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是女幼待哺難放下

　　自此，明清除了和家里人說說話，大部分的時間，更多地是陪女兒。

　　傍晚的涼風在客廳大門口徘徊，黑黝黝的井口，似乎也在和明清一樣，深情地浸沒在眼下難得的一分一秒流逝中的光陰里。

　　明清坐在門口靠墻的靠背椅上，抱著女兒，望著她酣睡的小臉，不由得在心里想起這一段時間來自己的煎熬。

　　其實病發(fā)前的每次心口疼，明清心里就已有不祥的預(yù)感。

　　草兒出院時自己暈倒病發(fā)時，她就在結(jié)果出來后，乘著丈夫回隊里請假的當兒問過李醫(yī)生。李醫(yī)生一開始不想說，但是她告訴李醫(yī)生：之所以想知道病情，是為了能更好地對待幼女，少留下遺憾。

　　李醫(yī)生被說服了，將實情告訴了她。知道時限的她，當時的確忍不住當著李醫(yī)生的面哭了，但想想不能讓李醫(yī)生為難，她便擦干眼淚，反過來安慰醫(yī)生說自己能挺住，別有內(nèi)疚心，也會好好配合治療，只是希望李醫(yī)生別讓丈夫云新知道自己來找過。

　　那時候的她，也想著給丈夫更多的希望，就如同丈夫想給她希望一樣。

　　最初，她雖然不斷地告訴自己要面對現(xiàn)實，和女兒、丈夫、家人過好眼前，但她心里仍有不甘心：

　　自己這么年輕，也沒做錯什么，兩邊的家人也都沒有做過惡事，怎么就會遭了這個報應(yīng)呢？！自己還沒來得及對丈夫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尤其是，她的女兒，還沒來得及享受到母親的關(guān)愛呀！上天怎么就忍心將她收了去呢？！她不甘心。

　　但自從和丈夫挑明病情后，她心里的不甘心消失殆盡：她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和上天較勁，她要好好想想，剩下來的時間，怎么樣更好地陪伴自己的女兒，怎么樣扳著手指頭好好地過完生命里最后的這些時光，怎么樣安排自己不在以后女兒的照顧。

　　她要和病魔搶時間。

　　“娘，這個家里是您做主，我也知道自己沒多長時間了，我不怕死，就是怕草兒得不到好的照顧。”

　　明清雖然此前也和婆婆經(jīng)常說起女兒的照顧，但這一次，她想把心里想說的都說清楚，要不然，就會來不及了。

　　“唉呀，明清，你別說了，娘知道，你多和草兒呆一起，但也要放開心，照顧好自己??！”

　　草兒奶奶知道兒媳婦已經(jīng)明了自己的病，趕緊勸慰著她。

　　“娘，您別擔心，我沒多想，既然病來了，也攔不住，您也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草兒，她還那么小，連話都不會說，她將來能不能記得我這個當母親的，我不介意，但我就怕將來她過得好不好啊?！?p>　　明清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睛，草兒奶奶也跟著流淚，她知道母親對子女的心情，她也是一個母親，她感同身受。

　　“娘，我曾經(jīng)有過不甘心，為什么我這么年輕，草兒那么小，我就得了這個病，但現(xiàn)在，也沒什么甘不甘心?！?p>　　明清平靜了些，繼續(xù)說：

　　“云新還那么年輕，我走了以后，他還是應(yīng)該再找一個人來照顧他的，只是，我真的害怕，如果是這樣，我的草兒，會不會過得好？娘，我也沒別的要求，就是希望，您能不能幫我照顧草兒，讓她跟著您一起，拜托您把她照顧到長大成人?！?p>　　明清拉著婆婆的手，草兒奶奶的淚止不住地流，一個勁地邊擦眼淚邊點頭應(yīng)承。

　　“娘，您也說過，神婆說我的草兒命硬，克母克父，等我走后，您帶著草兒，別讓她和她父親過多接觸，還是遠離些的好，但是，也請求您和大家說，千萬別怪我的草兒，也別告訴她這些，不要讓她的心里有什么陰影。”

　　明清的語調(diào)里，似乎沒有悲傷，只是叮囑的語重心長。

　　也許，明清在和婆婆做這些交代時的心情，更像是放下生死的后的淡漠的悲傷，或者說，是絕望后的重生。

　　她的眼睛里，仿佛被揉進了這長長的秋空，干凈清澈，沒有一滴淚的影子，就如同，沒有一只鳥的影子掠過這沉寂的秋空。

　　井邊的青苔上，不知何時，長起了數(shù)根長長的秋草，在這清秋里靜默地豎立著。

　　就在這年秋天，在明清和婆婆交代后的幾天里，明清住進了醫(yī)院。

　　她疼痛難忍，胸口的腫瘤已經(jīng)侵蝕到她的內(nèi)臟，她無力再做更多的抵抗了。

　　草兒在缺少母親的懷抱的日子里，開始哭鬧，怎么也哄不好。

　　草兒奶奶便想盡了法子，讓她能安靜下來。往往，都是她哭累了，睡著了。眼角掛著的淚，似乎還在倔強地向命運提交著自己要回到母親懷抱的溫暖中的要求。

　　躺在病床上的明清，知道每次無論是醫(yī)生還是丈夫告訴自己的一年多，其實不是從告訴她才開始算起的一年多，而是從她病發(fā)住院的那會算起的一年多。

　　所以，時日多少，也是快了。

　　但是，盡管如此，她也要努力地活著，她多活一天，女兒便多一天有媽媽，不是嗎？！

　　明清的情緒狀態(tài)出奇的好。

　　云新請了假來陪她，她總是靜靜地聽著丈夫說著女兒在家的趣事。事情很微小，也并不是那么有趣，甚至簡單得就是她的女兒哭得手舞足蹈的，等她奶奶過去要哄她時，她竟然自顧自地睡著了，還比如她每次一喝白糖水，就砸吧著嘴，口水就從口角流了下來，滿眼的歡愉和滿足。這些細微簡單的事情，她過去在陪伴女兒時，其實也不止一次又一次地親眼看見過，但此時躺在病床上的她聽起來，卻是那么津津有味。

　　作為已經(jīng)不能陪伴女兒的母親，她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自己不在身邊時，女兒能一如往常，她便知足了。

　　草兒奶奶則在家里照顧著孫女兒時，想起她媽媽臨住院前對自己的囑托，總是眼圈通紅，淚涌不止。

　　草兒爺爺在大兒媳婦生病期間，擔心自己不會說話，反而把兒媳婦氣著了，就干脆地少說話，只是每天放牛回家也過來逗逗孫女兒，幫著老伴做些客廳里的活。現(xiàn)在兒媳婦住院，老伴帶著孫女，他便更積極主動地干著家務(wù)活，聽見孫女哭了，也過來一起幫著老伴哄著，孫女安靜了，也跟著老伴慶幸一下。

　　云家兄弟姐妹們也都默默地盡力多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大哥大嫂在家時多聊天，幫著轉(zhuǎn)移注意力，讓他們情緒好些，現(xiàn)在大嫂住院，大哥在醫(yī)院照顧，便也都商量著替換的事。

　　云一被安排去明清娘家，把明清住院的消息傳了過去。明清爹娘和兄妹幾個傷心不已，也想著過些時日要去醫(yī)院看看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