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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月九章

012節(jié)外生枝

天月九章 七律詩 2050 2018-07-10 00:05:06

  守備疑道:“怎能誤會,大人?軍士們打聽得清清楚楚,倆強盜分明進的這座寨子?!彼橇肺涔伲y(tǒng)管本、鄰兩縣軍務(wù),此番單槍匹馬陪同帶路,臨時負會兒責(zé)。石墩耐心解釋:“確是誤會!三家失主,都是扯犢子報假案,假惺惺做慈善,又反悔了,銀錢退還他們,銷號便了,至于劫鏢那檔子事,人家自家人耍鬧做戲,當不得真。還有,老大憨厚耿直,本將已定為東床快婿,你也甭強盜強盜的吆喝了!好啦好啦,沒什么事啰,撤,都撤吧!”

  守備愈發(fā)狐疑:“大人,您可不要受蒙蔽??!這家以前乃朝廷欽犯,卑職觀其安分守己,才外松內(nèi)緊,并不時時監(jiān)視,這次又做強盜,分明賊心不死,合該剿滅!”石墩眼一瞪:“你當本將三歲娃子嗎?你當本將吃飯的家伙,裝的狗屎牛糞不成?哪來的朝廷欽犯,幾十年前的舊賬了,那時茍掌門還沒出生,更何況兩個娃子?所謂強盜,不過以訛傳訛罷了!本將已查得清清楚楚,問得明明白白,你就不要節(jié)外生枝了!本將自會上報指揮使大人,子烏縣守備勤于職守,忠勇可嘉,應(yīng)予嘉獎,以備升遷?!?p>  茍史運自忖有些交情,抱拳行禮:“守備大人別來無恙!犬子行事荒唐,鬧了些笑話,勞煩您奔波一趟,大人隨石將軍暫回,在下定會登門拜謝?!笔貍湟桓耐辙o色,斥道:“一邊去!本官自與將軍說話,哪個讓你多嘴?幕后主使,你也脫不了干系!”茍史運霎時臉若豬肝,嘴巴張幾張,楞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守備又沖石墩:“大人,本地防務(wù)治安,乃卑職職責(zé)所系,務(wù)請緝拿歸案,以免養(yǎng)虎為患!”石墩大笑:“嗬嗬,本將話剛落地,你當放屁不成?”守備作謙恭狀:“卑職豈敢?本分盡職而已。”他還真心不懼,游擊將軍高半格,左右不過指揮使的偏將,他實職實權(quán),若立此大功討得指揮使賞識,直升正五品州府守備,也說不準。

  石墩面沉似水:“你是鐵了心刁難,與本將作對了?”

  “大人息怒,卑職惶恐之至!”守備招手,命押來兩個蒙面人,“大人您說,這倆惡棍放得放不得?”來路上,石墩遣人打探,偶聞呼救,發(fā)現(xiàn)兩名采花大盜,擄了女子正于客店凌辱,順便緝拿了,押在隊中。

  “當然放不得!倆賊惡貫滿盈,罪該梟首示眾?!?p>  “那么,那倆強盜就放得么?”守備咄咄逼人。

  “哪里有什么強盜,不可理喻!”石墩吩咐護兵,“集合隊伍,打道回府!莫理他了,豬腦殼!”

  守備可不是豬腦殼,賬算得很清楚,脖子一梗道:“大人若不緝拿,卑職自行緝拿!今日緝拿不下,來日照樣緝拿——到時恐怕對大人不利?!?p>  “混賬東西!公然恐嚇本將,來人,給我綁了!”石墩真惱了。

  “綁我?大人休犯糊涂!”守備甩掉外罩,亦是勁裝打扮,他退后幾步,振臂高呼,“弟兄們!石將軍一時糊涂,定會害慘大伙兒!大家聽我指揮,奮勇擒賊,邀功領(lǐng)賞!”

  “作死!”童仁堂低喝一聲,一劍將兩個蒙面人喉管削了。

  “放肆!他倆雖是重犯,自有劊子手砍頭,哪里輪得到你?”守備不認識他老幾,輕蔑地呵斥。

  “還有你!”童仁堂仗劍上前。

  “反了!連你一并拿下治罪!”守備唰地抽出兵器,是一把鬼頭大刀。

  童仁堂也不答話,躍起疾沖,劈頭就是猴子摘桃,直取右目。守備與茍史運切磋過,知道下一式乃仙女甩練,腦袋迅疾一低,不待對手變招,鬼頭大刀一伸,猛撲來個黑虎掏心——但聽“咔”的聲響,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地下,守備晃幾晃,噗通栽倒。

  一片木雞,木雞一片!

  這招必殺,乃童仁堂成名絕技,不知多少江湖豪客喪身劍下——刺的時候多走空,他別出心裁,妙用兵刃加了輔助,即行擰腕下削,可憐守備漏算,脖子湊過去,那叫一個正點!童仁堂慷慨激昂:“諸位軍爺,這個敗類,乃采花大盜的保護傘,不讓殺,實乃今天放不了,日后伺機再放!更可惡的是,他陷害你們將軍,準備告黑狀、打悶棍,此等惡賊,死有余辜!”

  石墩可沒跟著慷慨激昂,呆愣愣的,半天喘不過氣來,六品守備,朝廷命官,你童仁堂說殺就殺,可怎么得了喲!童仁堂在守備尸體上蹭蹭劍,挎于背后,面不改色道:“石將軍,童某魯莽了?!笔臻L嘆一聲:“嗐——說什么都晚了,上司追查下來,我等俱要大禍臨頭了!”茍不教道:“這龜兒子就是欠揍!狼羔子咬肉——不撒嘴了!早知道這么粑希希的,老子也一劍把他宰了!”茍不理撇嘴:“你拉倒吧!沖殼殼也不看看,天大亮嘍!人家也是大劍客好不好?瓜兮兮的,不要讓老子喊哥哥了!你老丈人也老鼠膽兒,什么大禍臨頭,一黑夜鬧三回了,老子毛也沒得掉一根,就是睡覺沒睡巴實——這龜兒子以后倒巴實了,吃嘛嘛香,喝嘛嘛甜,想嘛也甭想了——”準岳父在旁邊呢,茍不教眼一瞪:“你罵老子瓜娃子?老子揍你個龜兒子!”

  “別打嘴仗了!”童仁堂一聲斷喝,倆家伙立馬蔫了。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這尊神也不吵吵,瞬間宰了三個,還大氣不出,一臉平靜,可不要惹他,惹毛了,殺倒不至于,白揍一頓,不是好玩的。

  童仁堂既保不定鏢,護送的貨物,不乏整車金銀,護送的人物,不乏王公大臣,大風(fēng)大浪不知經(jīng)過多少,說魯莽不過自謙之辭,其實早已成竹在胸。當下對石墩耳語一番,說得后者眉頭舒展,連連點頭,躍上墻頭,高聲說道:“弟兄們!咱們都是共過生死的,我石墩要是有對不住哪位的地方,現(xiàn)在就把我宰了,決無二話!”見軍士紛紛表忠心,又清清嗓子,繼續(xù)道:“那就好,往后咱們還一個鍋里吃飯,同生共死!今天的事兒大伙看到了,人家要置我石墩于死地——咱回去之后,就上報指揮使大人,子烏縣守備身先士卒,力戰(zhàn)強敵,以身殉職,兩個強盜負隅頑抗,被咱合力擊殺......”

  軍士齊聲說好,護兵小心提醒:“只怕模樣不合,露出破綻?!笔粘烈鏖g,韓傻兒耳朵尖,接了話:“什么破綻,好辦得很!”拉著火火,要過小劍,挑開采花大盜的蒙面,一劍一劍地劃拉:“大花臉兒,狗屁模樣!”火火害怕,蒙住雙眼,偷偷從指縫間瞧。

  童仁堂內(nèi)心一凜,小不點膽大得很哪!《道德經(jīng)》云,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勇若怯......這小小娃兒,嬉笑之間,并不以為勇敢,實乃天生無怯,只怕將來——他走近和顏悅色道:“小朋友,還不很像,老哥哥幫幫你?!苯觿v鼓幾下,做成群毆慘狀,又掏一千兩銀票,遞給護兵:“軍爺們辛苦一夜了,好生吃頓飯,喝些酒,解解乏。”護兵仿佛受了驚嚇,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接。童仁堂道:“教你收下,收下便是!”護兵腿打哆嗦,連說“不敢”,石墩倒也爽快:“收下吧!他是大財主,咱弟兄吃他,是幫他、幫他花錢——哈哈哈!”護兵才接了。

  “這回真要告辭了!”石墩吩咐打掃戰(zhàn)場,集合開拔。童仁堂緊握他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茍史運也說著熱乎話,常來常往啦,恭候光臨啦,有空拜訪啦......石墩憨厚一笑:“都成親家了,客套話說多,就見外啰!”率隊浩浩蕩蕩下山,須臾消失在拐彎處。

  此際,紅日高照,碧空如洗,晨鳥唱情,秋葉滴露……

  小胖墩冒出來,怯怯地問:“師父,軍爺都走了,還得練劍吧?”茍史運皺皺眉頭:“又睡懶覺啦?”打個哈欠:“自個練去吧!”招呼童仁堂:“叔父,再歇息一下吧,補補覺,年歲不饒人哪!”火火拉他:“爹爹,笨笨來了,不教他練劍啦?你答應(yīng)過的!”茍史運不勝其煩:“寶貝兒,讓爹安逸一陣子好不好?”火火噘起嘴:“不好!大話我都說了,不作數(shù),學(xué)堂我怎么當大姐?”嗬!才床腿高,還大姐!茍史運困得老合眼,敷衍道:“要教你教,反正爹今天不教?!被鸹鸫趟骸熬右谎?,駟馬難追——你不當君子啦?”童仁堂解圍:“乖孩子,你爹爹累一宿了,讓他歇歇吧!”火火這才饒過,拉起韓傻兒去練劍場,小胖墩轉(zhuǎn)腳跟上。

  火火道:“笨笨,今天你要么喊姐姐,要么喊師父,不然,我可得好好教你怎么練劍啦!”一副你不答應(yīng)我揍扁你的神情。韓傻兒甩手跑開了:“哪個也不喊,你是小幺女!”火火又要追去擰耳朵——韓傻兒忽地掏出小彈弓,撿個石子射向樹梢,一只麻雀應(yīng)聲落地?!澳阍僭囋嚳?!”他掐起了腰。

  火火一撇嘴,哇地哭起來,揉眼睛抹眼淚。韓傻兒貌似嘆了口氣,收了彈弓,走近幾步,哄道:“火火莫哭,我又不真打你,誰讓你老揪我耳朵!”小妞還是哭,聲音小了,嚶嚶啜泣:“壞笨笨!石子打身上痛滴很!”韓傻兒嘴犟開脫:“不是沒打嘛!”

  “打身上就晚了!嚇死我啦!不行,你得賠我,讓我饒過來!嗚嗚嗚……”韓傻兒繳械投降:“好好好,饒過來,擰吧!”火火破涕為笑,上前擰住了:“讓你嚇唬我!不行,得喊姐姐,我才饒你!”

  “我二月二龍?zhí)ь^出生,你五月端午好不好?女孩子講道理才好看?!?p>  “什么?你說我不講道理?說我不好看?就你講道理!”火火氣嘟嘟地,手上一用勁,韓傻兒哎喲一聲:“你放手!”

  “不放!”小妞美美地執(zhí)拗,“喊姐姐!”

  “那就別怪我啦!”韓傻兒抬起手,使勁兒將小手掰開了,火火抬腿一腳,踢在小腿上,兩只小粉拳揮舞,胡亂招呼。韓傻兒躲,躲不開,還手,夠不著,徹底無語了,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云彩就下雨!也是惱了,不躲了,瞅準拳頭過來,拼著挨一拳,伸把抓牢,一手摟住小細腰,腳下一絆,全身用力,“啪”的一聲,將小丫頭摔地下,抬腳就溜?;鸹鹩滞弁鄞罂奁饋?,韓傻兒學(xué)精了,只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講“道理”,不往前湊。

  練劍場空蕩蕩的,唯一的小胖墩走過來,哄道:“火火別哭了!他不讓著你,別跟他玩。我讓著你,要不就打我吧。”

  “一邊去!不關(guān)你事兒?!被鸹饸膺葸莸?,待小胖墩訕訕離開,卻慢慢站起,抽出了小劍。媽呀!韓傻兒拔腿就跑,動真家伙,可不是鬧著玩滴!

  火火掂著劍,不快不慢地跟著,也不著急逮住,只形成強大的威懾,邊叫板:“有種你別跑!”

  “我就跑,有種你別追!”韓傻兒還擊著,邊跑邊瞅后面,瞅墻上。

  練劍場出現(xiàn)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沿著大院內(nèi)墻,男童前面跑,女童后面追,后面快了,前面就快一點,后面慢了,前面也慢了,不大會兒就轉(zhuǎn)了三、四圈。

  火火沒睡好,漸漸累了,喊道:“笨笨,別跑啦,我又不真殺你,看你,也像茍不理說的,老鼠膽兒!”韓傻兒可是后半夜才起來的,精力充沛著呢,他不信就這么輕易善罷甘休,問:“咱倆扯平啦?”

  “想得美!”火火卻也停住,不追了,“你得讓我摔一跤,才算扯平?!北蝗颂釀ψ分淖涛恫缓檬埽n傻兒妥協(xié)了:“只摔一跤,說話算數(shù)?”

  “騙人是小狗!”火火發(fā)了誓。

  “好吧。”韓傻兒回走數(shù)步,后腰留給她?;鸹鹕锨?,手腳麻利、干凈利落摔倒,若非雙手支撐快,一準摔個狗啃屎?;鸹鹩挚┛┬α?,地點,恰好在主房附近。

  “火火,干啥子噻?又胡鬧,欺負人是不是?屁股又癢癢了噻?”夫人走出來,邊訓(xùn)邊去察看韓傻兒,“摔疼沒有,乖娃子?”韓傻兒拍拍手,笑道:“沒事兒,婆婆?!狈蛉算兑幌拢@然對這個稱呼還不太適應(yīng)。

  “娘——”,火火拉長聲調(diào)帶拐彎,“他先摔的我,你看見沒?你幺女吃虧了好不好?”

  “你吃虧噻?”夫人笑笑,故作驚訝。別人吃虧她信,女兒吃虧,她是不信的。火火又噘小嘴,拉起韓傻兒:“走,咱倆練劍去,不理她了!”夫人含笑望著,不言語。

  到西墻根,韓傻兒向火火要了劍,照著圖像,一招一式比劃起來,基本功二十八式,竟模仿得有板有眼了。火火發(fā)怔,問:“你以前練過?跟誰學(xué)滴?”

  “沒得學(xué)?!表n傻兒額頭滲出一層細汗。

  “學(xué)得真快!”火火有心夸贊兩句,自尊心作祟,“不過,再快,兩年也趕不上我?!?p>  “趕不上就不趕唄。”韓傻兒格外大度。

  “你看著!”火火要過劍,緩慢演示一遍,又遞過去。韓傻兒再次操練,比前一遍更像回事了。

  “這回,得喊師姐了吧?”火火得意道。

  “火火名字多好聽?。∮譄崃?,又靚麗!”

  “好吧,喊火火也行?!毙℃ず让院郎?。

  小胖墩羨慕,湊過來:“小師姐,你也教教我唄!”師父讓喊小師妹,他可不敢?;鸹鹚κ郑骸叭トト?,沒見我正忙著呢!”小胖墩咕咕噥噥,并不走遠。

  韓傻兒提議:“太陽老高了,咱去學(xué)堂吧!”出來老半天了,家里人該急壞了。

  “好!”火火答應(yīng)著,貌似不那么乏了,“你等我一會兒!”很快返回,拿來兩個肉包子,自己吃一個,遞給韓傻兒一個,扯手道:“走吧!”

  小胖墩只有眼饞的份,咽咽唾沫,也不去廚房拿包子,跟著走了。家里有的是肉包子,犯不著耽擱落了單。

  出得大門,火火道:“笨笨,我好累,你背背我吧!”

  “好嘞!”韓傻兒彎下腰,待火火趴上直起,哎喲叫喚一聲——小腿挨了一腳,當時未留意,此時負重吃力,痛了起來。火火蹲下,捋褲腿一看,紅腫一塊,有些心疼,卻道:“還逞能不?看看,腫了吧,你打不過我的?!表n傻兒揉了揉,道:“沒事兒,沒傷著骨頭,回家讓我爹活活血就好啦?!被鸹鹫酒饋?,扶著韓傻兒:“咱慢慢走吧?!?p>  小胖墩獻殷勤:“要不我背你吧,火火。”火火沒好臉色:“不許喊我小名,也不許喊茍不雪,只許喊小師姐——你要背,背笨笨吧!”小胖墩面露難色:“我沒吃早飯,沒勁兒?!被鸹鸷咭宦暎骸澳悄憧熳?,別當跟屁蟲?!毙∨侄罩е嵛?,沒說出囫圇話。韓傻兒笑笑:“算啦,我自己能走?!?p>  二里山路,平日蹦蹦跳跳,也就一刻鐘多點,這次慢了許多。

  這段山路,是茍史運帶領(lǐng)徒弟們修整的,拐個彎,往下緊挨一道小山梁,便到了圣泉村西頭的學(xué)堂。

  學(xué)堂是兩大間石屋,面東背西,是景德震召集族人,為子孫后代出人頭地共同修建的。南面那間是啟蒙班,學(xué)生基本在十歲以下,北面那間是高級班,歸大一點的孩子使用,說大也不過十六、七歲,過了這個年齡,沒有起色,也就歇菜了。統(tǒng)共只有一位教書先生,正在北屋授課。

  班里孩子,暫停背書,嘰嘰喳喳發(fā)問:“韓奔月,你咋滴來晚了?”、“韓奔月,你咋跟茍不雪一塊來滴?”……韓傻兒咧嘴笑笑,也不解釋,來到座位,誦起《千字文》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小點聲!聒耳朵。”一個突兀的聲音霸道地命令。韓傻兒循聲望去,生面孔,沒見過,那個孩子很囂張地坐在石桌上,用書本摔打著?;鸹鸩蝗菟?,眉毛一挑站了起來:“你是誰?”

  “老子是誰,你不用管,以后喊大哥就行!”

  小胖墩認識,咽下嘴里的包子餡,小聲告訴火火:“他叫景天志,他爹是縣丞老爺,剛從縣城學(xué)堂轉(zhuǎn)過來?!辈恢赖氖?,景天志惡作劇,往清真派學(xué)生碗里放大肉,觸犯眾怒,引發(fā)數(shù)百人聚集,幾欲釀起民變??h令應(yīng)急處置,命學(xué)堂將其開除,著景棠沐賠禮道歉,送回老家,方得以平息——

  “嗬!縣丞的娃子,就很了不起嗎?”火火不懂,縣丞是多大的東東,“你給我下來!”她一向是班里的大姐大,文的一面被韓傻兒后來居上,郁悶好久了,現(xiàn)在竟有人挑戰(zhàn)她武的一面,正是叔能忍嬸嬸不能忍。

  “呦呵!小丫頭片子,能蛋死你啦!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誰?這里是誰的地盤?”景天志換個姿勢,一腳踏石凳一腳踏石桌,威風(fēng)凜凜狀?;鸹鸩还苋叨?,跳上桌子,揮拳就打:“打死你個鱉娃子,惹你小姑奶奶!”景天志瞬間吃了兩拳,又羞又惱,揮拳還擊,火火靈巧躲開了,返身又揍了一拳。景天志也算壯實,可人家玩的是運動戰(zhàn)、游擊戰(zhàn),他算看出端倪來了,這樣打吃虧,立不了威反遭戲耍,眼珠一轉(zhuǎn)道:“停停停,花里胡哨的顯不出真能耐,要打咱們文打?!?p>  “怎么個文打法子?不行趁早認輸,喊大姐,以后也罩著你?!被鸹鹨桓眱?yōu)勝者姿態(tài),像只驕傲的孔雀。景天志不惱了,反倒喜歡起這只小辣椒,拿出方案道:“咱們分兩隊,你一隊,我一隊,車輪戰(zhàn),你們輸了,喊我大哥,我們輸了,喊你大姐,公平合理,童叟無欺?!表n傻兒提醒:“別上當,比蠻力,你沒他勁兒大。”火火道:“不怕,你勁兒也不小,今天就讓他輸?shù)眯姆诜 ?p>  “好吧,我們家的一隊,你們外姓的一隊?!本靶帐?,其他共十人。

  “這不公平!”火火道,“愿意跟著我的,一隊,愿意跟著你的,一隊。”

  “好,就依你!我們姓景的,不會跟你一隊!”景天志強調(diào)兩個陣營。

  “我跟小師姐一隊?!毙∨侄盏?,“每隊正好十一?!?p>  “景陽剛,你投敵叛變、不姓景了嗎?”景天志上去扣個大帽子,小胖墩只好悻悻回到景姓一隊。

  韓傻兒道:“咱少倆人?!被鸹鸬溃骸安慌拢劬鸵陨賱俣?,我先撂倒他幾個!”韓傻兒一馬當先:“我先上,你殿后——呔!你們誰先來?”

  景天志推小胖墩出戰(zhàn):“你差點投敵叛變,戴罪立功吧!”

  小胖墩捋捋袖子,與韓傻兒扭在一起。他來來回回上山下山,長了不少力氣,也有心與韓傻兒一戰(zhàn),在小女神跟前挽挽面兒。以他的實力,同齡孩子中不至于墊底,對付小兩歲的嘛,嘿嘿,小菜一碟——哪想韓傻兒看似弱小,力道卻出奇地大,一時半會竟奈何不得。

  這間大石屋,東西一丈五,南北三丈多,講臺設(shè)在北邊,往南四排石桌,留下一片空地。有個孩子機靈,悄悄把門關(guān)了。

  兩人羊抵架一般,雙手扒著對方轉(zhuǎn)動。韓傻兒趁小胖墩換腳,發(fā)力一甩,將小胖墩甩了個趔趄。小胖墩將計就計,順勢去抱韓傻兒后腰。韓傻兒背后像長了眼睛,猛轉(zhuǎn)九十度,縮頭彎腰,撅腚朝小胖墩側(cè)面撞去。小胖墩手上走空,腳底不穩(wěn),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個再來?”韓傻兒雙手掐腰。

  對面孩子多在七、八歲上下,眼見小胖墩敗北,多少有點發(fā)怵。韓傻兒越戰(zhàn)越勇,越戰(zhàn)越老練,不到兩刻鐘,對方全軍覆沒,只剩坐鎮(zhèn)的光桿司令?!翱次业?!”景天志出場了,他自信大顯神威的時候到了,拿下衰兵韓傻兒,再搞定花拳繡腿小丫頭,就大功告成了。以他的觀察,其他八個孩子,實力不行,膽量更差,唬也唬倒了。

  韓傻兒抖擻余威,竭盡全力死磕。景天志想速戰(zhàn)速決,韓傻兒不肯服輸,想方設(shè)法周旋,閃躍騰挪,連撓胳肢窩的損招都用上了,仍處于被動。

  “笨笨,你敗了吧!我上,不然沒人啦!”火火看韓傻兒吃力,摩拳擦掌要替換,出風(fēng)頭,享受最后的勝利,她是很樂意滴?!昂绵希 表n傻兒答應(yīng)一聲,退后幾步,自覺坐到地下,兩手扶地,吭哧吭哧喘粗氣。

  火火上前,虛晃一掌,繞到景天志背后,伸腳朝腿彎蹬去,景天志一踉蹌,火火不留一線機會,急急絆住另一只腳......兔起鶻落,把景天志打發(fā)了?!胺环??”火火一只腳踏背上,“喊大姐!”

  景天志掙扎:“不服!你搭的順風(fēng)車,單打獨斗,老子摔得你滿地找牙!”在縣城學(xué)堂,他也是稱王稱霸的人物,喊小丫頭片子大姐,不如找個尿坑淹死呢!

  “不服再戰(zhàn)!”火火移開了腳......這次,她擰住耳朵,三下五除二,又把企圖扳回一局的景天志撂倒了。

  韓傻兒拍手稱快,同隊孩子也附和。景天志起來,狠狠地瞪一眼,還要三戰(zhàn),忽見大家各回各座——先生推門進來了。

  先生有些耳背,發(fā)現(xiàn)有的孩子身上沾土,有的臉上淤青,發(fā)火問明緣由,命帶頭的景天志、景陽剛、茍不雪、韓奔月伸出手掌心,各打一戒尺,嚴令不許打斗,下不為例。

  整頓過秩序,先生開始講述《六藝》,要想成為上流階層的士大夫,四書五經(jīng)外,《六藝》不可不習(xí)。他對禮儀、書法、算術(shù)還算通曉,樂舞、射箭、駕馭也是門外漢,照本宣科,能讓孩子們有所了解、廣泛涉獵也好。

  臨近中午,景府管家過來,延請先生赴宴——景德震回請童仁堂、茍史運,以攀交情,適逢景棠沐回老家,正好一舉兩得。陪客人選,擬定了景濟仁、醫(yī)生韓春旺和教書先生。事到臨頭,景濟仁說童仁堂威名赫赫,景棠沐又是八品縣丞,景德震家里不夠敞亮,不如宴設(shè)景府。景德震略一遲疑應(yīng)允了,配酒配菜,用景濟仁的客廳,由是,景府管家跑腿請客。兩人站在門外,說了幾句閑話,先生準備放學(xué)——

  屋里出大事了!

  先生前腳出去,景天志后腳就神秘兮兮找火火,要告知她一驚天秘密,縣城的。小妞也是好奇心重,跟著到了后面,景天志突然攔腰抱住,仰天摔倒,這還不算,又趴上去騎住,按住雙手,得意地問:“服不服?老子說過,單打獨斗你不行的!喊大哥!喊大哥就饒了你!”他可不怕惹禍,那么大事兒,他景衙內(nèi)毫發(fā)無損,小小的圣泉村,能耐他何?

  “你耍賴!你耍賴!”火火嗚嗚嗚哭起來。韓傻兒正當好學(xué)生,聞言回頭,起身救援——坐在后排的小胖墩早了一步,欺辱小女神,那還了得!“去你姥姥滴!死去吧!”他一頭撞了過去。

  景天志猝不及防,額頭磕在了石凳上,紅嘟嘟的血汩汩外冒,身子一歪沒了反應(yīng)。“流血了”、“死了吧”、“睡著了”、“不喊痛啊”、“不牛逼了”……一群小不點沒什么概念,七嘴八舌,唯小胖墩怔在原地,呆若木雞。

  “先生!先生快來!”韓傻兒沖向門口,撞在肚子上。教書先生慌了神,抱起景天志,兩步并一步跑向韓家——縣丞剛把娃子送來,就出了這檔子事,可怎么得了喲!

  所幸韓家不遠,學(xué)堂東南,只隔一戶人家。韓春旺換了長衫正準備赴宴,見教書先生抱來個孩子,手捂鬢角,滲著血,衣服上斑斑點點,不敢大意,忙取了白首烏,快速敷上。

  韓家系外來戶,進不了圣泉村中心區(qū)域,只能住村頭路邊容易招災(zāi)惹禍的地兒。家很簡陋,小廚屋外三間主房,東間北置桐木大床,夫婦倆帶兩歲的仲月和牙牙學(xué)語的冰月共用,南窗一張木板,是韓傻兒的臥榻;中堂用作待客,長條木案緊挨山墻,上掛藥神岐伯畫像,四方石桌居中,散放幾只木凳;西間充當藥鋪,木架上擺滿中草藥。

  先是小學(xué)生一窩蜂涌來,隨后,赴宴的、近門親友接踵而至,瞬間擠爆了。

  神情嚴峻的景棠沐誰也不理,一頭扎進西間,察看傷勢,見血止住,方吁口氣,謝過韓春旺,問起前因后果來。教書先生當時正與管家說話來著,不甚明了,遂同到院里問究竟。

  小胖墩哇地哭了,說不清囫圇話,火火說他欺負我——卡殼了,韓傻兒接過,完完整整敘述一遍,有個孩子多嘴,將車輪戰(zhàn)也說了,教書先生的臉色,便很難堪。

  景棠沐搞明白了,寬慰小胖墩兩句,重回西間守候。兒子還在昏迷,面色蠟黃,不帶一絲血色,忽感不妙,連喊數(shù)聲,沒反應(yīng),慌了神,遽問:“韓先生,有無大礙?”

  韓春旺二十七、八的樣子,身材頎長,面容消瘦,眼神慵懶,時而聚神。他說,白首烏是止血消炎良藥,跌打損傷最為對癥——除去白首烏,血已凝結(jié),溫毛巾擦拭干凈,換上新藥。

  景棠沐有所耳聞,韓春旺之父韓修草,當年乃御醫(yī)總管,針灸草藥手術(shù),無所不精,疑難雜癥一經(jīng)其手,無不手到病除,尤其以小圣針法見長,出神入化,已臻化境。八年前,大義皇帝駕崩,新皇貞吉力行責(zé)其救治不力,降罪貶黜,亦發(fā)配到松潘府。老先生到了泉下村,不問貴賤,不計資費,救治好不少病人,被禮請到圣泉村落戶。三年前,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花甲之年駕鶴西去了——

  兒子仍未醒來,渾無轉(zhuǎn)危為安的跡象,景棠沐又急又怕,追問:“韓先生,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韓春旺輕輕撫下傷者額頭,探了探鼻息,平靜答:“沒大事兒,安心靜養(yǎng),自愈最好。”又說,若父親在世,輔以針灸,就更無需擔(dān)憂了。景棠沐說你也針灸一下吧,韓春旺搖頭,說沒習(xí)針灸——其盡得草藥真?zhèn)鳎中g(shù)危險,尋常并不操作,欲習(xí)針灸,父親斷然不允,說小圣針法須陽剛之體配合以陽剛內(nèi)功,始能卓見成效,你先天不足陰柔體質(zhì),強行練習(xí)只怕性命堪憂......

  童仁堂也湊前觀察:“腦袋瓜子,最為金貴,切莫碰壞里面的腦漿神經(jīng)吧?”景棠沐白了一眼,沒接茬,目光詢問韓春旺,韓春旺擺手:“不至于,萬一真碰著了,誰也沒轍,只能求上天發(fā)慈悲了?!蓖侍糜謫枺骸安荒苁中g(shù)嗎?”韓春旺解釋:“只是磕破了,并無異物入內(nèi)——正是腦袋瓜子金貴,才不可輕易動刀!”又解釋,世間最高明的法子,往往是最簡單的法子,時人曾問其父養(yǎng)生之道,其父答曰,餓了便吃,渴了便喝,困了便睡......童仁堂看輕了,山野醫(yī)生,不過如此!景棠沐喃喃自語:“可惜老先生不在了!”

  韓春旺尋思一陣道:“非要針灸,去巴掌鎮(zhèn)一趟吧!先父的關(guān)門弟子——也是小醫(yī)的岳丈,賈郝仁賈醫(yī)生,學(xué)了大部針法,針灸一下,總是有益無害。”

  不能提賈郝仁,一提到他,韓傻兒就怒火中燒、恨得牙根癢癢。記事那年,一家四口還其樂融融,爺爺行醫(yī),爹爹協(xié)助,娘親管家......就在暮春,爺爺走了,沒多久,娘親也病了,腹脹如鼓,各種草藥無效,爹爹只好找賈郝仁換方子。稍大才知道,爺爺初來時,治病救人,神乎其技,郎中賈郝仁極為崇拜,見天虛心求教、侍奉甚恭,爺爺最終收為弟子,悉心指導(dǎo),即便小圣針法,除了衣缽絕技,也傳了三十六式——時賈郝仁稱:“至親不醫(yī),你下藥還是輕了,據(jù)癥狀看來,已形成囊腫,非手術(shù)不可!”韓春旺不贊成,說妻子無并發(fā)癥,手術(shù)風(fēng)險太大,建議選擇針灸,保守治療。賈郝仁稱:“若得老先生全部真?zhèn)?,傾力針灸,或能確保無虞?!边呎f邊意味深長地看著,韓春旺裝傻,不提針譜,賈郝仁遂力主手術(shù),信誓旦旦咱什么關(guān)系,你放心,你領(lǐng)個大活人過來,還你個大活人就是了,韓春旺執(zhí)拗不過,默許了。用了麻沸散,腹部劃出兩寸刀口,一柱香功夫,取出雞蛋大三塊黑紫囊腫——縫合刀口時,突發(fā)變故,腹內(nèi)鮮血洶涌而出,白首烏止不住,也無處可止,眼睜睜地,江采蓮斷氣了,沒有喊叫,沒有痛苦......賈郝仁對著韓春旺連連作揖,說天數(shù)如此,不必悲傷,囊腫若不摘除,結(jié)果一樣的......并不食言,將十八歲的女兒、如花似玉的賈九妹賠給了韓春旺,于是,韓傻兒有了二娘,一年后有了弟弟仲月,兩年后有了妹妹冰月——

  景棠沐從老宅牽來坐騎,抱起兒子跨坐上去,胖胖的景濟仁自然跟著,韓春旺收下一兩碎銀,隨行照應(yīng),景德震等人要同去,景棠沐拱拱手:“多謝諸位!人多派不上用場?!痹贌o聒絮,策馬而行。過泉下村,彎彎曲曲十幾里,荒無人煙,山腳平坦處,有條忽明忽暗的陰陽溪,寬闊的一段,聚居了一千多人,形成瘸子里的將軍——巴掌鎮(zhèn)。這巴掌鎮(zhèn),不是說巴掌大那么點地方,而是一條馬路,東通百里外的縣城,五條羊腸小道,連著五處偏僻村落,形似巴掌而得名。麻雀雖小,得益于位置優(yōu)越,百工買賣,吃喝玩樂,五臟俱全......

  韓傻兒想跟去開眼界,順便罵老烏龜兩句解氣,賈九妹喊住了,說冰月醒了哭鬧,要他抱抱哄哄,她好做午飯。火火不黏茍史運,也不想回家,便幫著逗弄冰月,帶仲月一起玩耍。賈九妹見火火機靈,滿心歡喜,并不在乎多一個小人兒的飯。

  眾人皆散,景德震請童仁堂叔侄和教書先生去了自己家,五間大瓦房,東西各兩間廂房,中堂八仙桌、八只方凳——事發(fā)突然,景府管家早安排廚子停了火,一應(yīng)菜品,此際送還,另加了青菜豆腐。

  涼菜上桌,四人邊喝邊聊,童仁堂道:“今天這事兒,只怕縣丞難以善罷甘休。”依他的觀察,景棠沐的情緒,是隱忍克制的。景德震不以為然:“旁人不好說,他倆倒好商量,棠沐與濟仁,好得快穿一條褲子了!”因介紹,兩人同一個高祖,自幼一起玩耍,私交篤厚,景棠沐中舉后,屢試不中,遇朝廷恩允捐官,便賤賣百畝梯田三百畝果園,以求烏紗——外地?zé)o人問津,村里沒誰掏得起大筆銀子,反求了景濟仁。景濟仁按行情算了差額,另掏筆銀子,作為贊助,支持景棠沐外出做官、光宗耀祖。

  童仁堂捋捋山羊胡子,笑道:“原來如此,景濟仁不簡單嘛!”茍史運接:“豬腦殼也做不了財主!”童仁堂無聊,操心起八竿子打不著的閑事來,又問各幾位公子,景德震答都是獨生兒子,童仁堂道:“不妙呀,萬一縣丞公子有個三長兩短,兩家反目成仇也說不準?!本暗抡鸩粣偅骸澳臅??天志有呼吸,沒大礙——不說啦,喝酒喝酒!”茍史運道:“還是慢慢喝等著吧,老子酒量大,提前喝你個底朝天,你面皮須不好看。”景德震笑罵:“你個酒桶!寒磣我不是?放心,酒管夠!”

  喝過兩圈,童仁堂忽道:“那個叫韓傻兒的男童,一點也不傻嘛!摔跤打架,也是一把好手!”

  提起韓傻兒,教書先生兩眼放光:“豈止不傻?老朽看來,沒誰比得了!老朽當孩子王三十年矣,教過數(shù)百人,出過一位舉人、兩位秀才,就他們的天資,恐怕也差得遠!”茍史運插嘴:“怪不得火火愛跟他一塊玩兒!”

  “那,為何叫韓傻兒呢?韓傻兒,憨傻兒,不通,不通!”童仁堂搖搖頭,八卦起來。教書先生道:“學(xué)名韓奔月!”茍史運開悟:“怪不得火火喊他笨笨,原來有個奔字!”景德震道:“鄉(xiāng)下娃子,為了好養(yǎng)活,都愛起賤名,憨子啦,狗剩啦、毛蛋啦......他們家也起賤名,多少有些蹊蹺?!币蛘f起,韓修草初到時,只有父子倆,一年后,江氏才抱著孩子趕來,鄰居愛東家長西家短打聽事兒,江氏說娘家生產(chǎn)的,過完月子才來團聚。

  教書先生道:“路途顛簸,不利生產(chǎn),也是有的?!蓖侍糜凶约旱陌l(fā)現(xiàn):“我瞧著,這孩子有股虎勁兒,比韓先生霸氣得多!”

  “就是,這小子打架確實厲害,火火讓收徒弟,老子收嘍!”茍史運自飲一杯,空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教書先生面露愧色:“都怪老朽教導(dǎo)無方,老朽慚愧,該卷鋪蓋啦!”景德震勸道:“不關(guān)先生的事兒!先生來好幾年了,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不是?也怨天志這小子,一來就搗蛋!”催促飲了一輪。

  “快到鎮(zhèn)上了吧?”教書先生依然忐忑,惴惴難安。景德震嗯道:“差不多了!依我看來,賈醫(yī)生不見得比韓先生高明——韓先生是門里出身,他才跟御醫(yī)總管學(xué)了幾年?道行還淺!”童仁堂瞳孔抖然放大,山羊胡僵直:“御醫(yī)總管?”景德震答:“就是韓傻兒的爺爺?。 北阒v起韓修草發(fā)配一事......童仁堂眼珠滾落地下,這事他倒聽說過,想不到的是,第一御醫(yī)流放這里來了!幸虧沒在韓家大放厥詞,否則,丟人丟姥姥家了!

  茍史運發(fā)恨聲:“皇帝佬兒,沒一個好東西!害苦這么多人,真該宰了!”景德震勸:“老伙計,這等狂話,不說為好,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來,碰一杯!”他對貶黜的官員家眷,向來寬厚,茍史運喝酒緘口,不予爭執(zhí)。

  童仁堂道:“一人難趁百人意,舉國上下,千千萬萬人,皇帝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不遭兵荒馬亂,不流離失所,便是圣主賢君了!大德開國五十年來,大仁、大義乃至當今力行皇帝,都算輕徭薄賦,勤政愛民吧?”

  教書先生對童仁堂刮目相看了,茍古賢的子侄,不罵朝廷,不抨擊朝政,難能可貴——遂接道:“大仁皇帝,上馬得天下,下馬敬孔孟,休養(yǎng)生息,實萬民之福也!”

  茍史運有了新的關(guān)注點:“馬上得的天下,武功一定很高嘍?”童仁堂答:“大仁皇帝殯天時五十來歲,八星石劍王:大義皇帝在位二十多年,修到了鐵劍王!”茍史運發(fā)感慨:“誰的武功高,誰就可以稱王稱霸嘍!”童仁堂糾正:“非也!五大劍派,高手還少嗎?能當好將軍宰相嗎?武道,不過王道的輔佐!”茍史運不愛聽,尿騷胡一甩瞅景德震:“剛才你說韓傻兒娘親攆來的,他怎么喊二娘?”這些年,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喝劍南燒了。

  景德震便把治不好賠老婆那節(jié)講了。

  茍史運快人快語:“老子咋覺得,那賈郝仁不是啥子好東西呢!”童仁堂更進一步:“葫蘆里會不會裝著什么藥?”世間的人,要么重義,要么重利,治不好陪老婆?笑話!他有幾個女兒?教書先生敬重韓修草,也生了誹詞:“醫(yī)者仁心,若存心不良,天理難容了!”

  景德震制止:“疏不間親!他們一家人了,咱們甭操閑心罷,喝酒才是正道!總鏢頭是稀客,下次再見,不知猴年馬月了!”自敬了童仁堂一杯,又鼓動教書先生、茍史運敬,童仁堂明知灌他酒,仗著酒量好,喝過又回敬了。

  邊喝邊扯閑話,話題仍圍繞韓傻兒,以及景天志受傷,日頭西移,教書先生說,他不好再陪了,娃兒們該上課了。

  景德震道:“后晌別上了吧?總鏢頭見多識廣,須先生才能陪好;天志還沒消息,上課也不踏實?!苯虝壬鷱纳迫缌鳎W(xué)堂宣布放半天假,孩子們歡呼雀躍,躲貓貓,掏鳥窩去了。

  火火不屑參與那些低端游戲,拉了韓傻兒來找老爹,要他快吃快喝教練劍。茍史運說,明天再練不晚,著什么急嘛,你倆玩陣子吧。

  景德震拿倆雞腿,小家伙不好意思了,跑到院子里,商量做游戲玩兒?;鸹鸬溃骸霸蹖W(xué)戲臺上的人,演練禮儀吧?”韓傻兒答:“好嘞!”火火琢磨,吉禮、冠禮用的人多,玩不了,就選了義禮,嘀咕一陣,雙雙跪下,火火開場白:“義結(jié)金蘭,現(xiàn)在開始!”韓傻兒說“我韓奔月”,火火說“我茍不雪”,同聲說“愿與火火(笨笨)結(jié)為生死兄弟......”火火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裝模作樣抱拳:“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韓傻兒也裝模作樣抱拳:“賢弟免禮!”火火咯咯咯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你得喊我大姐,我才夠本兒!”韓傻兒嘿嘿,不置可否。

  茍史運瞧見兩個小人兒磕頭,以為學(xué)人家拜天地呢,就出來想管管,童仁堂也瞧見了,笑著提醒:“小孩子過家家呢!”火火小跑相迎,笑意未斷,問:“爹爹,咱這就回去?”茍史運繃著臉:“搗啥子鬼呢?小小娃兒,不學(xué)好!”火火又笑彎了腰:“爹爹,我和笨笨拜把子呢,好玩得很!”又抱拳比劃:“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嘻嘻嘻……”茍史運笑了,難得幺女這么開心,江湖兒女嘛,這個可以有。童仁堂心一沉,隱約覺得,青梅竹馬的倆小人兒,前景難料,呵呵一笑道:“倆小不點成精了,先生教過,就會比葫蘆畫瓢了?!?p>  教書先生甚為自得,唯一的女弟子火火,亦可引以為傲。

  景德震道:“先生《六藝》教得好!其它的不打緊,唯獨這禮儀,太有必要了!眼下的人,周禮快丟到爪哇國了?!蓖侍觅澇桑骸安诲e,咱華夏自古就是禮儀之邦,皇家有登基大典、這慶典那慶典的,民間吉禮、拜師禮、開業(yè)禮、奠基禮......數(shù)不勝數(shù),要是沒了禮儀,一輩子就像你們說的,淡瓦瓦的。”茍史運總結(jié):“無酒不成宴,無禮不成事嘛!”語畢,暗暗為自己這句經(jīng)典叫好。

  童仁堂俯下身,招手韓傻兒:“小朋友,來,讓老哥哥看看!”韓傻兒大方近前,童仁堂這捏捏那按按,自言自語:“骨骼剛健——”瞳孔再次放大:“啊!你是板肋?”火火問:“爺爺,什么是板肋?”童仁堂喜不自禁:“板肋嘛,就是我們的肋骨,都一條一條的,他長成了一整塊?!被鸹鹩謫枺骸鞍謇哂惺裁从锰巻幔俊蓖侍眉又亓苏Z氣:“大了去了!常人能舉二百斤,他能舉六百斤!練了功夫,更不得了!”茍史運懂行:“天生一個習(xí)武的好坯子!”童仁堂點頭:“不錯!萬里挑一!”

  火火聽大人只夸韓傻兒,不夸自己,頗為不悅,歪頭想想,又釋然了。韓傻兒也不懂什么板肋不板肋的,夸他有力氣,原本不錯,又夸他適合習(xí)武練劍,心里更美滋滋的。

  正說著,韓春旺與景濟仁回來了,景德震忙引到客廳敘話,童仁堂沒動:“你們先聊,我稍停就過去?!?p>  又蹲下,和顏悅色問韓傻兒:“練過什么武功不曾?”韓傻兒老實答:“沒練過。”

  “騙人!”火火立馬揭露,“早上還練劍呢,我教的!還有,他彈弓打得可準了,能把麻雀打下來!”童仁堂來了興趣:“真的?”韓傻兒嗯一聲,算是認可,火火揭老底:“還拿彈弓嚇唬我呢!”童仁堂好笑,這小丫頭,可不是盞省油的燈!笑問:“我不信,能讓老哥哥開開眼嗎?”

  韓傻兒掏出小彈弓,指了指樹梢一顆紅棗說:“打它吧!”七月十五棗紅尖,八月十五棗半干,季節(jié)在山區(qū)的腳步緩慢一些,這顆紅棗,掛在高處,收棗時逃過一劫,紅嘟嘟的,分外惹眼!童仁堂點頭,韓傻兒一石子過去,紅棗應(yīng)聲而落,火火撿起來,擦干凈,與韓傻兒分吃了,還甭說,真甜!

  童仁堂心道,紅棗是死物,比不得麻雀,而紅棗比麻雀小許多,小家伙也不瞄準,隨手就拉彈弓,如此神射,匪夷所思!“那個——”他起身,指了指離樹的虎斑山鶇,繼續(xù)考證,“能把它打下來么?”虎斑山鶇剛受驚嚇,“噶”地一聲鳴叫,正找地方落腳。

  “好嘞!”韓傻兒一拉彈弓,虎斑山鶇直愣愣跌落下來!

  童仁堂更為驚詫,隨心所欲彈落飛鳥,練成武功、使用暗器的話,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恐怖!他想放條長線:“老哥哥教你武功好不好?”第一御醫(yī)的孫子,將來發(fā)達了,他做師父的,那是大大的露臉。

  “你不回揚州了嗎?”韓傻兒頗費躊躇,這老頭兒一招干翻守備,令他好生崇拜,不過嘛,老頭兒是外地人,難不成跟他走?學(xué)醫(yī)咋辦?上學(xué)咋辦?“不好!”火火斷然否決,她可舍不得韓傻兒走,再說了,笨笨當了叔爺?shù)耐降?,自己還當什么師姐?

  童仁堂不接茬了,丟下那么大的生意,窩在山旮旯里教娃娃,性價比太低了!樂呵呵彎下腰,一臂抱一個,往客廳走,火火掙脫,擠進茍史運懷里咬耳朵,韓傻兒也依偎到韓春旺身邊。

  韓春旺與景濟仁歇口氣,補了入場酒,后者喜形于色說開了。

  他們到了巴掌鎮(zhèn),賈郝仁一把脈,說保準能醒過來,再早送一會兒就更好了,又說你們得感謝韓醫(yī)生,若不及時止血消炎,命就保不住了!針灸兩刻鐘,景天志緩緩睜眼,發(fā)出“啊啊”的叫痛聲,景棠沐喊兩聲,也“嗯嗯”答應(yīng)。賈郝仁交代,回家歇息調(diào)養(yǎng)幾天,也就是了,收下景濟仁十兩銀子,送他們出了診堂......景濟仁猶自僥幸:“去時出一身冷汗,現(xiàn)在全好了,要不然,我和茍掌門——”

  “跟我們什么瓜葛?”童仁堂冷聲打斷,“欺負我孫女,沒找他算賬,夠便宜他了!”八品縣丞算根俅毛?在揚州,五品、六品還得仰著他的臉說話。景濟仁半截話沒說完,生生噎在那兒——“總鏢頭,你這話不對!胖墩是為了幫火火!”韓傻兒挺了挺小胸膛,韓春旺忙呵斥不得胡說。

  童仁堂鬧了個大紅臉,訕笑兩聲掩飾:“小朋友說得對,老哥哥喝高啦!”吩咐侄兒拿錢。茍史運不理解,眼高于頂?shù)氖甯?,何至于對小孩子放這么低身段,倒也實在,掏出十一兩銀子,遞了過去:“出診金,應(yīng)該,應(yīng)該的!”景濟仁連連擺手:“茍掌門說哪里話?小瞧濟仁了不是?才幾個錢?濟仁是后怕......”

  正推脫,值班弟子匆匆趕至,環(huán)眾抱了抱拳,沖茍史運:“師父,快走吧,打起來啦!”

  茍史運板起臉:“誰打起來啦?慌手慌腳,沒個定行!”值班弟子垂手:“咱和鏢局的人——”茍史運手一哆嗦:“人傷著沒有?”報信弟子點頭不吭,茍史運扔下銀子,起身就走,童仁堂緊跟,火火急拉韓傻兒,韓傻兒順道拐個彎,家里摸包白首烏,跑步追趕。

  路上,值班弟子詳述始末。午間斗罷酒,幾名大劍師借口討教,邀鏢師們對練切磋,技遜一籌,吃了多個屁股蹲,粘不少灰塵,有的還掛破了衣服。夫人明日四十大壽,外派的師兄們回門,正好趕上,眼見一團狼狽,大感丟人,遂自告奮勇替換,誰承想也強不到哪兒去,后來便惱了,由切磋變成了斗狠,尤其大師兄,死杠上了,相互間發(fā)狠聲,不分高低決不收兵——茍史運問:“教兒呢?”值班弟子答:“第一撥也有他!”又問茍不理,童仁堂也問童心圓,值班弟子答:“沒見著,有人說上山了?!蓖侍门兜溃骸坝兴冢d許打不起來?!?p>  進得寨門,但見人影晃動,劍花飛舞,十多人正難解難分,多數(shù)已掛了彩。童仁堂大喝一聲:“住手!”眾人聞令而止,唯大弟子不肯罷休,繼續(xù)狠命纏斗,對方也不敢輕易撒手。茍史運上前,鐺鐺兩劍,將雙方架開。

  顧不得懲治發(fā)落,先察看傷勢,好在只是爭強斗狠,并非性命相搏,破些皮肉,沒傷筋動骨。取來金創(chuàng)藥,欲挨個敷上,也是寸,劍南門一向無戰(zhàn)事,金創(chuàng)藥過期失效了!韓傻兒與火火緊追慢趕趕到,白首烏正好派上用場。

  童仁堂狠狠訓(xùn)斥了鏢師,出門在外,置什么閑氣,鏢保得好才是正道,欺負自家人算什么能耐?又打算代茍史運訓(xùn)徒,草原劍客大弟子不買賬:“你這話老子就不愛聽了!都是靠本事吃飯,哪里說上欺負不欺負的?”

  “呦呵,小子挺狂??!”童仁堂不容他犯上,“說不得你了?便是你師父,我也說得!按師門你得喊師伯!按家門,你得隨茍不教喊爺爺!”大弟子氣焰明顯下降:“我不管那么多!想讓我服氣,總得露兩手!”

  童仁堂好笑,又一個愣頭青,三十浪蕩歲還愣頭青!遂道:“好吧,能在我手里走三招,便恕你不敬之罪!”大弟子咧嘴,這哪門子師伯,三招?吹大氣吧!揮劍上沖——童仁堂分花拂柳,唰唰兩劍蕩開攻勢,劍尖直抵咽喉:“不服再來!”大弟子二次沖上,童仁堂玉扇逐蜂,直接將來劍擊落,劍尖再指咽喉——剎陽劍法如此爐火純青,非本門前輩誰何?大弟子棄劍,就地跪倒磕頭:“拜見師伯,聽憑責(zé)罰!”童仁堂見好就收,責(zé)罰云云,也就免了。

  其他新到者行過禮,同去了東廳,聞得茍史運乃鐵羅漢嫡傳弟子,鐵羅漢又與大紅袍、白雞冠,水金龜齊名,合稱江東四俠,劍南門本源武夷劍派,無不歡欣鼓舞、亢奮異常,于是,又討論何時拜見太師祖、如何考核定級等等,直說得眉飛色舞,口角流沫。

  值班弟子報信,童心圓扶著受傷的茍不理,從山上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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