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華的后母抱著孩子泣不成聲,頻頻向青燕子投去求助的眼神。難道將軍府就不能憑借武力,將冬華強行留在將軍府嗎?她記得青燕子來找她時分明說過,只要她出庭作證,便會護她母子周全。
可眼下,青燕子自身都難保了,還怎么護她?糊涂官很是得意,迫不及待地扭頭對他的糊涂師爺說道:
“師爺,本官今日官威如何---”
“威風,特別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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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外,沈冬華急匆匆跑來,看著青燕子被押走,忙拔腿去追,卻被衙差攔了下來。
“不要抓她——求求你們——要抓抓我好了——”沈冬華哭著跪求衙差。衙差最討厭鬧事的刁民,便威脅沈冬華妨礙官差辦事是大罪。可不管他們怎么說,冬華硬是不退。
青燕子也很是頭疼,來了不少百姓圍觀,指指點點地,這是要逼著她名滿盛京么?
抬眼看,沈為民正急急忙忙往這邊來,屁股都跑圓了。
“冬華,跟你爹回家吧。待我出獄,我再去接你。”
“不——大小姐,是我連累了你——”
“聽話——松手——”
見冬華哭哭啼啼,還是緊抱著一差大哥的腳不放,青燕子有些無奈了,這丫頭在干嘛,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似地。再說了,她有那么好嗎,值得她又是下跪又是哭的?
“冬華,松手,就不要難為差大哥啦。人家也是奉命行事。”
“大小姐——是奴婢不好——是奴婢害了你——”
哎呦喂!
沒完沒了了這是!
“差大哥,還愣著作甚!趕緊走?。 ?p> 青燕子壓低聲音催道。好不容易冬華松了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
“冬華,跟我回家---”
父親拽著她,往東邊走。
“不---我不走---我不回去---”
她的視線緊緊追隨青燕子,然而那個方向,是京師大牢。不過不走也沒轍,大小姐入獄,將軍府肯定不歡迎她了,她總不能跟著大小姐去坐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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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華的后娘拉著小兒子剛出衙門,被一女子擋住去路。女子模樣嬌美可人,二十出頭,身上有股怡人的香氣。此女雖著厚重的黑色男裝,仍能瞧見纖妙的腰肢。
“我家小姐說了,大嫂且先回娘家暫避幾日。待青姑娘出獄,自會給大嫂一個交待?!?p> 女子還贈給婦人幾兩碎銀,作為路費,顯然早就知道婦人娘家遠在洛城,需要銀兩周轉。
聽女子的說話口氣,她家小姐和青燕子并非一人,那她家小姐又為何這般好心,幫助一個無用的中年婦人呢?然而,瞧著女子這出色的姿容,婦人按捺住好奇心,心想還是少問為妙。
“小婦人謝過姑娘~”
眼下也沒別的辦法了,沈為民選了那丫頭,她不能拿兒子的性命犯險。
而這位人美心善的姑娘,名喚寒玉。城東風月樓芳名赫赫的風姬姑娘有四位貌美才高的侍女,號風姬四音,其中尤擅琴者,便是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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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沈為民給冬華送飯,親自喂她吃。冬華被綁在柱子上,只有頭能動。她憎恨父親,別開頭,拒絕他的喂食。
“冬華,我是為你好。你這副樣子,待在將軍府多危險啊~他們不像爹爹這般疼你,說不定怎么對你。你聽我的,乖乖吃飯,爹爹煮了你愛吃的芋頭---雖不如你做的好吃,但---”
“我不吃---”她哭著說,“你放了我---我要去找大小姐——我要為大小姐翻案——我要去衙門,告爹爹誣陷大小姐——”
見她這般倔強,張口閉口不離“大小姐”,沈老爹氣得砸碗。
“好個忘恩負義的丫頭!你是看人家將軍府有權有勢,想攀龍附鳳是吧。別做白日夢了,只有上大夫千金那樣的出身,才配得上大將軍。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紅眼怪物---”
罵完,沈老爹也哽咽了,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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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怪物?父親語無倫次時,總會冒出這個詞。她不太明白,只是每次聽到都會怒氣橫生,好像體內的血在燃燒一般。
眼底的血色慢慢升起,曾經疑惑的東西越來越清晰。后娘確實冤枉了她,她沒有刻意傷害小弟,從來沒有。就算有,那也是無意的。
“爹爹,你總說為我好。可我好不好,我自己能不知道嗎?你從不關心我受過多少傷,哭過多少回——為我好,您在說笑吧~”
也不知道為什么,自打進了將軍府,嘗到了被人保護的滋味,她對父親愈發(fā)不滿,甚至潛意識地想要撇清和父親的關系。以前她在家里,總是如履薄冰,深怕稍有不對會遭父親打罵,可在將軍府就不一樣了,至少大小姐會為她挺身而出。
有這樣的大小姐,就是為奴為婢一輩子她也甘愿??涩F如今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陷害大小姐,什么也做不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必須做些什么,來回報大小姐。必須得做些什么!必須!
執(zhí)念越深,紅眸愈發(fā)深邃,體內隱藏的獸性漸漸蘇醒。“沈——為——民!”怒嚎一聲,拳頭握緊微微用力,繩子斷裂落地。
夜黑風高,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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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前,沈為民跪在沈冬梅的牌位前,泣不成聲。
“小姐,我錯了。我不該相信那道士。你若是在天有靈,請你幫幫我,幫幫冬華,她還未滿十六歲---”
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吱呀---
門開,沈為民看到冬華,嚇得忙拿起牌位防身。
“冬華,你——你別過來---”
砰---
有力的拳頭打碎沈冬梅的牌位,砸中沈為民的頭,鮮血迸出,濺入紅眸中。沈為民睜著眼睛,看著她一拳又一拳,砸向自己,內心已然絕望。很顯然,他被這副俏麗的皮囊迷了眼,眼前的冬華不是人,而是一頭嗜血的猛獸。
可這些,都是拜他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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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沈家夫人去寺廟上香,偶遇一小乞丐,將他帶回沈家,取名沈為民。小姐沈冬梅亭亭玉立,他以為像他這種出身,只能遠遠看著??缮蚨穮s將目光,看向一個和他一樣下賤的窮書生。他悲憤交集,終于起了歹心,奪了她的清白,害得她羞憤自盡而死。自那以后他便落下陽虛的病根,事實上不是陽虛,而是心虛。
他去湖邊洗血衣,碰到一個道士。
道士看見他,瞬間洞悉一切,道:
【殺人償命,多可憐啊。貧道倒是有瓶靈藥,可以幫你避過此劫。此藥可起死回生,普天之下,僅此一瓶---】
說是藥,不過是腥臭的紅色液體,像血。他走投無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喂沈冬梅喝下,未曾想她真的活過來了。只是,她忘了許多事,包括她的冤屈,他的罪過。但她沒忘記,她對書生的愛意。因她已非清白之身,沈家老爺好面子,將她趕出沈家。如此沈冬梅得償所愿,與心愛之人雙宿雙棲。
后來,他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說她時常亂發(fā)脾氣,還打傷了人。
從那時起,鐘鉉鳴愛上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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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冬梅產女那夜,鐘鉉鳴以為所有的不美好,都會因為這個孩子的降臨,畫上句號。想起初見妻子的場景,畫了一紙雪地臘梅,題詞‘冬華’。門意外地開了,沈冬梅從外邊走進來,下身一灘紅色,產后大出血所染。眼睛里也是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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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鉉鳴死后,沈為民進鐘家照顧冬華母女。他晚上睡不著,白天趕馬總打瞌睡,為此沒少被雇主責罰。就這樣苦苦熬了七年,直到某日他回家不見沈冬梅蹤影,便連夜去尋,終在鐘鉉鳴墳前找到了她。
她抱著從墳里翻出來的骷髏頭,泣血而歌:
【世間安得有情郎,刀山火海為我闖。黃泉苦酒誰相伴,不如痛飲骷髏湯---】
沈為民徹底崩潰,撿起鐘鉉鳴的牌位,砸向沈冬梅。
一擊,再一擊,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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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霧散去,月光傾瀉而下。
有人身披斗篷,推門而入。
血衣少女站在大樹下,翩翩而舞,還低聲哼歌。一個踉蹌,她栽倒了。皎潔的月光照亮她的紅眸,鮮紅的血從眼中流出,久違的黑色慢慢回到她眸中。
巧的是,來人正是白天入獄的青燕子。
“大---大小姐---太好了——您沒事了——”
狂風亂發(fā),青燕子屈膝跪在冬華跟前,抬手擦拭冬華臉上的血跡,仿佛早已知曉這結局。
“大小姐,你是來接我,是吧---帶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里——片刻也不想——”
“好——”
青燕子應著,將血氣度入冬華雖有喜悅之色卻依舊猩紅的雙眼。
冬華隨即開始抽搐,掙扎,因那血氣想要消除她所有的記憶,包括一些難以割舍的瞬間。
【我---我不想---我想---想---想——】
眼瞼合上,想或不想,都不重要了。
一場大火,燒了罪業(yè),開啟新的機緣。
青燕子心想,或許小白菜值得被善待,畢竟至始至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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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糊涂官被貶為庶民。新來的府尹姓吳,青燕子為他取了個綽號,叫吳半禿。因有前車之鑒,吳半禿親自帶人到牢中,恭請青燕子出獄。青燕子將一千份反省書壓到新官手中,拍掉身上灰塵,瀟灑離去。
吳大人將反省書扔地上,正準備離去,見紙上寫了字,不禁有些好奇,隨手撿起一份,只見上邊寫著:
【勸君多飲骷髏湯,生發(fā)補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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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上,小丫頭提著掃帚清掃落葉。
“你這丫頭咋不靈光嘞,別掃了,去廚房幫忙啊。你不知道今天大小姐出獄么?”李嬤嬤搶過掃帚,扔一邊,見丫鬟還傻站在原地,一副茫然無措的傻樣,便哼道,“忘恩負義的臭丫頭,不會連大小姐也忘了吧?”
小丫頭也苦惱,好好的,怎么就忘了呢?
枯葉落地,干枯的脈絡,恰似不可抗拒的命運,在某處交織后,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