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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第五章 天還會亮對嗎

南方乘以北 橫渡十七 5269 2018-09-17 21:12:16

  苗初七走后,三人又點了些菜,叫了啤酒,熱氣騰騰地吃了很久的火鍋。

  一開始,在冉一丘和宋谷面前,方以北還有些拘謹(jǐn),畢竟,三人雖然同班了三年,但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坐下來吃一頓飯。

  慢慢地,在一個個毫無保留的笑聲中,在一次次你來我往的酒杯里,在一句句感同身受的言語間,三人漸漸熟悉了起來。

  他們從高一入學(xué)時的糗事,聊到班上同學(xué)與老師的爭執(zhí),又聊到大大小小美好或荒唐的故事;最后,方以北還聊起了父母離異,和葉麥的事。那時,他的神情十分黯淡,舉起酒瓶就往喉嚨里灌了大半,可那份難捱的情緒,并沒有被沖淡。

  宋谷和冉一丘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他們只是同樣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酒。

  直到很晚,方以北才醉醺醺的回到家。

  舊沙發(fā)上,方爸斜躺著,半睡半醒,地上的三四個空酒瓶,東歪西倒。

  方以北也有些暈了,眼神朦朧,他一腳踩上了一個酒瓶子,嘩啦一聲重響,差點摔倒了。等他站穩(wěn)了腳,甩甩頭一看,兩個父親的身影在眼睛里晃動著,分辨不清。

  “你去哪兒了,這么晚才回來。”

  “你管不著……”

  窗戶打開了,晚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來,在屋子里跑了一圈,似乎又嘆著氣溜了出去,帶著寂寥和蕭索,涌向窗外的萬家燈火。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沒有煙火,除了一片相繼熄滅的陌生燈光,只剩無盡的漆黑。

  放眼望去,誰也不知道,哪一盞燈正在照亮著,哪個人的落寞和難過。

  而誰不是在天亮醒來時,收好那些落寞和難過,假笑著,或者干脆笑不出來了,又俯身投入那個散落酒瓶的、荒誕的,狼藉生活。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方以北習(xí)慣了這種早早出門上班、晚上回來倒頭就睡的簡單生活,雖然時常疲憊不堪,但至少,這樣他就沒有空余時間,去理會那些如蛇蟲般鉆進(jìn)腦海里,嚙噬著,蠶食著他的痛苦想法。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擺出一副對世界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百毒不侵,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副堅不可摧的軀殼之下,真正的自己早已千瘡百孔。

  眼看著,就到了方以北發(fā)工資的日子。這一天,他格外有干勁,忙了大半日還精力十足。這些天已經(jīng)和他熟絡(luò)起來了的苗初七,見了他的模樣,像是嘲諷一般,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發(fā)工資了難道你不興奮?”

  “一看你就沒見過世面?!?p>  “沒想到,冉一丘口中的冰山美人,還會說這種話?!?p>  “別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煩人?!?p>  ……

  發(fā)了工資后,方以北請了假,趁著天沒黑,坐上了去外婆家的最后一班車。這些天,他心里一直在盤算一個想法,始終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心。

  這次下了車,方以北捂著口袋里的工資,一邊走,他一邊遠(yuǎn)遠(yuǎn)望著山腳那片竹林下外婆家小木屋的屋頂,想著這回終于可以用自己掙來的錢,把外公送進(jìn)醫(yī)院去,好好治病。

  一這樣想著,他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心情愉悅。

  可是,當(dāng)他穿過那道菜園竹籬笆,跨上那兩節(jié)臺階時,方以北耳邊就傳來了外婆慌亂的哭喊聲和一片嘈雜的說話聲。他心頭一震,腦袋里嗡嗡作響,連忙拔起鉛重的雙腳,擠進(jìn)了那間小屋子。

  晃蕩的昏黃燈光下,一群人圍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臉色凝重。人群中心,瘦削的外公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面色鐵青。

  方以北撲上前去,輕搖著外公的身子,大叫了兩聲沒有反應(yīng),更加慌了神。他轉(zhuǎn)頭去詢問一旁驚慌失措的外婆,發(fā)生了什么事,外婆見到方以北,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抓著他的雙臂神情悲痛,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這時,身后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你外公應(yīng)該是突發(fā)性休克,還有脈搏,但是意識很模糊,情況危急,要趕緊送醫(yī)院!”

  方以北扭頭一看,說話的人就是之前外婆提到的那個樂樂,他趕緊重重點了個頭,彎腰拉起床上的外公,架到背上后就要沖出門去。

  樂樂攔在面前,拉開他的外套口袋,塞了一把錢進(jìn)去,方以北張口正要說話,樂樂就打斷了他。

  “別說了,這是大家一起湊的錢,抓緊時間……”

  “好!”

  樂樂跟在方以北身后,也往山腰那條公路跑去。

  “我讓大家趕緊打電話通知你舅舅他們了,怕你應(yīng)付不來。”

  “好,謝謝你……對了,我剛剛坐的那輛車應(yīng)該還沒走遠(yuǎn),你拿下我口袋里的手機(jī),我留了司機(jī)的電話……”

  十來分鐘后,他們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下了車,背著外公飛速跑進(jìn)醫(yī)院。

  把外公推進(jìn)搶救室后,方以北和樂樂掛號、繳費、簽單子,忙了好一陣子才跑回?fù)尵仁议T口,剛好看到外公被推了出來,臉色也恢復(fù)不少了。

  醫(yī)生摘下口罩,見門前只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便疑惑地開口問道:“家屬呢?怎么就你們兩個?”

  方以北連忙上前問道:“就我們兩個。醫(yī)生,我外公怎么樣了?”

  樂樂補(bǔ)了一句:“通知了,大人馬上趕過來了。”

  “那行,病人這是常發(fā)性病理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之前進(jìn)行了未完全治療,又?jǐn)嗔怂?,?dǎo)致的急性發(fā)病?,F(xiàn)在是穩(wěn)定下來了,但情況不容樂觀,要趕緊轉(zhuǎn)到大醫(yī)院里,進(jìn)行全面治療。對了,大人來了以后,讓他們找我簽字……”

  之后外公被推進(jìn)了病房,依然昏迷不醒。方以北一屁股癱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終于泄了那股氣,額頭的汗滴也冰冷了下來。

  “謝謝你了,樂樂,還好有你幫忙。”

  “謝什么呀,我應(yīng)該做的……還有,我早就不叫樂樂了?!?p>  “……”

  “我現(xiàn)在叫喬可兒,我叔叔阿姨取的名字?!?p>  “嗯……很好聽呀……”

  “是嗎,不管怎么樣,我很感恩他們?!?p>  “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你外公外婆幫了我很多,你應(yīng)該不知道吧?”

  “幫你?不知道?!?p>  “那時候,他們常常把我叫到家里,怕我餓著了,就給我做好吃的。我……我爸出事以后,過了大半年吧,我還在你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呢,那時候你好像已經(jīng)回家了。”

  “那,你想你爸媽嗎……”

  “……也沒什么好想的,我爸走了以后,我和奶奶在一塊的那段時間是挺難過的。但后來,在你外婆家心情就好多了,再后來,我就被收養(yǎng)了……至于我媽,這么多年,我好像都記不得她長什么樣子了……以前我爸跟我說,她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了,要很久才能回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她真的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只是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走廊的燈咝地閃了一下,方以北側(cè)過頭輕微地深呼吸,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消毒藥水味道。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幸,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但后來,當(dāng)事情到了我認(rèn)為最糟糕的程度,不能再糟了,我又覺得還沒到最糟,自己也還是幸運的……”

  這幾句話在方以北腦海中不斷盤旋,直戳戳扎出好幾個大洞。

  “即使那樣,也還沒到最糟嗎?”

  “對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樂樂,你難道不恨這個世界嗎……我總是覺得,我周遭的一切都對自己抱著很大的敵意?!?p>  “其實,或許是你對周遭的一切懷有很大的敵意?!?p>  “……我最近,一直在糾結(jié)一件事……我想,不上大學(xué)了,反正自己也考不上?!?p>  “雖然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你一定會后悔。”

  “不會的,我不上學(xué)了,就可以上班掙錢,給外公看病……”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那是大人們的責(zé)任?!?p>  “可我也應(yīng)該長大了呀,我也是大人了……”

  樂樂撥開耳旁紛亂的短發(fā),抬頭直視著方以北,正色道:“這個年齡,你要做的只是,做好你自己的事,選好決定你未來的路?!?p>  “未來嗎,真遙遠(yuǎn)啊……”

  “一點兒也不遙遠(yuǎn),看到樓梯口那個垃圾桶了嗎,是不是看起來距離我們挺遠(yuǎn)的,但其實,和未來一樣,也就幾步路,你就會碰到了?!睒窐分钢贿h(yuǎn)處的垃圾桶,起身跨了幾步,將手中皺巴巴的一張廢紙條扔了進(jìn)去。

  方以北呆呆愣在那里,死盯著那個被叫做未來的垃圾桶。

  “碰到它了,你要么把青春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去,要么打包帶走。但是,丟進(jìn)去就廢了,打包走就完了,你真正要做的是,一腳踹翻它,然后繼續(xù)向前走……”

  有些恍然的方以北望向前方走廊盡頭的那塊墻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還有一句話要送給你:你付出去的東西,總會以另外的方式歸來?!?p>  “嗯,我懂了。”

  “不管怎么樣,至少上完大學(xué)后,你的人生一定會有一點點的不一樣,哪怕只是一點點?!?p>  “好……對了,我聽外婆說,你上的是重點大學(xué),你很厲害啊?!?p>  “談不上,我只是比別人多學(xué)了一點點。”

  “那你什么專業(yè)?”

  “臨床醫(yī)學(xué)……”

  “醫(yī)生啊,難怪懂得那么多,當(dāng)時我都慌得不知道該怎么做了?!?p>  “我們其實也還沒怎么學(xué)呢,我只是自己琢磨著看了幾本書,就會點皮毛……”

  兩人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方以北的大舅才一搖一擺地走進(jìn)醫(yī)院,他一見方以北和樂樂,還樂呵呵地打招呼閑扯,絲毫不擔(dān)心外公的情況。

  “大舅,你怎么才來???”

  “哦那個,天黑了,沒多少車?!?p>  “外公現(xiàn)在穩(wěn)定下來了,就是還沒醒……醫(yī)生說,讓你來了去找他簽字,好像在一樓……”

  “行,那我過去?!?p>  “……”

  他說完后,瞥都沒瞥病房門一眼,就拖著腳步轉(zhuǎn)身走了,方以北還想說些什么,一旁的樂樂搖搖頭,向他使了個眼色。

  “沒用的,沒人會關(guān)心……”

  走遠(yuǎn)的大舅撓撓雜亂的頭發(fā),吸了吸鼻子,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紅色包裝的紙煙,抽出一根搭在唇邊,低下頭去就著打火機(jī)的青色火焰點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迎面走來一個抱著文件夾的護(hù)士,皺起眉頭讓他把煙掐了,說醫(yī)院禁止吸煙,他聽了不為所動,還是往走廊上空吐出一道道煙圈。

  不久后,病房里傳來一陣輕微的擾動,接著響起一聲沉悶的咳嗽,方以北和樂樂趕緊推開病房的門,一進(jìn)去,就看到外公已經(jīng)掀開了被子,正掙扎著要下床。

  方以北幾步跨過去,搭住外公的肩膀,將他重新按躺到病床上去。

  “外公,你先躺好了,醫(yī)生說你病還沒好呢。”

  “哪有什么病,我這就是小問題?!?p>  “不行,外公你都昏過去了,這回把病治好再走……”

  “唉,你這孩子……”

  外公用手搭在后腦勺,斜靠到枕頭上,算是默認(rèn)了方以北的話。這時,去簽字的大舅也慢悠悠搖到了病房門口,他伸過頭來瞅了一眼,像是極不情愿般地走了進(jìn)來。

  “簽了啊……”

  “醫(yī)生怎么說,是不是要轉(zhuǎn)院?!睒窐废肫鹆藙偛裴t(yī)生說的話,似乎老人家的情況并不是太好。

  外公再次坐起身來,語氣故作不屑:“轉(zhuǎn)什么轉(zhuǎn)啊,隨便打個針吃個藥,過一陣就好了……別花那些冤枉錢,都是那醫(yī)生亂搞的,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嗎……”

  大舅也連忙點頭,出聲附和:“也是,你那病都多少年了……”

  “不管轉(zhuǎn)不轉(zhuǎn)院,外公的病都要治,要是大舅你不肯出錢,我來出……這是我打工掙的四千五,還有村里鄰居湊的一些錢,都在這兒了……”

  方以北從口袋里掏出那些錢,一張張捋平后攥在手里,遞到大舅面前。這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沒有料到方以北會說出這番話,有些愣神,就任由方以北的手直直地懸在半空。

  “呃……小北啊,大舅不是說錢的問題,這錢……這錢你收著,我們會想辦法……”

  他連夜摸黑趕回家去,從衣柜底的抽屜中翻出存折和銀行卡,想取點錢出來,卻在向媳婦要密碼時被臭罵了一頓。

  那個系著圍裙,頭發(fā)蓬亂的婦女叉著腰,聲音尖銳:“啥?取錢?你腦殼沒生銹吧,關(guān)你什么事?”

  “那怎么說也是我爹!能不管嗎,不就是點錢……”方以北的大舅清了清嗓子,仰頭回了一句。

  “喲,還敢這么大聲吼我了?誰給你的膽子,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媳婦兒,你聽我說,小北都掏出他自己打工掙來的錢了,還有,大伙兒也都湊了錢,咱們要是什么也不管,不合適……”

  婦女聽完,竟眼前一亮:“他掙的錢?在哪兒呢?”

  “我沒要,那當(dāng)然不能要。”

  “你,你有毛病吧,有錢不拿……”

  “……先不跟你說了,把密碼告訴我。”

  “誰說就要取錢了,不給!你忘了,他可是說什么都不肯給咱們帶孩子,你弟你妹怎么就沒個人影,他們怎么不出錢,要我說,你爸生病也是報應(yīng),活該他受罪……”

  “你……”

  “你什么你,不能取錢!”

  “……”

  還守在醫(yī)院的方以北和樂樂,依舊坐在那張座椅上,雖說沒多少睡意,但還是看得出來一臉疲憊,眼珠里爬著幾道紅血絲。

  樂樂知道,就算方以北大舅肯拿錢,他舅媽也不會同意,那種人,從來都是視錢如命。

  “要不然,你還是打個電話給你媽,或者你舅舅吧?!?p>  方以北半側(cè)身子,左手倚住鬢尾,思忖片刻,輕輕點頭:“也行?!?p>  掏出電話,點亮屏幕,他的手指停在備注是老媽的號碼上,遲遲沒有按下去。前胸起伏,他重重地按下?lián)芡ㄦI,兩秒之后,嘟聲響了一下,方以北還是掛斷了電話,翻出舅舅的號碼。

  “喂,小北?”

  “舅舅,是我,你在忙什么呢……”

  “沒什么沒什么,談點小生意啦?!?p>  “那個,外公生病在醫(yī)院,舅舅你知道不?”

  “知道呀,你外婆剛給我打電話說了,你不用操心,錢的問題是小問題,生病了咱就治療……”

  “嗯嗯,舅舅你知道了就好……”

  “那就先這樣子,我這邊還要招待幾個老板。”

  “好,那我掛了……”

  掛斷電話,方以北松了口氣,轉(zhuǎn)身朝樂樂笑道:“看來不用擔(dān)心錢了……”

  “是啊,不過你舅舅說話真奇怪,好像還混得不錯嘛。”

  “出門太久,外地口音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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