫病。
“你母親去往洪召之前應當就傳信伊川籌糧建舍了?!彼哉f,夏悠然在伊川城墻下給流民吃的糧食是早就備好的,本該修建屋舍的木材被做成了板車,就連拉去神女山焚燒都是為了隔離。
“可是姨母,夏悠然怎么知道這些?”若斯人不相信是上天眷顧,更相信事在人為。
“你應該猜到了,有鬼。這個鬼可能是熟悉你母親行蹤的人,也可能是手握秘密的人,還可能是夏悠然暗中培養(yǎng)的一批勢力?!毕募覄荽蟊娙私灾玫煤檬前牙?,用不好就會像神女那樣的下場。
薛青黛不放心若斯人,補充道,“你母親為人中正,她的所作所為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p> 若老太君從旁嘆了口氣,添了句話,“青黛,你多教教她。她老師投了夏悠然,她卻在泥里滾了好幾天?!?p> 薛青黛抬眼看向窗外,燈火映襯著星月閃爍。暗夜有光,不急一時。于是向若老太君請辭,回去歇息了。
若斯人也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榻上,觀望著藏在榕樹里的星光。黑貓在樹干上伸了個懶腰,優(yōu)雅地走到樹枝上,蓄力一跳到了正房的屋頂上,順勢坐了下來。若斯人想,它也在欣賞這滿院的星光嗎?
一人一貓在不同的地方,望著同一個月亮。月光灑落在黑貓身上,卻照不進若斯人的房。若斯人踩著榻,坐在窗臺上,一點一點將雙腳挪向窗外??恐翱?,晃動著腳上的鈴鐺,伸手去夠這灑滿天地的月光,夠到的卻是游廊上的燭光。若斯人揉搓著手上的燭光,隱隱不甘。跳下窗臺,奔向老榕樹。
奚望靠著樹干,沒想到若斯人向他跑來,大氣也不敢出。他看著若斯人在繞著榕樹轉了一圈,選定了一條路徑向上爬。扒住樹干凸起,又落下,嘗試了幾次,站在樹下發(fā)呆。本以為她要放棄,不曾想她喊了幫手,“百靈,快來幫小姐一把!”
奚望心道不好,要被發(fā)現。情急之下,扒住樹干,向下伸手,輕聲說了句,“伸手”。若斯人伸出右手,被另一雙手緊緊握住,就如利箭離弦,直接被拉到榕樹干上。
百靈搬著凳子來到榕樹下,沒見著自家小姐,悄悄喊了句,“小姐,我來啦?!?p> 若斯人盯著奚望的臉,悄聲回了句,“我在上面,你回去吧?!?p> 百靈一臉懵圈,自家小姐明明能上去,還叫她幫忙,怕不是下不來,于是把凳子留在了樹下。
若斯人坐在樹上,眺望著遠方,如果爬的再高點,應該能看到大海。
奚望就沒那么自在了,低聲詢問,“什么時候發(fā)現的我?”
“你問今日什么時候,還是往日什么時候?”若斯人雙目含笑,看著緊緊扒著樹干的人。
“我……”奚望沒辦法為自己辯解,他閑來無事就來老榕樹上坐坐,帶一把小魚干,摸一摸若斯人的黑貓。
“你倒和它混的熟,怎么?岐方君,日日來探我不夠,還要擄走我的貓?”若斯人看著房頂上的貓背影,自嘲道。
“沒……我日日釣魚,吃不掉,就拿來給它吃。你要是愛吃,我明日帶來送你。”奚望手足無措的樣子,若斯人看在眼里,心想,怎么會有如此笨嘴拙舌之人,連連搖頭?!按潭??!?p> “烤魚呢?”奚望認真地發(fā)問。若斯人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關于魚的問題,但她好像忽然知道了她的貓為什么那么會轉移注意力。
若斯人輕咳一聲,問道,“你朋友會來嗎?”
“已經啟程了,全程海路,三月底該是能到?!鞭赏樕系氖侵共蛔〉男老病?p> 他和朋友們的相識相交實屬巧合,是在一艘貨船上。由于年紀相仿,又各有趣事,三人聚在一起就說個不停。文家小子,還偷拿了家里一壇酒,用作結拜。結果這酒是竟是他爹宴請賓客的陳年老酒,臨要宴飲卻找不到了。最后在船艙里找見了三個醉醺醺的小子,一頓痛揍。三人分別后書信不斷,他們在各自家中要么是賞花玩鳥、要么是收藏鑒寶,總之就是不干正事,家里看著也心煩,看有個收留之所便打發(fā)出去了。
“他們好相處嗎?”若斯人只有喬舒景一個朋友,才相處幾天便分離了。他們性格很像,相處起來也不費力。面對新人她還是有些抵觸的。
“極好相處,你自是放心?!逼鋵嵽赏雽θ羲谷苏f,他們來了就有更多人能保護你了。
自從失去母親后,奚望自覺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少,遇到若斯人更像是一種寄托。他希望盡可能保護她,至于為什么,應該是籠中困獸的惺惺相惜吧,又或許出于憐憫?雖然他知道若斯人不需要任何人可憐。永樂帝派自己來蓬萊是為了看住若斯人,另一層意思就是把兩個隱患放在一起比較安全。
“你莫要害怕,我不會傷你,我的朋友也定不會。將來熟識了,你就有更多玩伴了。我知你祖母為你請了醫(yī)師,也知你時時戴著這累贅很辛苦。請你再忍耐一年,就一年。這一年你有事盡管喚我。我雖不通文墨,也笨嘴拙舌,但還是有把子力氣的?!鞭赏环捖洌故亲屓羲谷藗饶?。反問他,“為何這般待我?”
“因為我見你吃得苦多。我娘說人生是苦樂參半的,但從我認識你,就沒見你笑過。”奚望看見的若斯人一直都是神女山泥地里的那個?!拔矣X得你以前應當是會跳窗,會爬樹的。”
沉默,又是沉默。
奚望翻身跳到樹下,伸出雙臂接應若斯人。
一刻鐘過去。
他等到了的是一個帶著涼意的擁抱,耳邊還有一聲“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