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川將蕭瑾帶到檀山寺腳下的一個茶莊。此茶莊已被左邢花錢買下,掛在李彧川的名下。
茶莊不算小,中間有一座大院,是主人家住的地方。四周零零散散的分布著五六間屋舍,是莊子仆人們的住處。
蕭瑾被安置在早已打點過的主屋,也不知是否與認床的習(xí)慣有關(guān),她總是睡得不安穩(wěn)。
夜長夢又多,一更之時,蕭瑾在夢中聽聞腳步聲由遠及近,緩慢又沉重。她以為是父皇,可當(dāng)她睜開眼一看,卻看到她的表哥顧尹。
夢里她起不了床,顧尹行至她面前,凝立不語,靜靜地望著她,眸中盛滿哀色。
那個璀璨如星辰的少年,此時他身穿便服,滿身風(fēng)塵,眉間多了幾許穩(wěn)重從容,再不復(fù)往日的輕佻與風(fēng)流。
蕭瑾心頭一窒,有過片刻的茫然,望著眼前之人不知所措。
“小,小七?!鳖櫼Z不成聲,將蕭瑾擁在懷里,早已淚流滿面。
蕭瑾伏在他的肩頭,閉著眼睛放聲大哭。顧尹不忍將她推開,便任由她的眼淚打濕肩頭的衣衫。待她哭得累了,這才伸手去揉她的頭發(fā),越揉越亂。
“小七,你竟騙了我,騙了我們,騙了所有人。你怎可以那般心狠,明明還好好的,怎么就不能給家里捎個消息,害得所有人都以為你不在了,你可知道我們傷心欲絕的滋味?!?p> 蕭瑾心里萬般酸楚,唯有不斷地說抱歉:“對不起,小七不想連累你們,對不起?!?p> 顧尹咬牙,問出了心中那個大逆不道的猜測:“宮里的那位……”
蕭瑾眸色沉了下來,眼中露出肅殺之意:“他不是父皇,總有一天小七要親手殺了他,親手報仇!”
李彧川見她沉淪于夢魘之中,時而哭泣,時而張牙舞爪,口中還念念有詞,怎么也喚不醒,他實在是心疼,不由得驟然發(fā)力,握住她的雙手輕聲哄道:“乖,不哭了,不哭了,什么都別想,好好睡覺?!?p> 蕭瑾蹙眉,露出一個不知道是在哭還是笑的表情:“小七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p> 李彧川不忍再看她面露痛色,輕撫她的額頭,連聲安慰:“回不去就不回去了,不回去了?!?p> 李彧川連哄帶騙,好說歹說安慰了她半盞茶的功夫,蕭瑾才漸漸鎮(zhèn)定下來。
左邢拖了一張凳子過來坐下,無不感嘆:“我突然覺得,你似乎有些不一樣了,變得跟小主子一般心軟?!?p> 李彧川坐在他旁邊,面色一滯,緩了緩才說:“于你而言,她是主子,但于我而言,她算是我的親人。說實話,與她相處了這么些日子,我感覺自己像撿了個孩子回來養(yǎng)。有了家便有了顧慮,我意識到自己的責(zé)任,才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人,如果這輩子都能這般平平淡淡的活著,我倒十分樂意?!?p> 左邢突然覺得他把蕭瑾托付給李彧川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這人身世坎坷,自小便體會了太多人情世故,他沒有追求沒有信仰,還無心無肺,以至于活著跟死了都沒什么區(qū)別。而七公主出身高貴,自小最不缺的便是溫情,她知道該怎么對人好,也愿意掏心掏肺地為李彧川著想。兩人湊到一起,公主多了個可以倚仗的兄長,李彧川多了個值得守護的“弟弟”或者“妹妹”,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
“得了,照你這么打算下去,再過兩年,恐怕還得想著要給她準(zhǔn)備多少嫁妝,找個什么樣的夫君。不過你可別忘了,她也是我主子,她生來便有她的責(zé)任,有些事情不該是你想的,你就別去想,她有她的路要走。”左邢冷冷地看著他,李彧川莫名的就覺得心虛。
李彧川知道他的意思,左邢擔(dān)心他會將蕭瑾養(yǎng)成一個目光短淺胸?zé)o大志的閨閣女子。想了想,他還是說出口,即便這句話有可能令左邢不高興:“她的人生自然是她自己的,不管是你我還是其他人,都沒有資格左右吧。”
左邢竟然咧開嘴笑了:“只要無人刻意去主導(dǎo)她,她自然會長成我所希望的那一類人。”七公主出身皇家,自幼受教于清貴顧家,骨子里就覺得該以天下為己任,又怎能輕易改變?
左邢喚來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去服侍蕭瑾。小丫頭身穿粗布麻衣,面黃肌瘦,神情怯懦,站在蕭瑾的床邊無所適從。
左邢囑咐她:“好好伺候主子,在她恢復(fù)之前,你便在隔間住下吧,若出了什么差錯,拿你們?nèi)业拿鼇碣r。”
小丫頭嚇出眼淚,驚得立即跪下,連連點頭叩首。
李彧川實在看不過眼了,抬手將那丫頭帶起:“不過是個孩子,何必這般嚇唬她?!眱叭煌怂?jīng)也用這般嚇唬人的手段欺負過蕭瑾。
李彧川安撫好小丫頭,便讓她在屋里的隔間歇息,自己則隨著左邢往院子里走。
“我還有要事需出門一趟,今晚你多留意一點?!弊笮戏畔略捑妥?,李彧川只覺得他這一回的神色似乎有些沉重,但卻不去問什么,顯然是對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習(xí)慣見怪不怪了。
今夜無月,只有疏疏落落的星,蒼穹之下是黑沉沉的天,亦不知到了夜半會不會下雨。
蕭瑾醒來之時已過四更,她臥在床邊,全身綿軟無力,頭腦有些發(fā)沉。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吹起的床帷拂到臉上,有點癢,又清醒了兩分。
屋子里點著一盞燈,燈光昏黃微弱。她掀開床帷,伸手往床邊的茶幾摸索,不小心碰倒一只水壺,哐當(dāng)一聲跌落在地上,半壺水灑了出來,打濕了床下的地面。
李彧川與婢女幾乎是同時沖到床沿邊。婢女將燈挑亮了一點,手腳伶俐地收拾好屋子,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蕭瑾有些恍惚,揚起臉問道:“大哥,她是誰?這是哪里?”
李彧川在床邊坐下,替她將兩邊的床帷攏起,這才開口,語聲沉緩:“她是你的婢女,大哥已將這茶莊買下,這里離書院不遠,往后你若是喜歡,可在此長住?!?p> 蕭瑾瞧了瞧小丫頭,又看了看李彧川,只覺心中安穩(wěn),忽而又道:“我好像一直在做夢,總是做噩夢?!?p> 李彧川扶她坐起來,端起藥碗,輕拍了拍她后背,喂她喝藥:“喝了再睡,便不會了?!?p> 藥味苦澀,蕭瑾連眉都不皺一下,低頭便咕嚕嚕的喝下去,藥碗很快見了底。
“大哥,我記得我在書院暈過去了,我是不是病了?”
“嗯,再喝幾天藥,病就好了。”
喝完了藥,蕭瑾又覺得很累,眼皮子快撐不住了,她打著哈欠認真問道:“大哥,我好困,真的好困,我怕我睡過去了就醒不來了?!?p> 李彧川轉(zhuǎn)身去放好藥碗,又扶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不會的,你什么都別想,好好睡覺。”
蕭瑾抵不過倦意,終是沉沉的睡了過去。
是夜,城防營的士兵飛馬向范陽王府傳來消息。
城防營校尉洪復(fù)連夜護送大梁將軍趙隨之子出城,事情敗露后縱火燒城門,并于北門襲擊武衛(wèi)將軍,武衛(wèi)將軍遇刺身亡,而洪復(fù)亦身中數(shù)箭暴死于城門,趙隨之子帶傷逃出不厭城。
范陽王得知消息,怒不可遏,當(dāng)即喚來他的副將:“將不厭城再查一遍,但凡可疑之人,先入獄,再盤查,務(wù)必把剩余的大梁細作查出來,查透了?!?p> 趙諒親自駕馬,帶上五人拖著一輛裝了幾箱重物的馬車一路向南,引得范陽王的下屬沿路追擊。直至齊國邊塞,范陽王的下屬才發(fā)現(xiàn)中計。趙諒寡不敵眾,身死異國他鄉(xiāng)。與此同時,岳平堅率十余輕騎,護送兩輛馬車,帶著趙明譽顧尹牧野等人向西邊繞遠道而走,成功避開范陽王的追兵。途中,巧遇一位游方大夫,于是與之結(jié)伴而行,直至抵達云城,方知此人便是陸凌神醫(yī)。
接連數(shù)日,范陽王與賀籌在不厭城中展開嚴(yán)密搜捕,抓獲疑似大梁細作共計百余人,牽扯甚眾,有平民百姓、軍中士兵、府衙衙差、甚至高門府邸內(nèi)眷,范陽王抱著寧可錯抓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的態(tài)度。將可疑之人悉數(shù)入獄,一旦確定為大梁細作,立即斬首示眾。
秦風(fēng)書院的季先生季揚與洪先生洪復(fù)關(guān)系甚密,范陽王一度懷疑他亦牽扯其中,好在他有一個背景了得的家族作為后盾,范陽王也找不到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jù),季先生因此避過一劫。
李彧川與蕭瑾前不久方從梁國歸來,顯然被范陽王重點關(guān)注。李彧川被范陽王府的人帶走,范陽王念及他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因而沒有對他用嚴(yán)刑。
“聽說,李公子在梁國生活了十?dāng)?shù)載,前不久才回歸故土,如今尚未認祖歸宗,不知李公子可否與本王說說緣由,以及那十幾年在梁國的經(jīng)歷?”
李彧川面不改色地品完一口茶:“上一回王爺便說要請在下到貴府作客,在下身份低微受寵若驚,亦從未想過高攀,可沒想到今日盛情難卻??!”
范陽王對他還是有幾分好感,也不愿意冤枉眼前這個曾對他有恩的人:“相信李公子也知道這些天發(fā)生了何事,本王也不想平白無故地冤枉人,此事事關(guān)重大,還請李公子配合?!?p> “王爺懷疑在下是梁國細作?”李彧川大膽地與范陽王對視,眸色平靜無波,“敢問王爺,這便是王爺?shù)拇椭溃蛘哒f報恩之法?”
“李彧川,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王爺念及你的救命之恩,已經(jīng)對你夠客氣了!”
李彧川哈哈大笑,拱手道謝:“那么在下便多謝王爺高抬貴手了!”
范陽王哪里聽不出他語氣之中的諷刺,說來也是,李彧川曾經(jīng)救過自己,那時他覺得此人身手不錯,還曾想過要收歸己用,然而李彧川毫不猶豫地婉拒自己的邀請,說明他并不想接近自己。若他真是梁國細作,又怎會放過那個難得的機會?
然而,他身手不凡,在此種情形下仍舊足夠鎮(zhèn)定,亦不為自己辯解,那般無懼生死的態(tài)度,遠不該是尋常人能夠擁有的。
范陽王見他這般守口如瓶,心中的懷疑又多了兩分,礙于眼下沒有找到任何證據(jù),在態(tài)度上只好強硬一點:“李公子可知,有句話叫做寧可枉殺一千,不可錯放一人。若是李公子沒有辦法說服本王相信你不是梁國細作,那么本王也只好做個忘恩負義之徒了?!?p> 李彧川仍舊不急不怒:“在下自幼跟隨父母在梁國謀求生計,后又失去雙親,與幼弟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甚為艱難。往昔之事,已不堪回首,王爺何必強人之難?”
“你與秦風(fēng)書院的洪先生可曾相識?與魯谷山禁地之事可有聯(lián)系?”
李彧川態(tài)度恭謙:“回王爺?shù)脑?,在下與洪先生素不相識,連照面都不曾打過,至于魯谷山禁地之事,在下曾參與過的,如王爺那日所見?!?p> 范陽王心知這樣問不出什么東西,遂將李彧川暫時關(guān)押在王府大牢,吩咐下屬:“聽聞李府老城主身體有恙,你去庫房挑選兩株老參,送過去問候一聲,順道旁敲側(cè)擊打聽一下李彧川兄弟未能認祖歸宗之事?!?p> 喝了七八天的藥,蕭瑾終于清完體內(nèi)余毒真正醒來,發(fā)現(xiàn)李彧川已有四天沒來茶莊看她。
她找來婢女詢問,才得知李彧川被范陽王府的人帶走了,蕭瑾打聽了城中局勢,心中頓時大亂,已顧不得去書院上學(xué),急急忙忙進城,去了兩趟范陽王府,別說能見上李彧川一面,就連范陽王府都無法踏足進去。
無奈之下,蕭瑾在楊晉放學(xué)時途經(jīng)的路口堵住他。
楊晉出于同窗之誼,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過兩日休沐帶她到府上作客,到時再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