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生辰過后沒多久,夜府派人上門提親。接下來的幾個月,兩府分頭一心籌備夜少恒和上官清英大婚的一應事宜。中秋過后便是吉日,典禮儀式從巳時一直持續(xù)到中午,當日婚宴只請的皇室宗親及夜家近族人。接下來的三天,王府和夜家各自宴請交厚親友和朝中要員,人語喧騰笙歌不斷。
夜少瀾幫著操辦完婚儀,沒過幾天便動身回了鹿城。臨行前他來越王府向越王和王妃告辭,在府門口恰巧碰上秦宛月出門,兩人淺談了幾句,就此道別。
這年的年節(jié),少了上官清英,整個越王府很是冷清。秦宛月只跟兩三個交好的小姐見了幾面,其余時間都待在屋里調香看書。
江南的春天來得很早。到了三月末,花期已由盛轉衰,風一吹,落紅如雨,飛了滿天滿地,弄得這世間好似繁英造就一般。金陵城外山坳里的蕭家莊園里,其中一處院落遍植白梅,眼下正是開到荼蘼,每每風至,殘瓣從枝上悄然脫離,掉得滿地碎白,夕陽影下看去,卻是半樹瑟瑟半樹霞紅。
屋后條凳上坐著秦宛月。她雙目半闔,手里拈著一枝殘梅,聽寒竹回報京中近況:“……王妃娘娘前日進宮了……夜少夫人昨日回娘家……還給您帶了東西,是夜大公子轉托的,說是鹿城的一些稀奇玩物,剛好咱們明日回去,看看是什么。”
她說著,聲音放輕,“對了小姐,奴婢問您一句,今年娘娘壽辰,可要把紅衣放出去?”
秦宛月眼睫一動,漫聲道:“何出此言?”
“奴婢這一年看下來,您與她……已不復當初,大小姐還是掛心此事的,您若真是對她再無信任可言,就放出去算了。”
秦宛月輕笑一聲道:“這一年你也看見了,她做事周全了不少,不越職過問,不擅作主張,又沒對我懷有貳心,這么好的丫環(huán),我怎么可能放她出去?”
寒竹不語,只滿眼置疑地看著她,似是不大信紅衣對她赤誠依舊。秦宛月仰首看著青檐雪墻后的夕陽道:“紅衣心思通透,她知道以當下情形該如何自處。桂風年紀漸大,怕也留不住幾年了,正好讓紅衣協(xié)理外務。不管怎么說,她還是頗重情誼的,縱使她心里對我有了生分,也只是稍有怨念而已,斷不會耿耿于懷,做起事來還是會盡心盡力的?!?p> 寒竹遲疑地問:“小姐……您因何如此篤定?”
秦宛月只笑不語。因何篤定?自去年王妃宴后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紅衣因此受罰,她行事轉而低調,也變得踏實謹慎,又格外照應院中其他丫環(huán),想是經(jīng)歷了情誼的劇變,才更加看重。想到此節(jié),秦宛月生出一絲恍惚和歉意,她是不是低估了紅衣對自己的一腔熱枕?細細想來,倘若紅衣當年沒有多聽去那幾句話,此時兩人的關系,怕是寒竹也無法相比;然而,她偏偏觸到了自己心中最深的傷痛和隱秘,逼迫自己不能再似往常相待。既存戒心,只能疏遠。
“夜大公子怎地久無音訊來往,倒還記掛著帶東西給您?”她被寒竹的輕聲詢問喚回思緒。寒竹心中一直隱有好奇,自己不過離府見父親一面,府里就出了恁多事。到現(xiàn)在她都理不清頭緒,夜少瀾為何默默離去再沒邀約?紅衣又因何事招致秦宛月嚴懲?可惜無論她對秦宛月旁敲側擊,還是試探紅衣,都沒解開疑問。
“沒什么,一點方物而已。”秦宛月閑閑帶過,接著微笑道:“你弟弟可有來信?跟在阿姐身邊歷練,好雖好,怕是苦得很,阿姐四處奔波,你弟弟能吃得消?”
說起弟弟,寒竹眸中不覺露出神采:“這兩個孩子從小長在西疆,性情頑劣,阿爹說了,恰好磨練一二,男孩子家,哪能光享福?昳兒剛十五,還能在家由阿爹教導幾年;昀兒可十七了……正月間來信,說跟著大小姐到了燕城,看他信中措辭,倒是沉穩(wěn)不少呢。”
“是么,有你這般的姐姐,這孩子大了也不會差。”秦宛月笑著起身,寒竹上前扶住,目光落在她手中梅枝上,道:
“小姐若愛這花,奴婢挑好的折幾枝回屋養(yǎng)著,這都落盡了,您拿著有什么興頭?”
秦宛月晃晃手中殘梅,輕聲道:“‘殘花自有風流處,莫道花殘不是春’。北朝詩,說得頗有道理。況且花亦有命,我折下來,至多留得一月花開,倒不如隨它長去,來年又是新景。”
兩人說著,就見一個小嬛急急跑來,道:“郡主,先生回來了,請郡主屋里說話呢?!?p> 秦宛月眼眸一亮,旋即匆匆往前院走去。一進屋便看見座上的蕭明熙,歡喜中帶著幾分詫異,吟吟含笑道:
“阿姐,怎么突然就到金陵了?正月不是還在北疆,說開春去會舅舅么?阿玉敢是被你扔在燕城沒過來?”嘴里說著,卻發(fā)現(xiàn)蕭明熙通身男裝,箭衣護手,束冠披風,臉上旅塵尚在,面色憔悴,必是一路不顧勞累,日夜兼程。她看在眼里,疑竇漸生,卻見蕭明熙避開自己的雙眸,只向寒竹問:
“顧先生上元時來過金陵,月兒現(xiàn)今身子怎樣,可有起色?”
“先生說小姐身子康復不少,較常人雖還弱些,但已是超出預期了。”
蕭明熙垂目沉沉呼吸著,終于抬頭,對上了秦宛月似笑非笑的眸子。她只覺口干,連連咽了幾口唾沫,方低聲道:“月兒,姑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