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生只怕恩難報,情難還
明清的病房里一共住了三個病人,每天來來往往的家屬,雖然互不認(rèn)識,但也都點頭微笑。
大家各自細(xì)心照顧著自己家的病人,很有默契地不交流各自的病情,但相互地開始有了些照應(yīng)。
比如說自己床頭的熱水用完了,便會把臨床病人的空水壺也一并拿了去灌滿回來。吃飯時,無論哪個病床的家屬外出買飯,都會問問其他兩個臨床的家屬要不要捎帶什么。
明清性格本來就好,看著丈夫時常去幫著兩個臨床做點手重的話,心里也高興。這樣一來,心情也好了些。
云新想讓娘常帶女兒來給妻子看看,但明清考慮到婆婆坐什么車都暈,雖然已入秋,可陽光還是很強(qiáng),祖孫二人一來一回地走這么長的路,她怎能放心?另外,她也想到,女兒現(xiàn)在老愛哭,來了病房一哭,也會影響到臨床兩家的休息。
云新還是想讓妻子能多看看草兒,他知道妻子的心思,自己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便也是多些滿足了她的心思才好。
于是,明清便讓小妹云秀周六周日到醫(yī)院里來,照看著大嫂。
早上,安置好妻子,云新便騎車回去讓云一抱上女兒,帶了來讓妻子看。
云一幫助大哥把侄女帶到醫(yī)院后,便走路回家干活了去。傍晚五六點,云新又騎車帶上抱著女兒的小妹回家去。
這樣,周六日兩天,明清就能和自己的女兒呆一起了。而且一般六日她也不用做什么檢查,比較閑。
沒過幾天,明清爹娘就過來醫(yī)院看女兒。
“爸、娘,你們要保重身體。我的身體不好,你們可得更加保重啊!”
“女兒,你就放寬心,我和你爸的身體好著呢,你要養(yǎng)好你的身體,可別……”
明清娘因為激動嘴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說到后面怎么也說不下去,強(qiáng)忍著一包淚,紅著眼圈,低著頭。
“你可別想太多。我們會常來看你的啊。”
明清爹看著老伴和女兒,接過了話茬,可是也紅著一雙眼睛,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倆口不再說什么話,只是坐在病床旁,女兒問一句,便答一句。
云新給兩老剝了橘子遞過去,兩個老人說什么也不肯吃。
明清心里酸楚,但慶幸的是,爸和娘身體確實不錯,幾乎沒什么病痛。兩個老人家一輩子和和睦睦,偶爾拌個嘴,但幾乎沒有吵過架。
娘的脾氣像個小孩兒單純,從來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從沒對家里家外的任何人顯出過怒色,心里總是天然地替對方著想,性子一直就是和和順順的。
爸呢,一直開朗樂觀,好喝兩口,雖說每餐都不能少了白酒,但也還好,從不過量。逢年過節(jié)喝醉了,也就躺著睡了,從沒像別人那樣耍過酒瘋。
爸對娘,也是沒得說的,家里的力氣活,都是爸一手?jǐn)埾聛淼?。那會自己還能幫著家里些,現(xiàn)在大弟弟明林,也能幫著爸干些農(nóng)活了。
爸和娘對兒女,那也是沒得說的,從不打罵,都是言傳身教,由著兒女的性子來。所幸的是,兒女們也都聽話懂事。
只是,自己這個大姐,怕是再也照顧不了爹娘,照顧不了弟弟妹妹們了。
不過,現(xiàn)在弟弟妹妹漸長,自己的娘家,也是可以放些心了吧。只是為難了爸和娘,讓他們這一把年紀(jì),顧了家里還要顧自己這個大女兒。
娘的性子,能克制住在自己面前不哭,爸該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她又是花了多大心力來克制自己的情緒啊!
如果真有來世,她不想再做爹娘的子女,因為不想再讓爹娘受這樣的苦!
更何況,她根本就不想說來世,她對于命運、靈魂,早已不再抱幻想,如果真的有靈魂,那為什么她在這么好的家庭里,也要生這樣的病呢?
沒有不甘心,沒有抱怨,雖然心有悲愴,明清的心,清涼得如同這入秋了的天地,不渾濁,清澈如琉璃。
只是,明清不能想女兒,一想到自己襁褓里的女兒,她便會控制不住地生出痛苦,對女兒說不出的牽念,如同在心里長出來的一個重重的圓圓的石球,陷在痛苦的沼澤里,怎么也拔不出來。
兩位老人坐到下午時分就回去了。本來明清爹心里想著早點回去,但是看老伴情緒還算平靜,便沒提回去的事,讓老伴和自己,和著女兒女婿一起在病房里吃了一頓午飯。
太陽的余暉落在門診樓門口的大榕樹下,拖著長長的陰影。老倆口相互攙扶著走出了大門,云新也跟著送到門口,接受了老倆口再三的叮囑,回到了病房。
明清斜靠在病床的貼墻一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云新想把她放下來躺著,又怕弄醒了她,便把她的手放進(jìn)了被子里,自己轉(zhuǎn)身拿了盆去倒熱水,準(zhǔn)備給明清擦洗身子。
看著丈夫忙碌的背影,明清剛擦干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想念自己的父母,她心里極為渴望自己也能和其他人家的女兒一樣,讓自己的父母享到自己和丈夫的福,但這,是不可能了,只盼少些痛苦給他們吧。明清無力地擦了擦眼睛,在丈夫進(jìn)來之前,她得恢復(fù)平靜。
時日不多,明清想:這樣也好,省得帶給自己的親人們更多的痛苦,快一些,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
明清的心里,說不出是在自暴自棄,還是,已經(jīng)完全地看不見希望。
畢竟,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子,遇到這樣的事情,太多的心思,都只能放在心里,這不是情緒的壓抑,而是她的性格本身。
云新打完熱水回來,妻子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等著自己端水過去。
“爸和娘臨走時說弟弟妹妹們也想來看看你,等周末,大弟弟就帶著小弟和小妹一起過來。”
云新故意語調(diào)輕松地笑著對妻子說:
“哦對了,二弟過幾天也回來探親,娘說等他回來也讓你見見他?!?p> “好呀,我也是很久沒見他們了,光聽爸和娘說他們都聽話著呢,我倒也看看,是不是都聽話著呢。”
明清原本想著放棄的心思又因為弟弟妹妹們要來而活泛起來,臉上的木然神色也都退隱,顯了點笑意出來。
“二弟弟聽說在部隊里開車,這樣就有了一門技術(shù),就算將來轉(zhuǎn)業(yè)回來,也能給人開車,過得好些?!?p> 云新見妻子臉上有了喜色,便繼續(xù)說著。
“是啊,起碼不用耕田那么辛苦?!?p> 明清的確很是高興。爸和娘實在不容易,兩人拉扯兒女,替兒女也都想得周到,等將來兒女們都成家立業(yè),家里日子還是會好過很多的。
“云新,這兩年弟弟妹妹們還小,你有空了多照顧他們些,爸和娘那邊,你也替我多寬慰他們,別讓他們太傷心了。”
明清看著剛給自己擦完身子,正低頭給自己洗腳的丈夫說。
“明清,你現(xiàn)在住院,是照顧不了家里,我已經(jīng)和云剛云金說了,讓他們秋收的時候,抽空過去幫著明林一起打稻谷,云玲說她也會過去幫著割稻谷?!?p> 云新一邊給妻子的腳底按摩,一邊說著。
“那也要和云剛云金說別太拼命了,雖說他們年輕力壯,但也不是鐵打的,幫一把就行了。”
明清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云家耕的田地多,秋收雖然不像秋種時趕季節(jié),但也是很累的,讓他們做兩家的活,還是太辛苦了。
“他們這個年紀(jì),辛苦些有什么,睡一覺就過去了。再說,他們倆也精得很,肯定不會累著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p> 云新按完腳底,又給妻子揉腳踝,不知是因為長時間臥床的原因,還是病情的原因,明清的腳有些微微泛腫。
“等你好了,我們倆個就過去看望他們?nèi)?,小弟讀書不錯,要好好獎勵,小妹讀書反應(yīng)是慢一些,但女孩子,怎么也得上完初中?!?p> “嗯。等我好了,我們回去給爸和娘曬稻谷,切蘿卜切紅薯,曬蘿卜干和番薯干?!?p> 夫妻倆一起去幫助娘家人干活這樣一件平常的事,在云新和明清心里,卻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憧憬。
無論希望是否能實現(xiàn),信心還是要有的,這是夫妻倆相互扶持著的共同生出來的想法。
入夜,明清做了一個夢。夢里,自己抱著女兒,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來到娘家,給娘曬了滿滿的一屋頂?shù)奶}卜干,白花花的蘿卜干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連女兒也在懷里手舞足蹈地流著口水地笑。
天黑吃完晚飯,她和娘、小妹睡一個屋,屋里還是擺著那相對的兩架木板床。她和女兒睡進(jìn)門左側(cè)的木板床,娘和小妹睡進(jìn)門右側(cè)的木板床。
女兒躺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自己便站在床頭給女兒織著上次還留有袖口沒織的毛衣,娘去洗澡還沒回,干了一天活的小妹一躺就著,沒過幾分鐘就鼾聲如雷。
黃黃的燈光照在屋子里,在她的身后,客廳里的桌椅臺凳靜靜地躺在一片安靜的日光燈下,像平鋪了一段銀白的錦緞??粗焖械呐畠?,聽著小妹如雷的鼾聲,等著洗澡回來一起閑話睡覺的娘,她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歡愉和滿足。
這樣的夜里,這樣的夢,再美好的清晨,只要醒來,都是殘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