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念醒來時,天色依舊暗沉。
多年來,她一直都有早起的習慣,無冬歷夏,必然是五點鐘起床,早早去圖書館或是實驗室。如今雖然換了身體,她的生物鐘卻依然如故。
太子仍在睡著,睡容安詳,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蔚念并不知道,昨夜他輾轉(zhuǎn)難眠,又在她床前立了半晌,此刻方才沉沉睡去。
待收拾妥當,蔚念捧著手爐到帳外倒炭灰,林朔已佇立帳前多時了。
“殿下還未起身?”
“稟大人,殿下睡得沉,怕是還要再等一會兒?!?p> 林朔點點頭,望著晴空朗日道,“今日艷陽高照,想必是個好天氣。”
“城平關(guān)近在眼前了,可走了這許多天,怎么好像沒近多少?”
“城平關(guān)依天險而建,筑在這片山嶺之上,若那么容易越過去,怎能抵得住關(guān)外那些狄人?”
正聊著,便聽帳內(nèi)一陣細微的窸窣聲。
“想是殿下醒了,奴才進去瞧瞧?!毙辛硕Y,蔚念便匆匆掀起門簾,進帳幫太子更衣。
這日天色大好,灼日高懸,凜冽的寒風停了下來,終年不化的積雪仿佛也要散去,竟是一番春意融融的景象。太子下令加快行軍,趕在日落前翻過這座雪山。
行至山腰處,積雪純白晶瑩,宣軟蓬松,宛如白砂糖般甜美夢幻。微風和煦,潮濕潤澤,似要將這終年不化的積雪都吹化了一般。
全軍志氣高漲,希望就在眼前,多日的奔波勞累便拋諸腦后。甚至連軍馬的腳步都輕快起來,噠噠噠地踏雪前行。一匹馬踩到冰殼打了個趔趄,嚇了一跳,仰頭嘶鳴起來。洪亮的馬鳴聲在山谷間聲聲回蕩開來,竟是無比的空曠悠遠。
仿佛與這嘶鳴聲回應一般,不知從哪里傳來一片隆隆聲,如同天神降臨般雷霆萬鈞,如同千軍萬馬般氣勢滂沱。
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陰霾,顯然不是雷暴的聲音。眾人不禁呆住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誰開始喊的“雪崩了”,人們向山頂望去,果然見白茫茫的雪層裂開了一道道幽深的縫隙,積雪紛紛向下滾落。
隊伍瞬間亂做一團,眾人連滾帶爬地朝山下奔去。然而雪塊落下的速度實在太快,根本來不及逃脫,先頭部隊瞬間就被雪瀑吞沒了。
雖從未經(jīng)歷過這般災難,蔚念倒是十分冷靜。她忽然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關(guān)于高山探險的紀錄片,里面有關(guān)于雪崩時自救的情節(jié),趕緊朝駕駛太子車輦的士兵喊道,“快往前走!”
駕車士兵嚇的臉都變了顏色,“得往下逃啊,雪就要落下來了?!?p> “少廢話!”蔚念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馬鞭,朝馬屁股狠狠地抽了過去。馬兒吃痛,揚蹄便逆著人流朝前方奔去。
“你這是干什么?”見一向溫婉的蔚念如此疾聲厲色,太子吃了一驚。
“馬車根本比不上雪落下的速度,不能往下跑,得往雪崩路徑兩側(cè)逃生?!蔽的畈莶萁忉尩?,逃生時機轉(zhuǎn)瞬即逝,她根本無心安慰這位野外生存知識匱乏的大爺。
眼看暴雪滾滾而來,逃脫已無望。忽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塊陡峭的巨石,蔚念來不及解釋,便一把將太子推出了車外。
她剛拉著太子躲到巨石背面,用隨手扯下的裙裾掩住二人的口鼻,暴雪便翻涌而至了。雪潮呼嘯著砸下來,遮天蔽日,如同海里的巨浪一般瞬間將一切吞噬。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世界終于安靜下來。積雪落盡,雪崩停止,原本鏗鏘前進的隊伍已掩藏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下。
巨石堅硬牢固,完全擋住了落雪的沖擊力,使二人免遭雪塊和墜物的撞擊。即便如此,沉重的積雪依然將他們深深掩埋,只余下巨石縫隙間的一點空氣。深雪中一片昏暗,連陽光也無法刺入。
“趕快挖,要是凍住了我們就出不去了。”蔚念見太子并無大礙,便拉著他一起用手刨雪。
太子聽話地跟著蔚念一起奮力刨雪,修長的手指凍得通紅麻木,幾乎失去了知覺。寒冷如跗骨之蛆般侵入他的身體,胸中悶痛,窒息感越來越強烈。他努力壓抑著,但仍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
“你休息一下。”蔚念輕拍他的背,幫他平復咳喘。
“我沒事?!碧訌姄蔚?。
“你需要保存體力,這樣下去這點空氣很快就會消耗光,不等出去我們就要憋死了。”蔚念一臉嚴肅,不容置疑地將太子按到巨石邊靠著坐下。生死時刻,什么階級、身份都已不重要,生存才是第一法則。
蔚念繼續(xù)手腳并用地奮力挖著,然而缺氧已經(jīng)使她頭暈目眩了。她閉上眼睛,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雙手上,忘卻冰冷刺骨,忘卻窒息難耐,只為與死神賽跑,挖開通往生命的通道。
然而,力量還是從她的身體里一點點流走,她努力告誡自己不能停、不能睡,但她的手卻一點也抬不起來了。她靠在挖開的通道邊,意識已經(jīng)有些混沌。她忽然想起實驗室爆炸的那一刻,似乎也是這樣混沌的感覺,意識仿佛飄忽其外,已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然而,每一片雪花碎裂的聲音都異常清晰,突破了聽覺的界限,讓意識無限延伸,一瞬即永恒。
正當她要迷蒙睡去時,忽然被噼啪掉落的雪塊砸醒,一束灼目的強光照在她臉上。沁涼的空氣涌入,瞬間將蔚念的每一個細胞都喚醒了,她胡亂想著,醍醐灌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順著光亮望去,只見林朔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拉住林朔伸出的手臂爬出雪窩,望向那一片白茫茫,蔚念卻仿佛掉入了另一個深井。
幾萬人的軍隊,霎時間被掩埋在皚皚白雪下,生死不明。
忽然想起了什么,蔚念強撐起疲憊不堪的身體,發(fā)足朝山下奔去。
林朔下到雪坑中,將太子背了出來。“殿下,您還好嗎?”
“無礙,”太子喘息著,全身都在虛弱地顫抖,“蔚念呢?”
林朔指了指山下,只見蔚念趔趄著朝眾人奔逃的方向跋涉著。
“你怎樣?如何逃過的?”太子打量著林朔,關(guān)切道。
“臣一直跟在殿下車輦后面,只是來不及追上,暴雪便到了,只好攀在樹上。所幸殿下無礙,否則臣萬死難辭其咎?!?p> 太子點點頭,“好在蔚念沉著冷靜,助我逃過一劫。日后你須仔細查查,看這女子究竟是什么來歷。”
“是,臣定當查清楚?!?p> “好了,你去幫她吧,看看還有沒有人活著?!?p> 林朔在周圍探查了一圈,找到了太子車輦的殘骸。厚重穩(wěn)固的車輦已被撞擊得碎成幾塊,那駕車的士兵被巨大的輪軸壓著,已然死去多時。
蔚念在雪面上胡亂地挖著,可這蒼茫白雪下,如何知曉誰埋在哪里。她奮力地搜尋著,卻終因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竟在溫暖中悠悠轉(zhuǎn)醒,睜眼便看到了太子那精致的側(cè)臉。她竟然窩在太子的懷里,躺在車輦殘骸搭建的棚屋中,身上蓋著太子的狼皮大麾。不遠處一團篝火徐徐燃著,周身溫暖舒適。
“你醒了,”太子俯首望著她,溫暖的氣息令她不由得心跳加快,“感覺如何?”
蔚念連忙起身,“挺好的……”從未與男子如此親昵過,她緊張得目光都不知該落在何處。
“你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賞賜?”
“奴婢想……”未及說出口,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就要向外奔去,卻被太子一把拉住。
“去哪?”
“莫嫂她們還都在難民營那邊,我要去救她們?!?p> “莫嫂?是你的親人?”
“不是,但勝似親人?!蔽的蠲C容道,“一路承蒙她們照顧,我才有命活下來,如今她們生死未卜,我得去救她們。”蔚念掙開太子的手,朝遠處奔去。
幾萬人的軍隊,只有百來號人從雪堆中爬了出來,剩下的都杳無聲息。生還者是清一色的士兵,身強體壯反應敏捷才逃過一劫,而難民體力衰微,幾乎無一幸免。
蔚念不顧林朔的勸阻,在雪原上來回尋找著,竟真的找到了難民營的位置。她大聲呼喊,想引人過來幫忙,可生還者都在搜尋自己的戰(zhàn)友,或者尋找物資,根本無人在意難民的死活。她只好尋了根斷掉的車轅當做鐵鍬,在厚重的積雪上挖了起來。
越挖蔚念的心越?jīng)?,逐漸顯露出來的,皆是尸骨,凝固在奔跑逃生的狀態(tài),面容上的驚恐清晰可見。她顫抖著沒命地挖,可手臂越來越沉重,直到她癱坐在雪堆旁,手指再也抬不起一下,才感覺到炙熱的淚水正滾滾而下。
絕望之際,耳邊忽然響起天籟般的聲音,“你在找什么?殿下命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