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義在抵達(dá)襄庸郡時(shí)接到皇城下達(dá)的圣旨,說魏興郡的義軍降而復(fù)叛,讓他前去平亂,消滅義軍后原地駐扎。簡言之,就是不讓他回長安。
詔令一下,最驚奇的是滿朝文武——莫非新皇帝的翅膀長硬了?有隱忍許久的朝臣為此感到振奮,干脆上書請皇帝殺了高義,但皇帝對此按下不提。當(dāng)然也有人請求招高義回京,結(jié)果被皇帝貶了官。
說起來,這些被貶的人倒是最心安的。萬一高義盛怒之下?lián)]戈向闕,到時(shí)候改朝換代,他們還可以捧出之前上的折子對高義表明忠心。貶官,總比身首異處強(qiáng)。
從襄庸郡到魏興郡還有一段路程,朝野上下惶恐地等待著高義對詔書做出反應(yīng)。奇怪的是,高義似乎沒有任何意圖抗旨的跡象。
高衍和離容是從荊州刺史口中知曉此事的。荊州治所在武昌,武昌可說是此行的中點(diǎn)了。過了武昌,他們就要駛?cè)腴L江的支流漢水,一直上行到魏興郡,再改走陸路。若高義真的聽從詔旨屯兵魏興,那么他們就會提前相遇。
荊州刺史姓樂名玄,字長康,是一個(gè)年僅二十六歲的青年人。他這刺史與揚(yáng)州刺史蕭馥和江州刺史譚容舟不同。蕭馥與譚容舟都兼都督本州軍事,但樂玄沒有軍銜,只管州政,是所謂的“單車刺史”。這,跟他的資望與出身都有關(guān)系。
“二位還有什么想問的么?”
樂玄對高衍與離容十分客氣,他是高義提拔的寒門庶族,當(dāng)然不會不給高義的親弟與義妹幾分面子。
突來的變數(shù)令離容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怕高義直接攻入長安取了蕭旸的人頭,二怕蕭旸真的咸魚翻身,跟高義正面交鋒,最后憑著長安城內(nèi)支持皇權(quán)的力量占據(jù)上風(fēng),要了高義的命。
且不說誅高義三族一定會把自己牽連在內(nèi),就算只讓高義一人死,那也畢竟是干娘的親兒子,還曾在地道中留下自己的性命。以私心來說,她是不希望高義早赴黃泉的。
“下官聽說魏興郡的義軍被朝廷招撫甚厚,他們要的也不過是財(cái)寶和良田,有什么理由再起干戈?”離容問。
三人在黃鶴樓頂層憑欄而立,面對著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原本離容是不想來這里耽誤時(shí)間的,但隨行人員都需上岸補(bǔ)給食物與生活用品,她也得向荊州刺史打聽一些有關(guān)關(guān)中形勢的消息,所以順便走了這一趟。
樂玄天生眉眼彎彎,面無表情時(shí)也仿佛在笑,看著讓人覺得不大嚴(yán)肅,但又好像有超過年齡的沉穩(wěn)。他回道:“聽說,是因?yàn)榱x軍首領(lǐng)之子強(qiáng)搶民女,被魏興太守梟首示眾?!?p> 離容努力消化著這些訊息——真的是這么單純的偶然事件所致嗎?會不會是蕭旸讓人策劃了這場鬧劇,逼得義軍生亂,好暫時(shí)絆住高義?高義……是那么容易絆住的嗎?
她偏頭去看高衍,想通過觀察他的神情推測他對此事的看法,但是徒勞無功。高衍眼中依然霧氣繚繞,叫人什么都看不出來。
離容嘆了口氣,道:“長安城北有匈奴,南有義軍。早知如此,也許當(dāng)初還不如留在洛陽?!?p> 樂玄卻笑著說:“崔小姐不必深憂?;噬霞热蛔尨蠖级筋I(lǐng)著三萬中軍囤戍魏興,就是算定長安城現(xiàn)有兵力足以應(yīng)對匈奴?!?p> 吹上黃鶴樓的江風(fēng)越來越猛,起初是暖烘烘的,逐漸變得暖中帶涼,使人感到了一絲秋意。
“江雨欲來。”高衍忽說了一句題外話,“我等是不是該回去了?”
“呵,高老弟善于觀天?”樂玄邊說,邊將二人向樓梯引去,“天威難測,此番天子拒令兄于千里之外,想必高老弟也為令兄捏把汗吧。”
高衍向矮他半個(gè)頭的荊州刺史送去一個(gè)令人眩暈的微笑,略有些神秘地說:“剛才樂大人說,天子之所以放心家兄囤戍魏興,是認(rèn)為長安城留守的中軍足以對抗匈奴,在下卻不這么認(rèn)為。”
樂玄耳根一動,面向高衍,含笑的眼神中寫著“愿聞其詳”。
“皇城遽下詔旨,使將領(lǐng)在外而不得歸。人道是天威難測,時(shí)局正在起變化。家兄若非誠惶誠恐地等待降罪,便該是暴跳如雷地準(zhǔn)備反擊??杉倚质鞘裁捶磻?yīng)?他沒有反應(yīng)。所以,不妨反過來想想?!?p> 高衍順著階梯向下行去,木制樓道容易吱啞作響,但他自小習(xí)武,腳步聲很輕。
腳步聲很輕,不至于掩蓋人聲,但樂玄依然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gè)字。
“也許,什么都沒有變?!?p> 高衍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樂玄頓感醍醐灌頂,離容也忽覺背脊生涼。
也許,什么都沒有變。
高衍的提醒太及時(shí)了,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想著應(yīng)當(dāng)如何下注——押蕭旸,還是押高義。
押對了就是榮華富貴,押錯了就是夷滅三族。
若他今日對樂玄透露的判斷沒有錯,那么說他對樂玄有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果然,樂玄忽地整衣斂容,對高衍這個(gè)官階比自己低的人行禮道:“樂某本由大都督提拔,此生必為大都督馬首是瞻,萬死不辭!”
高衍倒沒有拒絕這不合禮數(shù)的恭敬,瀟灑地一揮折扇,道:“這也不過是下官的猜測,大人聽聽便罷。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何況江山畢竟是天子的江山,天下是皇室的天下。有些話,大人無需說得那樣早。有些事,大人也不必太過執(zhí)著?!?p> 樂玄呈現(xiàn)出一副被繞暈了的神態(tài)。接著他好像腦筋一轉(zhuǎn),想起了高衍與高義這對兄弟是人所共知的不和。或許高衍在他面前道破天機(jī),并不是暗示他應(yīng)繼續(xù)效忠高義,而是高衍自己想要收買他的心?
于是樂玄回道:“樂某有恩必報(bào),既感念大都督的知遇,也會銘記三公子的好意?!?p> 離容聽二人打著官腔,咬咬下唇,沒有作聲。
從建康走到武昌,路程只過了一半,她就已經(jīng)兩次懷疑到底該不該將密信送出。
第一次,是意識到高義在朝并非沒有作為,或許由他一人主政,強(qiáng)過君相分庭抗禮?
第二次,是擔(dān)心高義人雖不在長安,但皇城依然在其掌控之中。如此,她若稍有不慎,不只自己必死無疑,同一條船上的人也會萬劫不復(fù)。
是的,要反過來想想,反過來想想。
高義何許人也?他連在嫡親兄弟的府上都安插了自己的耳目,他會任由皇帝在長安城內(nèi)大展拳腳嗎?他人在長安城中時(shí),說不定還有可能懈怠一絲一毫。他人不在長安城中,恐怕那籠中的皇帝愈加插翅難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