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軍可以說是明朝各種軍隊中最為重要的一支部隊。
歷史上李自成能如此迅速地攻破北京,除了瘟疫、兵災(zāi)的影響之外,還有一條就是明末漕運敗落。
當時入京漕糧僅剩百余萬石,是原額規(guī)定的四分之一,在明末大鼠疫的橫行下,這些漕糧根本不足以供給京師已然奄奄的官民反擊外敵。
漕軍最初建立于永樂十三年,到成化年間終為定制。
漕軍沿用了衛(wèi)所制,設(shè)置了與指揮使、指揮、千、百戶、總旗相對應(yīng)的把總、幫長、甲長等官職。
一甲長管運船五艘,運軍五十名,每船設(shè)一旗甲,下屬有綱司、文簿、攔頭、圓牌及牽挽運軍若千名。
朝廷建漕軍,意在以軍法結(jié)漕法,在運糧過程中,各船實行軍伍連坐,甲不準越幫,幫不準越衛(wèi),衛(wèi)不準越總。
此外,還專門立了漕軍僉補則例,運軍因老疾病故需補充者,應(yīng)于操備、屯田正軍中選補,正軍不足,方許點補余丁。
漕軍的編制共有十二總,在經(jīng)過張居正于萬歷元年的改制后,萬歷十六年的漕軍編制分別為南京錦衣總、旗手總、上江總、下江總、淮大總、揚州總、中都總、浙西總、浙東總、江西總、湖廣總和山東總。
與之相應(yīng)便是晚明的長運法。
其實平心而論,晚明的長運法在元明清三朝漕運制度中對百姓的負擔是最輕的。
漕軍制在明朝總共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一是支運法,支運法下由糧長和漕軍共同承擔運糧的責任,一般是糧長承擔四成,漕軍承擔六成。
二是兌運法,兌運法下需要糧長就近將糧食兌給衛(wèi)所,然后提供運費,再由漕軍承擔長途運輸。
這么一來,百姓只要付了運費,就省去了長途運輸?shù)穆闊?p> 三是長運法,長運法下漕軍直接到江南有糧的省份運糧,百姓連運輸糧食到衛(wèi)所的奔波都免去了,直接交付給漕軍由他們運輸,同樣需要支付一定數(shù)額的錢糧作為運費就可以了。
所以理論上來說,晚明百姓對漕運的負擔只有規(guī)定數(shù)額的糧食和運輸費這兩項。
朱翊鈞的想法是這樣的,漕軍是現(xiàn)成的人手,十二萬人的軍隊,迅速開鑿一條膠萊河那還不是綽綽有余?
且漕軍由漕運總督監(jiān)督,山東地方官員既不愿管事,那正好無功無過,樂得清閑,當然不會反對皇帝用漕軍開河。
八省的百姓原本要負擔張誠口中那般多名目的苛捐雜稅,現(xiàn)在漕軍去開海道,再也不必付錢,豈不是個個彈冠相慶,高呼天子英明?
張誠聞言卻是一怔,
“那漕軍都去山東開鑿海道,今歲的漕糧該怎么辦呢?”
朱翊鈞道,
“可以先用梁夢龍和王宗沐當年的海道對付一年,朕記得那條道,從淮安至膠州,再從北自海倉口至天津,一共三千二百余里,比漕運輕省多了?!?p> 張誠猶豫了一下,道,
“但那條海道當年不是……”
朱翊鈞接口道,
“當年那是遇了大風,才漂沒糧米數(shù)千石,溺斃軍丁十五人,膠萊河開了就沒這樣的事兒了,只是對付一年,科道官要彈劾就由他們?nèi)?。?p> 張誠道,
“可如今財匱民乏,又哪里有銀子去付給漕軍去山東開海道呢?”
朱翊鈞一愣,道,
“漕軍運糧本是勞役,朕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名目讓他們服役,出的力氣都是差不多的,怎么還要另外付銀子呢?這漕軍運糧也不見他們要銀子啊?!?p> 張誠道,
“原來漕軍的確有贍運田、有固定的月糧,還有行糧和輕赍銀以及少量的賞鈔,可自世宗皇帝時起,輕赍銀便已歸入太倉,不再補給漕軍?!?p> “再加上正統(tǒng)以后,贍運田也納糧如故,不再優(yōu)免,行糧、月糧不是被扣減,就是被充作造船料銀,各官府差役過幫,都有索費。”
“皇爺別看這漕軍有十二萬人,其實有不少都是后來從造船、屯種、雜差中添撥的余丁,或是雇募的民船民夫、替官戶承佃的舍余、沿河的船戶,抑或是土人、漁民、商販以及運官自帶的家丁和軍伴?!?p> “這些人要么是各州縣強征來服役的普通百姓,要么是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入不出敷的漕丁,倘或皇爺開恩,他們繼續(xù)漕運或許還有的口飯吃。”
輕赍銀是正兌漕糧外需要收受的額外加耗費用,一般折銀征收,一部分用作沿途大小官吏盤剝的費用,一部分用作補充漕糧運輸過程中的損耗。
當漕糧運到京師倉庫時,如果漕糧準額運到,則將輕赍銀的一部分補給各總漕軍,后來卻被收歸太倉,作為朝廷稅收的一部分,再也不補貼漕軍了。
朱翊鈞聽得出張誠的意思,太倉的這部分收入是附加在八省大小官吏盤剝之后的,倘或沒了漕運,朝廷的稅收也會受影響。
正是因為朝廷是最后的既得利益者,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誰都不會提出要去改革漕運。
歷史上大明最后一次改漕運為海運是崇禎十二年,那時卻已是為時已晚。
朱翊鈞笑了一笑,點出張誠話中的邏輯矛盾道,
“既然這些漕丁本就受制于漕運,甚至因漕運而傾家蕩產(chǎn),那他們怎么會反倒會跟著那些官吏去維護漕運呢?”
張誠淡笑道,
“皇爺,這漕丁傾家蕩產(chǎn),和漕丁維護漕運的道理是一樣的。”
“為保四百萬漕糧足額到京,一旦運糧船只沉沒,或是漕糧納倉不足米數(shù),則要漕丁買糧賠補,漕丁若是稍有不慎,往往則借欠債積?!?p> “因此許多漕丁為補家用,常常攬運貨物,沿途交易,以期厚報?!?p> 從朱元璋時期開始,漕軍就能在運糧官船內(nèi)附載己物,以資私用,這顯然是吸取了元朝的教訓,出于安撫漕運官軍的考慮,才準許漕軍私貨貿(mào)易。
其實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來說,這種私貨貿(mào)易可以算得上是大運河對百姓的唯一一項好處。
因為漕軍攜帶的私貨相當于變相的免稅商品,朝廷對這部分交易幾乎不收商稅,運河沿岸的城市便隨之出現(xiàn)了集市和商貿(mào)中心。
萬歷年間的戶部給漕軍的定額是每船只能附帶六十石私貨,按照晚明一萬二千只的漕船數(shù)目來算,那么運河沿岸的城鎮(zhèn)每年起碼能流通七十二萬石的免稅商品。
利潤如此可觀,也難怪漕丁們不肯放棄漕運這項苦差了。
張誠又道,
“皇爺,漕運乃百萬漕工衣食所系,并非虛言。”
“漕丁于每年十二月就要到各水次倉接收漕糧,次年四、五月份啟運至京,一直到十月份才能回空,修整不到一月,又要去接新的漕運任務(wù)。”
“除了在運糧之時沿途貿(mào)易私貨,他們再無其他辦法補貼家用,倘或皇爺改了海運,這些漕丁漕工雖然沒了負擔,但同時也沒了生計?!?p> 朱翊鈞道,
“你說得這些朕都知道,聽說這些沿岸生意做大了的漕丁還結(jié)成了‘漕幫’,本事也不比那八省的大小官吏小?!?p> 張誠道,
“他們結(jié)成‘漕幫’,其實是為了應(yīng)付運河沿途盤驗的官吏,這船上的貨帶得多了,運來的糧米就少了,因此一旦漕軍違規(guī)載物,則就地沒收貨物并加以處罰。
“而這運河一路,大小官吏可謂不可勝數(shù),總兵官、巡按御史、督押御史、巡鹽御史、巡河御史、沿河各兵備、各府州的管糧官員、淮安和天津的理刑主事?!?p> “甚至連工部抽分廠管事和洪閘主事都有盤查貨物、扣押糧船的權(quán)力,再加上分程稽查,難免矯枉過正?!?p> 朱翊鈞道,
“也就是說,朕想要為百姓免除漕運賦役,百姓卻反倒不答應(yīng)?”
張誠笑道,
“皇爺,百姓從來不是一個整體,這南方納糧的百姓、中途運糧的百姓、攜私貨沿途做生意的百姓、和京師吃糧的百姓,全然不是一撥人。”
“皇爺想改海運的心是仁善的,可是百姓見識短淺,只顧眼前蠅頭小利,恐怕只會記得失去的利益,而不會念著皇爺您對他們的體恤?!?p> 朱翊鈞這下算是體會到當年張居正的苦處了,
“可朕就是想體恤他們,他們還能抗旨不從不成?”
朱翊鈞笑道,
“膠萊河雖是為海運而設(shè),但橫跨山東省內(nèi),沿岸設(shè)閘口、集市亦是情理之中?!?p> “既然漕幫和官吏們這么喜歡盤驗、買賣,朕不妨就效仿宋人買撲,將膠萊河工程拿去南北二直隸招投標?!?p> “誰要是能出錢替朕開鑿膠萊河,朕就把膠萊河沿岸的關(guān)閘送歸此人管轄。”
張誠想了一想,出言提醒道,
“即便江南豪商財大氣粗,但也恐怕無一人敢同時開罪八省官員,萬一到時無人投標……”
朱翊鈞笑著接口道,
“不會,有錢自然有的是人想掙,何況膠萊河是朕欽定的項目,即便沒人明著出錢,只要有人肯帶頭,暗著出錢的人定然有的是?!?p> “再說了,漕運一個規(guī)矩,海運又是一個規(guī)矩,漕運的運糧官場能帶免稅私貨沿岸販賣,海運亦然?!?p> “長江出??谒耐ò诉_,海運的官船出了海,是不是往山東走,除了膠萊河閘口的管閘人,連京師都不知道。”
“朕只管到京的那四百萬石漕米,至于這四百萬石米是怎么運來的,用了多少海船運來的,用了多少人力運來的,中間又漂沒了多少、壞損了多少,朕一概不管?!?p> “倘或朕不管海運,山東地方也不管膠萊河,張誠,你猜閩浙粵有多少海商想占得長江出??诘南葯C?”
“又有多少人搶著想把在漳州、泉州、廣州、澳門受市舶提舉司管轄的私人海船變成為朕效力的免稅運糧官船?”
“有這樣賺錢的機會,那區(qū)區(qū)漕幫又算得了甚么?漕軍既然負債累累,不是正好需要海商出錢要他們?nèi)ヌ骐掼徍樱俊?p> “百姓當然不是一個整體,但是只要有利可圖,他們抱起團來,可是連朕都無可奈何的?!?p> 張誠聽了這番“不但讓海商掏錢為皇帝開鑿海運河道,同時還讓他們乖乖向朝廷登記自家海貿(mào)商船”的宏圖偉業(yè),心中不禁一陣嘆服,
“皇爺圣明,只是奴婢仍有一事不明?!?p> “既然這出頭投標之人能掌膠萊河閘口,又能使閩浙粵海商信賴有加、趨之若鶩?!?p> “那此人必定不但要家財萬貫,還要能對朝中大小官員無有畏懼,同時還要對皇爺忠心耿耿,甘愿為皇爺行這冒險之事。”
“這朝野上下,究竟有誰能同時滿足皇爺?shù)倪@些條件呢?”
朱翊鈞微微一笑,道,
“鄭國泰父子如何?”
張誠倏然一驚,脫口即道,
“貴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