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寺。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古佛依舊,鐘聲依舊。
在這里沒有時間的概念,悅耳的誦經(jīng)聲伴隨著裊裊香火,飄蕩在寺院的每一個角落。
天心大師的別院,種上了一片新竹,一陣驟風(fēng)襲來,竹林搖曳,旋即一片片竹葉隨風(fēng)飛舞,襲過這片別院,留在了草鞋上,留在了石桌上,也留在了一位年輕僧人的手心上。
他的面前坐著天心大師,但此刻,天心大師卻愁云滿面,石桌上并沒有待客的茶具,這位年輕僧人對于天心大師而言本就是一位不速之客,天心大師并不歡迎他,可是作為無名寺的僧侶,年輕僧人卻可以往來自由、暢行無阻,因為他是無塵,無名寺僅次于天心大師的高僧。
無塵不語,輕輕捏碎手中的竹葉,然后目光灼灼的看向天心大師,似是在等待著什么,并且他已然決意在天心大師開口之前,絕不會離開這處別院。
天心大師也知道無塵在等待著什么,率先開口道:“你依舊無法脫離塵世,無法做到真正的無塵?!?p> “您呢,又何嘗做到真正的以天為心呢?”無塵嗤笑一聲,反問道。
“所以你還在耿耿于懷老衲冊立無覺之事,是嗎?”天心大師問道。
“木已成舟,我為何還要去想?!睙o塵笑道,語氣十分平靜,但天心大師卻看得出無塵口是心非。
“因為無覺確實不如你,甚至整個中原都沒有比你更出色的僧人?!碧煨拇髱熣f道,這句話他沒有一絲恭維,而且發(fā)自肺腑,江湖人更是公認(rèn)如此,倘若這世上有人自稱佛學(xué)超越絕僧無塵,那他不是自不量力,便是坐井觀天。
“可是您還是選了無覺?!睙o塵回道。
“我必須選擇無覺?!碧煨拇髱熣f道。
“哦?必須?”無塵側(cè)首,似乎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嘴角不自覺的開始上揚。
“因為老衲不想無名寺百年基業(yè)毀于你手?!碧煨拇髱熢緶啙岬难壑殚_始變得明澈,雙瞳內(nèi)映襯著無塵人畜無害的模樣。
“您常說功名利祿如過眼云煙,出家人應(yīng)四大皆空,可是您呢?不也還是沒有逃離凡塵嗎?冊立掌門之事全憑佛學(xué)佛理、修者佛心,您卻固執(zhí)己見,行一言堂,一手推舉無覺上位,現(xiàn)在又說出此等歪理,天心啊,我看你是真的老了。”無塵嘆息一聲,不再尊稱天心大師,而是直呼名號。
“老衲學(xué)法不精,愧對佛祖?!碧煨拇髱煵坏粣?,反而羞愧難當(dāng),眉頭緊鎖、雙手合十,哀嘆一聲。
“不僅僅是愧對吧,天心?!睙o塵卻不依不饒,似是今日要將他和天心大師之間的恩怨算個清楚。
“你是何意?”天心大師不解,除了無名寺冊立未來方丈之事,還有何事能讓無塵不惜撕下偽善的面具。
“難道你忘了二十年前,在無名寺怎么對待扶桑僧人能光的嗎?”
無塵慢慢趴在石桌之上,凝視天心大師,他要好好欣賞天心大師不知所措的模樣,更要看清天心大師被人撕開傷疤的痛苦。
“你......你怎么會......難道你是......”
天心大師終于無法鎮(zhèn)定,因為眼前無塵的模樣和二十年前那位妙僧能光慢慢重疊,恍若一人,天心大師登時明白無塵和能光的關(guān)系,霎時心如刀絞,如遭雷擊,一臉痛心的看著面前這位忽然變得十分陌生的年輕僧人。
“出家人能做到您這份道貌岸然,真是曠古爍今?!睙o塵仰天長嘯,一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模樣看向天心大師。
“哎......”天心大師老邁的臉頰無助的抽搐著,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長嘆一聲,這一聲里包含世間百態(tài),有無奈,有惆悵,有痛苦,有悲哀,不過更多的是悔恨。
不過無塵卻并沒有打算就此放過天心大師,他在享受這一過程,不知何時,他的手中多出一小節(jié)梅枝,上有四朵白色梅花,無塵輕嗅芬芳,旋即徐徐道來。
“二十年前,能光禪師從東瀛遠(yuǎn)渡重洋而來,為倭國百姓尋覓佛法,立志效法大唐僧人玄奘法師西行取真經(jīng)之舉,來到中原無名寺求其真經(jīng),能光禪師是一位極為聰慧的僧人,不但博聞強記,而且觸類旁通,受到當(dāng)時中原各國寺院重視,無名寺的長老們更是破例收納他為寺內(nèi)高僧,常受香火,可是您呢,嫉妒能光禪師的能力,擔(dān)心所謂的中原佛教正宗,以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由,伙同寺內(nèi)所謂高僧密謀陷害能光禪師,完全沒有普度眾生之心,于能光禪師的飯菜之中下藥,又安排青樓歌姬色誘,辱能光禪師清譽,致其不得不退出無名寺,藏身蜀國,受佛門眾人恥笑,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這就是您學(xué)的佛法?這就是您的佛心?”
無塵如數(shù)家珍般敘述二十年前能光禪師在無名寺受辱的經(jīng)過,滿臉鄙夷的看向天心大師,不住的質(zhì)問他,鞭撻他的良心。
天心大師靜閉雙目,兩行熱淚緩緩流淌,不知是出于自責(zé),還是出于懺悔,或是難以接受內(nèi)心的煎熬,天心大師忽然開口說道:“老衲性命在此,悉聽尊便。”
無塵卻不以為然,他可沒有打算就此讓天心大師解脫,旋即無塵揶揄道:“你的命若是有用,我早已取走,何必等到此刻。”
“那你所求何物?”天心大師料想無塵必然有所需之物在己之手,旋即開口問道。
“唐太宗李世民當(dāng)年留在我寺的八索!”無塵直言不諱,既然他已經(jīng)和天心大師之間開門見山,就已經(jīng)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你要那物何用?難道你也想要那大唐寶藏?”天心大師詫異的凝望無塵。
“大唐寶藏于我無用。”無塵含笑搖頭。
“那你意欲何為?”天心大師十分費解無塵這段前后矛盾的話語。
“交易而已?!睙o塵并不打算告訴一位將死之人答案。
“那你可否答應(yīng)老衲一事?”天心大師問道。
“你說?!睙o塵回道。
“八索老衲可以給你,但是你以后不得再踏入無名寺半步?!痹捳Z間,天心大師從蒲團之下徐徐拿出一本錦面書籍,上寫一字“離”,正是世間眾人苦苦尋覓的最后一本八索!
“哎......人老了,腦子也變得幼稚的可憐?!?p> 無塵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很濃,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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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汴州外的一間陋室卻燈火通明。
好似遺落在荒野上的一顆明星,雖形單影只,卻格外明亮。
魘面刺客身在其中,端坐椅上,閉目養(yǎng)神。
不知為何,今晚他不再選擇那盞殘破的油燈,而是在陋室四周都放滿了燭臺,點燃一根根大紅蠟燭環(huán)繞自己,這里的布置仿道是為了慶祝什么,而魘面刺客只是在燭煙中靜坐著,不發(fā)一語。
忽然,虛掩著的木門悄然一動,一道俏麗的人影走進陋室之內(nèi),魘面刺客沒有睜開雙眼,因為他知道來者何人。
“最后一本八索有消息了嗎?”
幽蘭將木門關(guān)上,一臉詫異的看著房內(nèi)擺設(shè),他想不明白魘面刺客如此低調(diào)行事之人,為何會在今晚大張旗鼓,讓這間秘密之地,成為荒野之中最為顯眼的目標(biāo)。
“可以算有,可以算沒有?!?p> 魘面刺客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但是幽蘭明白,魘面刺客絕不是一個喜歡故弄玄虛之人,他這么回答的原因只有一個。
“你去找他了?”幽蘭顯然猜到了魘面刺客做過什么。
“難道現(xiàn)在還有比找他更合適的方法嗎?”魘面刺客反問道。
“確實?!庇奶m點頭,眼下八索的爭奪戰(zhàn)極為微妙,九天和卞家自知劣勢所在,瘋狂打探魘面刺客一方的消息,并從各路封鎖消息源,而何心竹又隨王彥章奔赴前線,這使得魘面刺客的勢力疲于應(yīng)對,分身乏術(shù),他們目前唯一的破敵之法,只有這一位和他們忽遠(yuǎn)忽近的朋友。
“你難道沒有自信嗎?”魘面刺客看向幽蘭,眼中帶著一絲玩味問道。
“他和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是很好。”幽蘭的語氣有些飄忽不定。
“不好?難道不是他當(dāng)年帶著你們?nèi)置脕淼街性膯??”魘面刺客又問道。
“人總是會變的。”幽蘭靜如止水的眼眸泛起一絲漣漪。
“那么他也一定有不變的地方。”魘面刺客篤定道。
“為什么?”魘面刺客的態(tài)度讓幽蘭很是驚訝。
“因為他是人?!濒|面刺客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向門外。
幽蘭亦是跟隨魘面刺客身后,來到陋室外,發(fā)現(xiàn)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枝梅花,而梅花之下放著一本書,上寫一字“離”,赫然便是各方苦苦搜尋的最后一本八索!
“他終究還是幫了我們?!?p> 魘面刺客緩緩拿起這枝梅花,凝視良久,轉(zhuǎn)身將八索隨意的交給幽蘭,似乎在這一刻,那尋常的梅花比那大唐寶藏更為珍貴。
“幫了我們,并不代表會加入我們?!庇奶m看著手中的八索,又掃視一眼四周空無一人的荒野,若有所思道。
魘面刺客抬頭望向夜空,有意無意的回道:“人總是在變得,誰知道明天他又會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