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將近,賓客涌入內院,席地而坐,循著矮矮的園圍欄圍成圈,中間留一空地。
有官員想越過圍欄,近些觀賞,被黎央勸阻。
“大人可瞧見圍欄之上的牌子?上邊寫著“不可越”呢。先前黎某也想跨過去,一睹佳人風采,旁邊招呼的小廝提醒了我,說是一旦越線,必有悲劇發(fā)生?!?p> “怎么會呢?圍欄之內乃是一片青草空地,總不至于藏了暗洞陷阱之類的吧?”
“大人說對了,這空地下邊是可開合的木板,下有暗室,之前有人不聽勸告偏要越線掉了下去摔斷了肋骨,說是一輩子的殘疾,藥石無醫(yī)。前不久又有賓客不聽勸告,越線觀舞,被大火殃及,瞬間燒成一裸人,我當時親眼所見,差點嚇破了膽呢?!?p> 于是那些大人才得以安分地留在原地,席地靜待。
只聽哐當一聲,地面果然深陷,從地底伸出紅色巨型花苞?;ㄍ心司舅疲夤G綢?;ò鸀榧t綢所繞,內有絲線相連。抽掉絲線,嘩啦一聲,綢片向四周散去,如花苞綻放落地,成一個圓形紅色舞臺。站在花心處的四名女子身穿白衣,個個眉目如畫。她們一人持琴,一人持蕭,一人持琵琶,一人持手鼓,分站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黎央向其它大人講解道:
“這便是風姬四音,寒玉,昭云,蕙蘭,綠茗---”
傳聞四音只為風姬而奏,風姬不登臺,四音不奏,也確實沒看見她們?yōu)閯e的歌女伴奏過。老實說,四音派頭也不比風月雙姬低,舞姿亦是世間少有。也正是因為有了她們,才顯得風姬才藝之巔峰。
咚---
鼓聲忽響,四名女子頓時飛身至舞臺邊緣,賓客才看見花心處還有一女子著紅衣,低頭跪在大鼓鼓面上。
咚---
寒玉旋身撥動琴弦,昭云奏蕭相和,蕙蘭和綠茗緊隨其后。
鼓上女子緩緩而起,忽甩動衣帶,那衣帶如蛇般沖向四音,卻不偏不倚,纏住四音的小腰,將她們拽離地面。四音便以身子為軸卷紅綢,邊奏邊迅速轉至花心處。眼看就要撞上紅衣女時,紅衣女抓起鼓邊帶子,拎著鼓竄入高空,巧妙地避開了。
咚---
紅衣女竟在擊鼓,婀娜身子柔軟而有力。
四音腰間的紅綢忽而飛上高空,追紅衣女而去。紅衣女拿起鼓旋轉躲避,以鼓迎紅綢,紅綢擊紅鼓,鼓聲不斷。四音不間斷,空中紅衣女邊舞邊鼓,于紅綢間穿梭,其舞如夢如幻,賓客如癡如醉。
寒光一閃,紅綢碎成無數(shù)片,如狂風般卷入高空,紛然而落。
“風姬出劍了---”
最開始她只舞一把劍,隨后有第二把---第九把,九劍在手,舞姿依舊婀娜。她混跡于刀鋒間,腳尖無數(shù)次點過劍尖,險中求存。這些劍還沖向四音,但每次都被四音巧妙地避開了。進攻、躲閃,進攻,又躲閃,這種默契實質上是幾個勢均力敵的高手在過招,癡迷功夫的練家子看得眼珠子都瞪圓了。只是身姿太美,讓人忘卻了那股殺氣、神秘、危險,只剩下動人心魄的美感。
砰---
九劍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濺,剛好點燃紅舞臺外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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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著火了---”
有文官驚呼,本能地起身欲逃,卻被身邊人拽了回去。
“莫怕,火勢不會蔓延。虛的——”
說話的文官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黎央淡定地飲酒,心想,虧他們最初還裝作初來乍到的樣子!
一群老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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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女站在大鼓上,舞不停?;饎菰絹碓酱螅囊暨呂柽呁?,漸漸淹沒于火勢中。
嗖地一聲,大火驟滅,仿佛她們不曾來過。
“妙---啊---妙----太妙了----”
“不枉我等盼了這么久,值了---”
盛京都在傳,不見風月雙姬,怎可妄談紅顏禍水。別說是君王從此不早朝了,就是將王位雙手奉上也不會吝惜。當然,皇帝自己可沒說過這樣的話,權位的誘惑力可不比美色小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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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擦!
地面又有異動,冒出一個彩色圓球。那圓球砰地破開,從里邊飛出彩屑萬千,沖上云霄,化身為云,和著月色,緩緩而落。隨之而落的,還有青衣四美人,膚如白雪,纖腰如蛇,魅且不失端莊,妖卻不至艷糜。旋衣而舞,如天人翩然下凡,極妙極美。
“月姬四容,果然名不虛傳---”
而明月一出,必遮星芒。
她從天而降,白衣如云,姿容仿若天成,以輕紗遮蔽,盤腿而坐,撫琴而歌:
【佛山藏業(yè)火,陵南有故國。云開不見月,風起人蹉跎。小河門前過,奈何今非昨。歲末歸故里,荒草何其多?飛鳥驚飛過,滿目皆婆娑。美酒配佳肴,只影空落落。妾有好辭藻,悠悠誰來和?】
一種悲楚之感,于天籟之音中婉轉流淌。歌者無意,聽者有情,他們仿佛看到國破家亡后一抹倩影,無奈、絕望地看著故國荒草,想做事,又無從做起;不想做事,卻又生無可戀。
云霧起,那凄楚之景更盛,她們于霧氣中遁去,也仿若從未來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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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你這是---”
“聽此女歌,這眼淚就控制不住---”
黎央頓覺詫異,這些文官多是貪得無厭之輩,也會有所觸動?再看其它人,也是淚眸閃爍,仿佛商量好了似地。也就黎央一人,顯得格外冷血無情,格格不入。
他頭次聽的時候,也覺得此歌甚是悲楚,只是還未到落淚的地步。
出大堂時,黎央偶遇岳三娘,便問:
“月姬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此曲名喚‘淚無痕’---”
聞言黎央暗暗搖頭,只覺好笑,這哪里是淚無痕,分明是淚狂奔啊。
“月姬姑娘果然才藝不凡,不然也寫不出這等動聽又動人的曲子!”黎央贊道。
“大人怕是誤解了,月姬姑娘才藝不俗是不假,只是此曲并非月姬姑娘所寫。三娘曾經問過月姬,月姬說是有人在寒夜中輕輕吟唱,她偶然聽得,覺得有趣,便記了下來?!?p> “有趣?”
月姬姑娘竟然覺得哀曲有趣?黎央不禁覺得月姬姑娘身上的迷云又更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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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相繼散去,各自回家中回味,連夢里也是風月雙姬的身影。似乎就連天上的明月,也因風月雙姬的遁去,而失落地藏了起來,暗暗抹酸淚。
黎央趕回黎府已夜深,屋里的燈卻還亮著。
丫鬟守在房門口,道:
“夫人頭疼病又犯了。奴婢擔心夫人,想請大夫,可夫人不許。奴婢生怕夫人出事,便一直守在外邊,不敢離開---”
黎央不禁暗暗苦笑,心想這個丫鬟倒是比他的夫人懂事多了。推開門,只見夫人著一襲黃杉,靠著窗戶,手中拿著團扇,雙目閉著,仿若青蓮神廟中那尊玉像,孤冷又精致。冷風拂來,她忽地睜眼,漆黑雙眸中,彷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剎那間回歸平靜。
“聽丫鬟說,你的頭疼病又犯了,怎地連大夫也不找了---”
“老毛病,爺不必掛心---”她起身關上窗戶,緩步朝他走來,道,“夜深了,妾身替爺寬衣吧---”
纖手無意中碰到他的佩劍,一道驚雷響徹腦海:
【伽羅---】
誰?
是誰在喊?
伽羅是誰?
憤恨的男聲又是誰的?
“爺這劍,殺了不少人吧---”
隱約能聞到血腥味,先前黎央帶著它上戰(zhàn)場,凱旋而歸時,刀鋒更加鋒利。
黎央怔了片刻,隨后說道:
“劍若不傷人,要它何用?”
“說的也是---”
黎夫人在心中輕輕呢喃,傷人和殺人,其實并沒什么不同。
一個重一點,一個輕一點,僅此而已。
黎央睡去以后,月光自窗縫潛入,一縷縷,像是飄在水中的綢緞。她側著身子,睜眼看著。只見有把利刃,斬斷那白綢,并有血將白綢染成紅色。原來是一只,沾了血的眼睛。
憤怒、仇恨,隨著血淚溢出:
【伽羅,你可還記得我?】
記得?
記得誰?
這只眼睛是誰的?沒有人能回答她,包括她的夫君。他偶然間將她救起,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又怎會知道答案呢?
血眸糾纏她許久了,起初她會覺得驚恐,后來才發(fā)現(xiàn),只要她不理會,血眸就會自行散去。
果不其然,血眸叫囂了好一會兒,又消失了。她瞅見架子上掛著的黎央的配劍,竟獨自悄悄下了床,拿起夫君的佩劍去了花園。
長劍一出竅,劍氣如虹,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這等身手,就算馳騁疆場的黎央,也無法望其項背。清眸中飽含淚水與苦楚,苦楚中暗藏殺氣,殺氣灌輸在劍氣中。
砰---
巨石破碎,寒夜無聲。
她一臉茫然不解,為何這本該覺得陌生的劍,耍起來如此得心應手。更奇怪的是,為何會突然生出夜半舞劍的念頭?
乍一回頭,有個小孩站在花園門口,揉著眼睛喚她:
“大娘---”
“松---松兒---”
這孩子來了多久了?
忽然之間,一縷黑煙從空中砸下來,卷起小孩往西邊去。
“大娘---救我---”
松兒大聲呼救。
“松兒!”
她飛身去搶,卻被一股力量彈開。
空中又出現(xiàn)那詭異的血眸:
【西郊亂葬崗,故人已靜候多時---】
黑煙與血眸同時遁去,侍衛(wèi)們聞聲趕來,只看見黎夫人獨自立于一地殘花之上,手里拿著黎央的佩劍:
“夫人,您這是---”
“滾回去!”
一聲厲喝,黎府頓時鴉雀無聲。誰不知道黎府夫人雖不懂武功卻是雷厲風行,就連家主黎央也懼怕三分!如今她手中持刀,那種氣勢更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