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府前院留給老師們,后院是侍衛(wèi)居所和奚望的練武之地。東廂房騰出給若斯人和薛梔子午休,文時和譚永誠安置在西廂房常住。
府院填的滿滿的,奚望的心也充實起來了。自打記事以來,他就和兵將們同吃同住,營里從不缺人,心里卻空落落的。他一個奶娃娃站在一群彪形大漢旁邊,就像一只螞蟻。他模仿著他們的動作,扎著馬步打著拳,拿根木棍和木樁對練。他太小了,年齡小,身高又矮,力氣也小,男人們一個指頭就能拎起丟出去,卻從沒有人動過手。不是不屑,而是不敢私自行動。這群人背井離鄉(xiāng),從仰昭各地被送到方諸,就是因為有把子氣力,為妻子賺生活費,逢年過節(jié)就可以寄回去。但若是不聽話,不會不給報酬,而是不給寫信,大字不識的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家里有孩子的兵士偶爾會來指點他的動作,也有人因為好奇問過他的身世,他會以沉默應(yīng)對。為了滿足別人的好奇,而給自己和母親帶來殺身之禍,完全沒有可比性。他寧愿一輩子都營里,永遠(yuǎn)都不出去。如果能出去,他一定會站在那個男人面前,親口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拋棄他和母親??伤降走€是沒問出口,站在那人面前他連頭都不敢抬起。他不能記住那個男人的臉,這種骯臟的東西不應(yīng)該被記住,會做噩夢,會起殺心。
在神女山的大雨里,他見到了要護(hù)送的對象——若斯人,一個碎在泥地里的人。雨里的她,看不清面容,也沒有聲音,就那么癡癡地叩著拜著。
他的目光跟著她的軌跡走了一個時辰,神思平靜無波,天光云影靜置。耳邊是雨打傘面的撞擊聲,嘈嘈切切散在薄霧里。
一滴清淚滑下,沒有一點留戀,跳入無盡的黑里。他的手指動了動,抓起衣衫,驟然垂了下去。
“我的娘哎,文文你看見沒有,二狗竟然哭了,這還是我認(rèn)識的鐵血男兒嗎?”譚永誠咬著手指,肩膀撞了下身旁的文時。
“蓬萊水土養(yǎng)人啊?!蔽臅r這話說得模棱兩可,譚永誠不耐,“你這話比那米酒難品多了,請個詩文老師吧?!?p> 文時并不理會,拉著他離開書房窗戶,走到廊下。“我是說,他終于像個人了。理解了沒?”
譚永誠甩開他的手,面有慍色,“文時,我同你正經(jīng)說話,你跟我這打啞謎呢?雖然我們常拿他打比方,但你也不能這么總這么說他??!”
文時一臉無辜,心想不知該請詩文老師的人是誰,和他齟齬起來,“都說你們經(jīng)商世家最通人情世故,你看看你,除了話多還有什么?一門心思扎在那些死物上,沒有半點少年人的朝氣?!?p> 譚永誠一聽他叫那些寶貝死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你懂個屁,那叫古董,那是我的寶貝!你知道什么叫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嗎?葉家研究天上,我研究地下,這叫另辟蹊徑。還說我沒少年人的朝氣,你天天泡在酒缸里就有了?小小年紀(jì)一身酒氣,還拉我和二狗上賊船,你爹那頓胖揍我可還記著呢!”
文時不甘示弱,用手指戳著譚永誠胸口,“你自己說那酒你喝沒喝!聞著酒氣就醉,那是你弱不禁風(fēng)!再說了,我釀酒就非得是個酒鬼?滿身酒氣就是紈绔子弟?世間哪有這樣不通人情的道理!”
“還真有,我就是那個不通人情的!說你是,你就是!心里話說漏嘴了吧,背后肯定沒少說我壞話,我真是跟你妄做兄弟!還以為我們是彼此的知己,竟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譚永誠說著說著抽泣起來,覺得呼吸困難,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文時翻過來覆過去,攥著拳頭,直跺腳。
若斯人剛下馬車就聽到院內(nèi)有人在哭,薛梔子在她身旁直笑,“天哪,不會是岐方君在哭吧?!弊蛉账赏f不要再送魚了,今日這人就沒來若府,怕不是真的氣急而泣。
護(hù)衛(wèi)進(jìn)去通報時,奚望驚喜萬分,若斯人竟來看他了。趕忙走到銅鏡前整理了衣衫,臨出垂花門又瞥了一眼廊下二人,丟下一句,“來客人了?!?p> 奚望在前走得慢,引著若斯人和薛梔子進(jìn)院,跟她們講府里的情況。剛要跨過垂花門,奚望見兄弟二人誰也沒動,譚永誠坐在地上,文時立在旁邊,頓時一陣氣血翻涌,攥緊拳頭,真是他的好兄弟??!
若斯人順著奚望的拳頭看向二人,這應(yīng)該就是奚望的兩位朋友了,看樣子好像在斗氣,她們來得似乎不是時候。
薛梔子并未看到二人,見岐方君和若斯人都站著不動,從側(cè)邊擠了過去,正巧和二人視線相對,笑出聲來。還回頭對若斯人說,“原來剛才哭聲的正主在這里啊。多大了還哭鼻子,羞不羞!”
寂靜,還是寂靜,薛梔子的笑聲回蕩在君府上空。
奚望咳了一聲解鎖了眾人的動作,譚永誠從地上爬起,文時攙了一把,被他甩開。兩人走過來給若斯人和薛梔子行禮,對面回禮。
“你這府上除了魚還是魚,今日若家設(shè)下晚宴請各位老師到場,你和二位公子一齊來,咱們師生同堂聚聚,也為二位接風(fēng)洗塵?!痹捠浅赏f的,卻是給文時和譚永誠聽的。若不是深厚的情誼怎能不遠(yuǎn)萬里從家鄉(xiāng)趕來。一路上受盡風(fēng)波必定是有些氣的,撒出去就好了。只是奚望是個木的,不會考慮這些。
奚望也不是個傻的,趕忙應(yīng)下?!昂?。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彼蒙眢w分開文時和譚永誠,拍了拍文時的肩膀,“這是我大哥文時,家在龐張,是個釀酒大師?!?p> 文時又自我介紹一遍,“圣子安,我是龐張文家長子文時,釀酒是愛好也是家傳手藝,這次帶了自釀的米酒,一會請圣子品鑒?!?p> 薛梔子一聽,兩眼放光,上前拽住文時袖口,“你好,我是薛梔子,能和你做朋友嗎?”
文時驚了,扯了扯袖子,但無奈對面力氣太大,沒能收回。無奈應(yīng)了,“自是好的?!?p> 只有若斯人知道她哪里是想跟人家做朋友,她只是想多一個人試藥,放到文時身上,大概是喝藥酒、泡藥浴吧。
奚望接過話茬,攬住譚永誠的肩膀,“這位是我小弟,譚永誠,家在聞郡,愛好古玩?!?p> 譚永誠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沒有搭話。卻沒想若斯人開口問他,“譚公子家中行幾?”
譚永誠想圣子莫不是家中舊識,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行二。家中還有一兄一弟和兩個妹妹?!?p> “真是無巧不成書,你家幺弟是不是在國都書院?”若斯人以為跟譚一變只有書信之緣,不想竟能在蓬萊見到他哥哥。
譚永誠眼神亮了起來,忙答,“是,是,圣子竟認(rèn)識那小子。不知圣子與他如何相識?”
若斯人見他情緒轉(zhuǎn)換過來,提議在八角亭里邊賞酒邊聊天,幾人紛紛應(yīng)下。奚望吩咐人備些糕點,文時回西廂取米酒,譚永誠也神神秘秘地回到房間。
薛梔子坐在凳子上和若斯人閑話,“這人可真是陰晴不定,剛才還梨花帶雨,這會就喜笑顏開了?!比羲谷诵南氩皇撬焯齑钆_子唱戲的時候了,這會倒調(diào)侃起別人了。
“想好怎么介紹自己了嗎?”奚望能介紹文時和譚永誠,因為他們是結(jié)拜兄弟。她就不好介紹薛梔子了,這丫頭死活不承認(rèn)比自己小,還一副小大人的語氣訓(xùn)斥自己,要是一句話說不到心坎,她估計會炸毛的。
“這有什么可想的,我就是一個種地的?!毖d子此話一出,若斯人挑了挑眉,果真是出其不意。
水果糕點擺滿桌面,酒盅擺在各人面前。文時起身倒酒,皆是八分未滿。
薛梔子又夸了一句,“這手法竟如此精準(zhǔn),果然是大師?!?p> 文時急忙推脫,“可是不敢,家中還有父母長輩,黃口小兒不敢自持。姑娘剛才便說要與我做朋友,在下尚未知姑娘名姓,可是不便?”
薛梔子看夠了米酒,端起酒盅放在鼻下聞上一聞,抿了一口。溫潤如絲,混著糯米的醇香,滑入腹里。待米酒沒有了聲息,薛梔子才想起回話,“哪有什么不便。你們遠(yuǎn)來是客,凡事以禮相待,話自是先緊著你們來。”說完便站起,朝著文時和譚永誠躬了躬身子,“我是薛梔子,家在伍卓,是個種地的?!?p> 文時和譚永誠自是知道伍卓薛家是醫(yī)藥世家,親自種地是想盡可能保持藥材品質(zhì),更有效地救治病人。但文時一想薛梔子要與他做朋友,頓時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打了個冷顫。
譚永誠則是自在得多,將兩份禮物擺在若斯人和薛梔子面前,“這是我跟隨父親外出行商,親自挑選的龍石種翡翠原石。我會解石,但不會雕刻,日后會學(xué)。二位以后要是想打成首飾,可以來找我?!?p> 文時和奚望齊齊在心里豎起大拇指,他們怎么沒想到送禮竟然可以有來回,不愧是經(jīng)商世家。
酒酣食足,人也漸漸熟絡(luò),玩起了藏荷包。五人輪流在正院藏自己的荷包,一人藏時,其余四人要站在垂花門外,所有人藏完后,一齊入內(nèi)探索。
到若斯人藏時,奚望聚精會神,聽著她的鈴鐺聲,從抄手游廊走過八角亭,最后停在了書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