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禮拜后,陸北北從外地出差一回來就病倒了,春寒料峭的日子,加上近來的過度勞累,抵抗力下降,先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后來直接燒起來了。晚上在醫(yī)院吊水,裴月要上晚班,沒法過來,陸北北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輸液大廳,耳機聽著手機里的電臺。
是王小波跟李銀河的情書來往,不知道為何,陸北北最近對王小波興趣極大,上次在微博上,不小心刷到一篇文章,是李銀河20年后給王小波的信,里面有句:我愛過你,我仍然愛著你,萬一靈魂存在,但愿我們還會相遇。他看到的當下,一個被打動,但凡是動用到“靈魂”這樣的字眼,對于男生來說好像都不那么敏感,但陸北北著實有點喜歡,多么有趣的感情啊。
從顏渺那里借來了王小波全集,也沒時間看,一直擱在床底下,卻偶然在聽書app上找到王小波的書信閱讀,這不,這會兒正一邊閉目休憩,一邊傾聽。聽到那句,
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著永恒開戰(zhàn)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
陸北北閉著的雙眼變得瑩潤,就在這時,手機彈來了一條消息。
“還在醫(yī)院嗎?”顏渺發(fā)來的。?“嗯,怎么?”
“市三醫(yī)院?”
“是?!?p> “我來了?!?p> 陸北北看著還剩大半的吊瓶,回道,“別來了,我快完了?!?p> “我都下地鐵了?!?p> 其實那會兒,顏渺剛上地鐵。
陸北北繼續(xù)一邊聽書一邊從口袋里抽出售樓部的宣傳單頁,看了這么久唯一各方面都稍微合適的一處樓盤,位處5環(huán)以外的新城,陸北北從外地坐高鐵回來的時候路過一次,附近什么都沒開發(fā)出來,像末世一樣全是鋼筋結(jié)構(gòu)跟塔吊,一片荒蕪。小區(qū)戶型從60平到360平,均價2萬2,陸北北挑了98平的兩居室,首付三成起的話要60萬多一點,陸北北手頭沒那么多錢,可定下來目標,就能制定計劃且更具體地實施起來。
手頭的錢是遠遠不夠的,父母能拿出來30萬,問游見借個10萬,自己才攢了4萬左右,還有16萬的空缺,全都是實實在在的數(shù)字,又真實又具體。陸北北算過來算過去,最后只能無能為力地搖搖頭,再等等吧,下個月考試晉升考核,如果順利通過的話,工資和獎金水平能上一個層次。年底之前手頭湊個10萬,這房子能等到陸北北湊夠首付那天嗎?陸北北心里沒底。
顏渺來了,一進輸液大廳,遠遠就看見陸北北孤零零的后腦勺,走到陸北北身邊坐下,遞過去手里熱烘烘的華夫餅,
“喏?!?p> “來了。”
“這什么?”
“華夫餅啊,上次叫你給我?guī)憔褪й櫮谴??!?p> “都說了有事啊那次?!?p> “知道,也沒怨你啊?!?p> “還熱的?!?p> “對啊,快吃吧。”
“謝啦?!?p> 顏渺抬眼看看吊瓶,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液體,“這瓶掛完還有嗎?”
“還有一個小瓶來著,你先回去吧,不用陪我。”
“我剛來你就讓我走?”
“我一個人沒問題啊?!?p> “我回去也沒事啊?!?p> “嗯?!标懕北辈徽f話了,
一只手從顏渺舉起來的牛皮紙袋里拿華夫餅吃,
“要喝水嗎?”顏渺問。
“不用?!?p> 兩個人相坐無言。
陸北北把那張售樓部的宣傳單頁塞在褲子口袋里,在顏渺發(fā)短信說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
“上次我借你的書,看完了沒?”指的就是《愛你就像愛生命》,
“沒呢?怎么?”
“我也是圖書館借的,要還的?!?p> “我盡快看完?!?p> “嗯?!?p> “知道為什么王小波每次書信的開頭都寫,’李銀河,你好哇’嗎?”
陸北北側(cè)過臉看著顏渺,搖搖頭,眼神里充滿好奇,
顏渺眼睛直視前方空無一人的玻璃收費窗口,篤定又誠懇,“因為王小波是程序員,程序員做的第一個程序就是Hello world,你好哇,李銀河——我的世界,哈哈哈,夠浪漫吧?!?p> 陸北北看著顏渺,看她兀自笑起來的模樣,感覺吊進去的液體絲毫沒讓高燒退下來,反而燒得更狠?!?p> “顏渺,再等等我?!边@句話陸北北沒說出口,而是埋在心里。
晚上將近8點鐘,水才吊完。
兩個人并肩往小區(qū)走,裴月也從電影院剛下班,在小區(qū)門口的水果店買了半塊西瓜,剛出水果店就看到陸北北熟悉的背影,旁邊扎馬尾的姑娘,應(yīng)該就是隔壁的女生。
也沒打算躲或是要怎樣,加快了腳步,迎了上去。
“北北?!?p> 兩個人同時回了頭,幾乎是同時怔了一下,雖然兩個人哪怕并肩走,但也隔著合適的距離,留給彼此的客氣不管什么時候都沒被打破。
陸北北看裴月笑得淡然,“阿月?!?p> “一起走,”裴月很自然地走到了顏渺的右手邊,沖她淺淡地笑了一下,算是招呼。
“陸北北你燒退了嗎?”裴月問的,
“吊完水護士給量了,37度2?!标懕北被氐?,
“還是有點高啊?!迸嵩抡f,
“總不能一吊完就立刻降下來吧?!?p> “明天還要上班?”
“得上啊。”
“請不了假?”
“嗯,倒也不是請不了假,也沒什么大問題啊,醫(yī)院不也去了。”
“噢?!?p> 顏渺夾在他們兩個中間一句話都沒說,裴月注意到了顏渺的不自在。
“顏渺,”名字是陸北北告訴她的,“你也這么晚下班呢?”
“啊,不……不是?!辈恢涝撛趺凑f去醫(yī)院陪陸北北的事。
“她去醫(yī)院陪我來著。”陸北北不是個多坦誠的人,在裴月面前,或是在顏渺面前,他不愿過多的掩飾。
“噢,這樣?!迸嵩抡Z調(diào)依舊自然。
“顏渺你比我小吧?!?p> “嗯,好像是。”
“聽陸北北說你才19歲。”
“啊,是啊?!?p> “那你叫我姐啊?!?p> “你能不占人便宜?”這句話是陸北北說的,
“哈哈哈,占點便宜怎么了?!?p> 顏渺有點不好意思,裴月比她想象的要開朗得多,“那我以后叫你,裴月姐?!?p> “叫我月姐好了。”
“阿月,你這社交能力,我朋友都被你撬過去了?!标懕北闭{(diào)侃到,
“哈哈哈,不準嗎?”
三個人越聊愈熱烈,走出了電梯。
陸北北蹬亮過道燈,三個人走出電梯,同一時間看到了坐在顏渺家門口的,抱著頭的,頹喪又郁郁的,顏淵,身邊還有一只軍綠色的帆布書包。
那一刻,他們上一秒還活絡(luò)的氣氛戛然而止。
顏淵抱著頭的手松開,抬頭看向了他們?nèi)恕?p> 顏渺第一個走了過去,“顏淵”,雖然光線模糊,但是她看得很清楚,那個綁著麻花辮兒的少年。
陸北北跟裴月跟在顏渺的身后,顏淵從地上起身,拍拍屁股。
之前顏淵寄給過顏渺一些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從而得知了顏渺家的具體地址。
“怎么了嘛?”
“顏渺?!?p> 顏淵雙眼紅腫,陸北北看著這個落拓不羈的少年,和顏渺。
裴月在后面拽了拽陸北北的胳膊,對著顏渺說了句,“我們先進去啦。”
“嗯。”顏渺回頭看了他們兩個,準確地說,是只看裴月,而沒有直視陸北北的眼睛。
陸北北被裴月半用著力推進了門。
顏渺看著眼前的少年,摸摸他的頭,“進去吧?!?p> 顏淵提起地上的包,兩個人進了門。
倒了杯熱水,遞給坐在地墊上的顏淵,顏淵低頭不語。
顏渺又遞過來一條打濕的毛巾,“怎么啦?”
顏淵接過毛巾抹了把臉,“樂隊解散了?!?p> 幾個字稀松平常般說出。
這幾年市場上的搖滾樂隊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顏淵幾年前寫出的那幾首歌已經(jīng)漸漸過時,他想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曲目,可不知是因為壓力太大,還是靈感有限,總是沒有自己滿意的作品,自己不滿意就更不愿意拿出來給隊員分享。就這么地,橙子樂隊只靠著在星星酒吧的駐唱,勉強維持,有時候甚至還要成員們湊錢去錄音棚錄歌,最后放在網(wǎng)上卻也反響平平。
樂隊鍵盤手老陳因為早早就結(jié)婚,婚后經(jīng)濟壓力太大,不得已選擇了退出,吉他手小林也因為父母的多番催促,不得不放棄,打算回老家進父母安排的事業(yè)單位,鼓手阿喵承諾會不離不棄一直跟著顏淵,可顏淵沒多大把握能給他光明的未來,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解散。顏淵18歲就離家跟幾個好友組了這個樂隊,三年了,當初的豪言壯語躊躇滿志早就被歲月的風沙吹平了棱角,顏淵不能看著成員們跟著自己有上頓沒下頓,天天住地下室,鍵盤手還帶著老婆跟他們幾個大男人一起將就在地下室,每次顏淵看著嫂子,心里都是無限的歉疚。
成員們的決定他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或者埋怨,月亮是遙不可及的,不是努力就能觸摸,有時候甚至還需要點運氣,六便士才是吃進去的每一粒米飯,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寄回家的每一分錢,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他沒資格去要求別人為了夢想而做出犧牲,晚上跟大家伙吃完最后一頓飯,雖然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前程惴惴不安,但表面上卻故作輕松地嘻嘻笑笑,玩笑著說,十年后再重新聚在一起搞音樂,誰都知道那是妄言,可妄言聽起來也能暫時地撫慰人心。
散場之后,送走了他們,顏淵從酒吧門口的夜宵攤,幾乎是一路哭著走過來的。
顏渺不敢多問什么,之前就聽顏淵透露過一兩次,之前經(jīng)常發(fā)朋友圈的他最近也很少更新,她心里知道,顏淵他們也快撐不下去了。
“住的地兒還有嗎?”
“還有的,地下室能住到年底?!?p> “他們都走了?”
“老陳跟嫂子打算在城北開個早餐店,房子都租好了,小林明天的火車票,阿喵會住到月底,他還沒打算好,可能會去唱片公司搞編曲,他編曲挺厲害的?!?p> “你呢?”
“我,哼……”顏淵發(fā)出冷笑,“餓死在街頭吧?!?p> “你那么有才華。”
“也只有你會這么說,”顏淵嘆了口氣,“不行啦,沒靈感啦,寫不出東西了。”
顏渺不知道怎么安慰的好。
“晚上吃了嗎?”
“吃了?!?p> “不過我又餓了。”
“我去給你下點面?!?p> “有雞蛋嗎?”
“你還點上了?!?p> “加倆?!?p> ……
顏渺在廚房搗鼓了一會,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顏淵呼哧呼哧在她面前三下五下就掃完了。
“吃飽了?”
“顏渺別說你還真賢惠?!?p> “切……”
“以后打算怎么辦?”顏渺還是擔心啊,眼前的少年讓她放不下,
“自己一個人闖唄,還能怎么辦?酒吧老板挺好的,還愿意讓我繼續(xù)在那唱,沒了樂隊,我還可以唱別人的歌。”
“會繼續(xù)堅持下去的吧?!?p> 顏淵看著顏渺的臉,摸摸她的頭,“你想讓我堅持下去嗎?”
“你自己的事干嘛讓我拿主意。”
“會的啦,我那么有才華?!?p> “哈哈哈,就是,我以后要去聽你演唱會呢。”
顏淵這當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起身把碗送進了廚房,又在廚房的洗水池沖了把臉,出來的時候,“顏渺,我晚上不回去了?!?p> “???”
沒等顏渺反應(yīng)過來,顏淵就把地墊上的東西清出來,從床上拽了條毯子,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背對著顏渺。
顏渺坐在床邊,不知所措。
“喂,顏淵……”
“趕快洗洗熄燈,我好累?!?p> “可這樣不像話啊?!?p> “我睡了,好累……”顏淵沒打算回應(yīng)她的話。
就這樣,在顏渺的房間里,顏淵在黑暗中沉沉地睡了過去,顏渺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
隔壁的陸北北自從進了門之后,就魂不守舍,刷牙的時候,沒擠牙膏就往嘴里捅半天,裴月叫他,也是慢半拍才回神,從床底拿出那本《愛你就像愛生命》,也只是眼睛盯著而聚不了神,他不知道他眼前的書頁上,正白紙黑字印刷著那句:我老覺得愛情奇怪,它是一種宿命的東西,對我來說,它的內(nèi)容就是,碰上了,然后就愛上,然后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沒注意那一行字,他腦中浮現(xiàn)的全是那個少年看顏渺的眼神,這讓陸北北心緒不安,總感覺毛毛的要發(fā)火,他可不管什么對方眼眶紅紅的。
裴月從洗衣機里取出了洗好的衣服,故意叫陸北北去陽臺晾,陸北北扔下書,啪嗒啪嗒跑得殷勤。
在陽臺上一晾就是半個小時,裴月洗漱好躺在床上的時候,陸北北還不肯回來。
他站在陽臺上看隔壁,顏渺自始至終沒出現(xiàn)過,面前露臺上的塑料盆里,滿滿一盆衣服還絞擰在一起,紋絲不動,如同他的心。
直到裴月叫他回來關(guān)燈,他才念念不舍地回來。
躺在床上看手機,顏渺也沒發(fā)過來任何消息。
陸北北跟裴月住了這么久也沒解釋過一句,顏渺究竟又有哪門子的道理跟陸北北解釋呢。
801跟802的四個人中的兩個人,度過了注定彼此都難忘的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