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夫人等您有小半個時辰了！”穿灰綢裙褂的中年婦人不動聲色地攔住碧凝的去路，向陸笵接著道，“您離家日子久，夫人委實掛心，說是一回來就讓您見她呢?！?p> 陸笵沒有答復(fù)，側(cè)首看一眼碧凝。
梨花白的緞子繡出金色勾云，襯得碧凝膚色勝雪。她的目光才粗粗掃過門上高懸的匾額，方正的陸府二字，健碩的婦人就出現(xiàn)在視線里。
姚碧凝在列車上已經(jīng)和陸笵對好了說辭，此刻不作他想，應(yīng)答起來亦是自如：“夫人那里要緊，我倒是無妨?！?p> “我去見母親，你先到府上轉(zhuǎn)轉(zhuǎn)?！标懝D眸子里流露出溫潤的光，在看向灰衣婦人時又恢復(fù)慣常的冷清，“王媽，照顧好姚小姐?！?p> “二少爺放心，您信里提到姚小姐，夫人也一早都交代了?！蓖鯆屇樕限渲σ?，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線。
陸笵頎長的身影繞過門口正對的牡丹石壁，很快就看不見了。
姚碧凝大略打量著這座宅院，與奉園婉約細膩的布景不同，單單從色彩和檐角來看，已經(jīng)可以推斷出它的鄭重莊宏。她自幼長在滬上，很少見到這樣的建筑，縱使來過北平，彼時因公演的匆忙亦未曾細察這座古老的城池。
王媽眉眼帶笑，福一福身子，灰綢的裙擺輕輕掃過裹著如意繡鞋的三寸金蓮：“姚小姐，您這邊來?！?p> 碧凝頷首跟在她身后，石刻的牡丹落在后頭，兩邊灰檐夾道，穿過形制方闊的前庭。
“夫人知道姚小姐是上新式學(xué)堂的，怕我們招呼不周到，表小姐近來在府里，年輕人總處得慣些?！蓖鯆屢舜┻^垂花門，這已經(jīng)是第二進院落了。
紅漆立柱的抄手游廊，橫梁彩繪斑斕，草書寫就前人的句子，濃墨酣暢。目之所及處，渾然是杜子美的詩章，字句相連，順著步調(diào)從眼前依次退去。草叢間立著幾株海棠，枝葉舒展的形貌，能看出修剪得當(dāng)。
碧凝見慣了新派的洋房和江南院落，于是行走間格外留心幾分，邊應(yīng)著王媽的話：“夫人有心了。”
“表小姐住在廂房，免得生疏，也不必在偏廳見客，姑娘家好說話?！蓖鯆屚Ｏ虏阶樱膊患敝甸T，“表小姐是個性子好的，您一準兒能聊得來。”
“王媽，是姚小姐到了么？”清鈴一般的嗓音傳來，門扇從里打開，笑盈盈的女子立在檐下。
但見一位穿聯(lián)珠小團提花旗袍的年輕小姐，編了發(fā)綰兩耳畔，頰上酒窩動人。姚碧凝在腦海中飛快思索著?？磥磉@位表小姐，就是陸笵所說的薛菀。
“姚小姐來了，我先往夫人那里回話?！蓖鯆尳淮D(zhuǎn)身叫住廊道里走來的一個丫鬟，“表小姐這里招呼著，茶水點心擺上來?！?p> “姚妹妹，進來坐吧?！毖矣H昵地挽上碧凝的臂彎，卻因她親和的笑，使得這番動作并不讓人感到突兀。
姚碧凝跟著她的步子邁過門檻，廂房布置得簡潔雅致，并不見過多裝飾。只有墨藍瓷瓶里斜插一枝桃花，墻上懸著一幅松柏圖。
“薛小姐何以斷定年長于我呢？”碧凝落座，莞爾相問。
“姚妹妹知道我姓薛，我自然也聽過姚妹妹的事。”薛菀從丫鬟手里接過茶壺果品擺上桌，笑意更濃，“尋常人家的姑娘，在我這個年歲怕是早已出閣?！?p> 若是不知前因，這言語間不過是閑話家常，但碧凝已然明白薛菀此話的深意。
丫鬟呈上擰到半干的棉布巾給人凈手，目光恭順垂著，福身退出門外。
茶水入口，姚碧凝略過前話，目光掃過紙幅上青綠松柏：“蒼松翠柏，薛小姐的喜好，與一般女子不同?！?p> 薛菀拿起一塊糯糕，又遞給碧凝一塊，吃得不緊不慢，咽下才道：“我素來不喜歡什么花草，你瞧我這一身衣裳打扮，也全是姑母的意思?！?p> 碧凝接過糕點，白糯一團，她細細嘗著，卻對瓷瓶里那枝桃花感到疑惑。
既然這位薛家小姐平素不愛花草，這攜春光漫回的花枝，又如何嬌娜地開在此處呢？它盛開在松柏圖前，憑借柔麗的色彩甚至要壓過畫軸的風(fēng)骨。
薛菀走到烏木案幾前，拿起墨藍瓷瓶，那枝桃花捏在指間。她轉(zhuǎn)過身，將花枝遞到碧凝眼前：“現(xiàn)在雖然是桃花的節(jié)令，瓶里這枝卻是以假亂真，匠人的手藝，長年不會謝的?！?p> 姚碧凝端詳，果然做得惟妙惟肖，形態(tài)宛如天成。
但它畢竟是贗品，還是一只半舊的贗品。只要在近處仔細查看，絹布染就的花色已然半褪，也恰是這自然風(fēng)化的作用，使得它遠處看起來倒更顯真實些。
“薛小姐不妨來講一講它的故事?！北棠?，即便不問，薛菀也會將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一個人想要說些什么，總會有意無意地做些鋪墊，仿佛能夠以此使一切變得更加合理熨帖。
但愈想要不經(jīng)意拋出話來的人，卻愈容易顯出這份經(jīng)心，薛菀便是這樣。她的性子，是自幼養(yǎng)成的，并不能在一朝一夕習(xí)得圓融。
“稱呼你作姚妹妹，確實唐突，其實也存了一分私心?！毖覍⒒ㄖχ匦侣淙肫恐?，在繡凳上落座，“姚小姐聽說過我，想必不曾聽說過我的胞妹?！?p> “確實不曾，愿聞其詳?！北棠鐚嵪喔?。
“姚小姐與阿雅眉目有些相似?！毖逸p嘆一聲，絮絮說起，“阿雅是除我以外，薛家唯一的女兒。族里這一輩男丁興旺，她又是年紀小的，很是招人疼愛?？赡苁菚r節(jié)不好，她自出生來身子弱，總是要用藥養(yǎng)著，后來測了風(fēng)水，說是不宜在老宅久住。”
“因這番緣故，令妹便挪來了陸府?！北棠父鼓﹃淇诠丛频募y路，接著道，“她喜愛桃花么？”
“姚小姐猜得不錯，阿雅與我的性子截然相反，她喜歡侍弄花草，尤其鐘情桃花?！毖叶似鸩璞K，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光一亮，“我還記得那年冬天，父親許她提一個生辰愿望，她說要看院子里的桃花開。結(jié)果竟還果真如愿了，那時候阿雅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