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胡同的舊宅,密密的雨點砸落下來,院門近處的石徑上淌著濃稠的烏色。石板縫隙間的青苔亦完全辨認不出原來的黛綠,如同染了墨汁。
煤堆旁臥著一只大黃狗,毛皮被雨水淋得貼在身上,瘦骨嶙峋,眼神警惕地環(huán)顧著周遭。它顯然是被雨淋得急了,也不管是不是陌生的院子,慌忙找到了這個避雨之處。
姚碧凝撐著一柄油紙傘,往庭院深處走去。她綰著低髻,天青色的裙擺行走間漾成一株青蓮。
碧凝回想著昨日夜中無意間撞見的對話,必須盡快從那些線索里找出趙麒的確切位置。
出于趙麒順利逃跑一次的原因,加之那道女聲圓滑的推諉,只要他們找到下一個合適的地點,趙麒恐怕就要被轉(zhuǎn)移了。
如果不在轉(zhuǎn)移以前展開行動,之后再想要將趙麒救出來,只會難上加難。
走到瑾娘門前,姚碧凝收了油紙傘,輕晃傘柄抖落些許雨水,倚靠在檐下,這才伸手叩門:“瑾娘,我是碧凝?!?p> 她等待片刻,卻沒有人回應(yīng)。碧凝略一提高嗓音,又喚了一聲:“瑾娘?”
屋內(nèi)依舊沒有動靜。
也許瑾娘出門采買東西,又或者是去送繡品。碧凝這樣想著,望一眼瓦當(dāng)?shù)温涞挠晁?,決定還是再等一等。
哐當(dāng)一聲從房內(nèi)傳來,碧凝意識到房間里必定有人,但是瑾娘為何不應(yīng)聲呢?
她當(dāng)即撐開雨傘,一路小跑著往鄰舍去,正巧有一戶因雨未曾出門。碧凝說明了瑾娘房中的狀況,準(zhǔn)備向這戶人家借工具砸開門。
這情形甫一落耳,聽的人也覺察出事情的不對勁。五大三粗的漢子二話不說,拎起柴刀便沖進雨里。正在搟面皮的婦人也顧不上揩干手上的麥粉,拿著一尺來長的木棍一同過去。
柴刀勾著門閂,門扇被轟然推開。陳設(shè)整齊的屋子里有一個圓凳被掀翻在地,碧凝往床榻看去,只見瑾娘正和衣而臥,唇瓣泛紫。
瑾娘的一只手臂尚垂在床邊,從方向上來看,正是她自己拼盡力氣掀翻了圓凳。姚碧凝上前握住瑾娘的手,冰涼一片。
看來瑾娘的病來勢洶洶,她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向門外的碧凝發(fā)出了求救信號,現(xiàn)在連一句話也沒有力氣再說,只睜著一雙眼睛。
“勞煩您二位在這里照看瑾娘,我得出門去請醫(yī)生過來?!币Ρ棠唵蜗蚍驄D二人交代,也顧不上再說其他,又一路小跑著闖進雨幕里去了。
小羊皮鞋踩在深深淺淺的水洼里,天青色的裙擺被濺起的水花弄得星星點點。姚碧凝穿過十三胡同的甬道,覺得眼前的道路無比漫長。
她終于走到路口,攔下一輛黃包車,向車夫問道:“這里最近的教會醫(yī)院在哪里?”
瑾娘的病癥必須要西藥來鎮(zhèn)定,尋常的湯藥已經(jīng)不能夠起到太大的作用。
車夫?qū)@城里的大街小巷早已倒背如流,很快回道:“前邊兒路口拐過兩條街,就是惠濟醫(yī)院了?!?p> “就去這里?!币Ρ棠龔氖职锬贸鲥X來遞給他,“只會多,不會少。雨天不容易,可我實在趕著去?!?p> 車夫接下銀錢,整了整斗笠:“得嘞,您坐穩(wěn)?!?p> 雖然受風(fēng)雨阻隔,車夫步子穩(wěn)健地在街巷中穿梭。雨絲撲向碧凝的臉頰,她知道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
“醫(yī)生怎么不在這里?”姚碧凝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卻發(fā)現(xiàn)座位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正在整理物品的修女。
“這位小姐,我們也沒有辦法。病房里有位病人陣仗大,醫(yī)生被人扣在里面,說人不醒來不讓走?!毙夼纳ひ舾糁谡謧鞒鰜?。
“情況緊急,有人危在旦夕,我必須見到醫(yī)生,還請帶路?!币Ρ棠龥]有其他選擇,眼底的倔強對上面前身著白袍的女子。
“你去了也未必會有用?!毙夼仙纤幭?,往門口走去,“但是我愿意陪你試一試?!?p> 雪白的長廊上懸著一塊木牌,漆了純黑的底色,上面用拉丁文抄錄著一段話——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碧凝在心中默默祈禱著,跟在修女身后,往走廊另一頭的病房走去。修女寬大的衣袍如同一只白鴿,碧凝希望能夠承載好的消息。
“姚小姐?”沈君南從長椅上起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修女身后一臉焦急的碧凝。
姚碧凝顯然也沒有料想到修女所說的霸道之人竟是沈君南:“沈四少,醫(yī)生在病房里么?”
修女見兩人認識,也不多留,提著藥箱進了隔壁病房。
“在,其實也沒什么事了,我馬上就叫他出來?!鄙蚓涎酆钜獾赝谎郾棠?,轉(zhuǎn)身進門將棕發(fā)鬈曲的醫(yī)生送了出來,“姚小姐,你可以進去了?!?p> “我……”碧凝有些弄不懂沈君南的意思。
沈君南濃眉一挑:“陸少剛醒,你們真有默契?!?p> 這一番話聽得碧凝心緒起伏。幾日未見陸笵,他竟然是受傷住進了惠濟。所幸他醒來,應(yīng)當(dāng)是暫時無礙了。
姚碧凝聽到沈君南說得揶揄,微微紅了耳根。不過在見陸笵以前,她必須要帶醫(yī)生去見瑾娘。
沈君南待碧凝走后,進到病房里見到一臉平靜的陸笵,不由嘆息道:“你在姚小姐心中的地位,還是不夠重要啊?!?p> 陸笵冷眼不語,倒讓沈君南討了個沒趣。
驟雨初歇,石板路明凈如洗。
十三胡同的舊宅里,瑾娘注射過針劑,面上終于有了幾分血色。
院子里的人從來沒有請西洋大夫診過病,紛紛圍在瑾娘的屋子外探頭探腦。既是關(guān)心鄰居的病,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慮和好奇。
待西洋醫(yī)生一走,瑾娘的身子緩過來,也就都散了。
“瑾娘,好一點兒了嗎?”姚碧凝送走醫(yī)生,坐在床沿,替瑾娘放好枕頭。
瑾娘靠在枕邊,微笑著開口:“好多了,都是老毛病。平日里也沒少喝湯藥,想著忍一忍就過去了。沒想到這一次犯得嚴(yán)重些,讓你費心了?!?p> “我向醫(yī)生說過你的病癥,日后若再覺得喘不上來氣,就去惠濟醫(yī)院?!北棠兆∷氖?,眼眸里是真切的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