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清平誤1
納溪身上的傷多虧了墨棐的靈力恢復(fù)的極快,他好不容易從地上站起來,還沒穩(wěn)住神,就看到錦簾后頭坐著的霄祈,渾身嚇得一機靈,忍不住罵了一句,“你什么時候來的?!”
霄祈不急不躁,悠閑地神情跟墨棐一個模樣,讓人看著就難免怒火中燒。霄祈瞧著他是真的有些動氣了,便揮揮手安撫道,“身子剛好可別動氣,要不你家小娘子非活吞了我不可?!?p> “有事快點的說,別跟我廢話,”納溪翻了個白眼,在他跟前兒坐下,還格外嫌棄地說了一句,“你跟墨棐都這么些年頭不見了,怎么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的頑劣模樣還這么相像?!?p> 霄祈微微笑著朝他甩了個眉眼,道,“心有靈犀一點通?!?p> “.……”
這下,納溪是真的想動手了。
霄祈這番來是有正事,皮了一兩句也就收斂了,開門見山地問,“我去人間渡劫的那些時日,九重天到底怎么了?晚諾怎么死的?還有墨棐,他怎的就跟九重天鬧成這般了?”
“這才幾百年,你怎么變得如此嘮叨了,跟月老一樣,整天沒完沒了的。”
“.……你快點的,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怎么就不能說了,就算是見不得人的事兒我也不介意?!?p> 納溪抬眼,認(rèn)真地回答他,“我介意。”
“.……”
霄祈扶額,徹底無奈了。合著這倆人是商量好了的瞞著他,哪個都不肯透露半點風(fēng)聲了,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不顧兄弟情誼,霄祈心里憋著壞,輕飄飄地開口,“聽聞近來九重天與蝶國不合……”
話還沒說一半,納溪直接制止了他,咬牙切齒,“我說!我說!”
哼。
霄祈滿臉得逞的模樣,翹起二郎腿跟個大爺似的,坐在他面前等著開口。
納溪瞪了他一眼,起身踱步到窗前,這夜是個十五,月亮倒是又圓又亮,天上半朵云彩都沒有,是個好天兒。他記得,晚諾頭一回到澤川宮的時候也是這么個好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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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的仙娥是每過四百年便要換一波的,墨棐倒是對這事兒沒什么興趣,他堂堂狐族大殿下平日自然是忙的緊,尤其是忙著跟瑾禾居的納溪上神和韻華殿的霄祈上神一同飲酒作樂。不過近日九重天來了個小妖,到真算得上是個新鮮事兒,聽聞這姑娘是蝶國尊上的侄女,論輩分他還得喚人家一聲“姑姑”,可他堂堂大殿下叫一只妖“姑姑”成何體統(tǒng),尤其是這只頗有心計的小妖最近還纏上了納溪,讓他不論到那兒都帶著這條尾巴,看著就煩心。
這日天剛亮,墨棐醉醺醺地從韻華殿回來,一路上惹得旁的女仙娥個個捂嘴嬌羞跑遠(yuǎn)。他到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搖搖頭繼續(xù)往前去。
澤川宮外有一長梯,直通正殿,他正搖搖晃晃登上長梯之時,趴在門口的腓腓聞到他的氣味兒飛快地?fù)溥^來,鉆進(jìn)他懷里一通打滾。
“成成成,你現(xiàn)在是仗著自己年歲小就開始得了便宜賣乖了,”墨棐拍拍他的頭,問,“昨兒我不在,你怕是又偷懶了罷?”
一聽這話,腓腓的腦袋就垂下去,老老實實地一聲不吭了。
澤川宮雖大,可素來只有他跟腓腓,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女仙娥,平日里難免顯得有些冷清。如今倒是難得的有些響動,墨棐穿過長廊,便看到仙娥們圍在假山處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議論什么。他又是個好事兒的主兒,便走近了問道,“你們在說什么稀奇事如此熱鬧,不妨講出來讓本殿下也高興高興?”
他一出聲倒嚇了人家一大跳,帶頭的仙娥名喚心吟,是先前伺候狐族大夫人的貼身丫鬟,后來被大夫人賜給了墨棐來澤川宮做事,看著溫順其實也是個有心眼兒的。
心吟輕喊一聲,趕緊行禮,“大殿下?!?p> “起來吧,”墨棐粗略瞧了一眼,竟發(fā)現(xiàn)了幾個面生的,笑道,“怎么,今兒連旁的宮里的仙娥都給引過來了?”
“殿下說笑了,這幾日九重天換仙娥,大夫人怕宮里人手不夠,便打發(fā)了幾個過來?!?p> 墨棐點頭,也不再說什么,轉(zhuǎn)頭進(jìn)屋里頭補覺去了。
眾人見他進(jìn)了屋,便又開始熱鬧起來——
“你們瞧,我說什么來著,縱觀四海八荒,哪個男子能比咱們大殿下生的俊美?!?p> 新來的幾個羞澀地捂住嘴角,紛紛覺得自己是撿了份好差事。
其中有個身穿素衣的仙娥,看著比旁的年紀(jì)都小些,怯生生地抱著行李站在一旁,也不說話,只是等著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個勁兒地往墨棐屋里瞧。
心吟注意到她,走過去親昵地挽著手,問,“你喚什么名兒???”
“晚諾?!?p> 心吟笑著,“喜歡咱們殿下?”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一聲不吭,臉倒是紅透了。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九重天上心悅殿下的仙娥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個?!?p> 眾人起著哄,倒還真不嫌害臊。心吟撲上去趕她們,怒道,“都不干活了是不是,小心我回頭在殿下那里告你們一狀,你們就都等著挨罰吧。”
眾仙娥唏噓一片,倒是真的乖乖去做自己的事兒了。
“咱們澤川宮種的是燈籠樹,百日落葉,夜晚結(jié)果。你便乘著夜色出來將天梯上的樹葉掃干凈,再把果子收了就好。”
晚諾答應(yīng)著,離開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只是臨走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往墨棐的房里又望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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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棐一覺睡了個昏天黑地,等醒過來時外頭的天上已經(jīng)是漆黑一片了。
當(dāng)年跟隨母親在凡間時,每到傍晚時分抬頭就能看到滿天空的星星,可九重天的黑夜是沒有星星的,只有望不到邊的黑還有微微的寂寥。
初來時,墨棐因為無聊總是愛纏著宮里的女仙娥給他講趣事兒,不聽就吵鬧著不肯睡覺,如今大些,性子也變得沉穩(wěn)些,便時常自己一人兒躲在屋里,也不去纏著那些女仙娥了。
他順著石子路漫漫走著散心,晃神間便到了長階,竟發(fā)覺還有仙娥在此處,那女子戴著面紗低頭掃去長階上的落葉,一時也沒發(fā)覺他來。
“你怎的還不去休息?”
晚諾嚇了一跳,抬眼望去,呼吸霎時頓住。許是因剛睡醒的緣故,墨棐烏黑的長發(fā)一瀉而下,若是尋常男子這般披頭散發(fā)只會叫人覺得有些疏狂,可他這般,反而清雅至極,全然沒有一絲散漫,讓人覺得四海八荒所有男子都應(yīng)該似他這般才稱得上是絕色。
晚諾的臉又不爭氣的躥紅,還好帶著面紗又趁著夜色才好掩飾住自己的慌亂。
“你怎的不說話?”墨棐走進(jìn)了些,頗有些好奇地打量她。
“奴婢晚諾見過大殿下?!?p> 墨棐揮揮手,道,“不必如此拘謹(jǐn),本殿下也就是閑來無事隨便走走,瞧見你一人在此,就前來同你搭個話解解悶兒。”
晚諾點點頭,又不說話了。倒是墨棐好不容易逮著個能喘氣兒的,嘴巴就開始不停地嘮叨,“你之前在哪兒做事?”
“奴婢之前只是凡間流落的一只小仙罷了,不值得一提的?!?p> 誰知墨棐卻突然來了精神,問她,“那你肯定有很多趣事兒。我先前陪母親在人間待過一段時日,直覺人間繁華熱鬧,如今待在這九重天實在是無趣極了,你便同我講講人間的趣事兒罷?!?p> 晚諾呆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答應(yīng)下來。
往后的日子,宮里長眼的都能看出來大殿下對那位叫晚諾的女仙娥格外親近,簡直是將她當(dāng)做交心摯友了,唯有晚諾自己通透明白,若不是為了打聽人間的趣事兒,她怕是如何也如不了大殿下的眼。
女人本就善妒,幾個人圍成一團(tuán)嘰嘰喳喳地議論一番,這事兒不出一會兒就傳出去了,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等傳到霄祈和納溪那幫人耳朵里時,便完全變味兒了。
“聽聞你最近情竇初開,看上了某家仙娥?”納溪往流鶯碗里夾了塊肉,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
“啊,哪家姑娘?”
霄祈拿著筷子往墨棐頭上狠狠敲了一下,道,“這不是問您自個兒嗎,是哪家姑娘讓您瞧上了?聽說是個叫晚諾的……名字倒還不錯?!?p> 晚諾?
墨棐蹙眉,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別跟著那些碎嘴的亂說,我不過就是因為她先前在人間待過好一段時間,這不在宮里也悶得慌,就沒事兒找她給我講點趣事兒解解悶?!?p> 啊……
眾人了然。
“那你可得把這事兒給說清楚明白嘍,”納溪說著話,眼神依舊落在流鶯身上,膩得人煩躁,“我可是叫人打聽了這個晚諾……”
“閑的你打聽人家做什么?!”墨棐實在沒忍住反駁他。
“你聽我說完,”納溪瞪他一眼,“這個晚諾是在人間犯了事兒,被狐族夫人網(wǎng)開一面送上來的,美曰其名是讓她做個仙娥,實則是為了叫你找個機會除了她。你不知道這事兒?”
墨棐搖頭,“不知道啊?!?p> 倒是一旁的霄祈比正主還八卦,端著酒壺蹭過來問,“她犯什么事兒了?”
“我哪兒知道,邊兒去!渾身酒臭味!”
“……”
墨棐實在無心同他們打鬧,揣著滿肚子的心事兒回了澤川宮,還真叫納溪給說準(zhǔn)了,剛一進(jìn)門兒就瞧見腓腓嘴里叼著封信跑過來,是狐族夫人寫給他的。信的內(nèi)容也跟納溪說的差不多,叫他尋個好由頭將晚諾處死,卻通篇只字未提她所犯何事。
晚間兒墨棐依舊去了長階處,瞧見晚諾一人拿著掃帚弓腰干活,終究是心軟了。
不管犯了多大錯總歸有個改正的機會,再說了,若真是不可饒恕之罪,母親也不會把她塞到自己這兒來,而是早早就把她處死了。
這么想著,墨棐也就將這事兒棄之腦后了,卻萬萬沒想到就是因為自己的一時心軟,埋下了個天大的禍害。
后來正巧趕上霄祈下凡歷劫,墨棐也就借著這個機會到人間玩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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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棐去人間之后,我心里總放不下,便去他宮里坐了一回兒,”納溪道,“當(dāng)時也覺這個仙娥并未有什么不妥之處?!?p> 霄祈沉默不語,繼續(xù)聽他緩緩道來。
晚諾那時心里篤定墨棐待她是與旁人不同的,縱是眾仙娥因此事排擠她,她也不管不顧,依舊是不善言語的模樣,每日傍晚掃完長階之后,便坐在大殿門口等著墨棐回來。
可真將他盼回來,卻聽他第一句說的便是,“晚諾,我尋到真心歡愉之人了!”
納溪不知道她那一刻的心情是如何,也不愿知道。但定能猜到是何等致命的絕望,她心里所有的邪念一瞬迸發(fā),活活吞噬了所有心智。
在墨棐同妖族交戰(zhàn)時,她趁眾仙神不注意,一人溜去了凡間,尋到了素卿的住處,破了墨棐設(shè)下的結(jié)界。
“.……后來呢?”霄祈問,聲音都是抖得。
后來?
功成而歸的少年郎歡欣地去見心上人,卻只見滿院鮮血狼藉。自己捧在心間兒上的人,被入了魔的行尸走肉吃的連渣都不剩。
那一刻,墨棐頭一回知道什么是肝腸寸斷,他像瘋了一般恨不得將天地盡數(shù)毀滅,讓這個狼心狗肺的為自己的心頭肉陪葬。他恨自己,恨不得將自己抽筋剝骨也不能解心頭恨。若不是他信錯了人,若不是他施錯了摁,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墨棐殺了晚諾之后將她的皮肉制成了扇子,隨身帶著,要自己時刻記住這股恨意,”納溪喉嚨一澀,捧了杯茶卻沒喝下去,“他單槍匹馬地闖去了地府,一頭扎進(jìn)忘川河里瘋了般的找素卿余下的殘識,用自己的半條命換了素卿的下世輪回?!?p> 納溪從地府將小狐貍帶回來的時候,他渾身是血已經(jīng)只剩一口氣了,還念念不忘地喊著素卿的名字,淚如雨下。眾天神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把他的命拉回來。
自那之后,納溪便再也沒見過他笑過,有時嘴角雖彎著,眼底卻是一片冰冷,好像被抽了魂魄只剩個軀殼還在勉強支撐著。因被忘川河的亡靈所傷,他的身子大不如前,狐族夫人便將他送到了納溪這里修養(yǎng)身子。
納溪嘆了口氣,“他醒過來之后,便只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她不在了,我又活個什么勁呢’?!?p> 心不在了,又如何活呢。
霄祈呆呆地坐著,萬沒想到是這么個悲慘境界兒。他當(dāng)年從凡間渡劫回去,九重天完全變了。叱咤風(fēng)云的納溪總統(tǒng)軍因與妖相戀惹怒天帝,被貶到凡間;而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殿下也不見了蹤跡,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通通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澤川宮也是大門緊閉,外頭的長階上落滿了葉子,燈籠樹因無人看管已經(jīng)盡數(shù)敗落,一片荒蕪。
可他,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凄慘。
“那……殿下可等到了那姑娘的來世?”霄祈問,手心兒都緊張地出了汗。
納溪笑笑,仰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終于覺得暢快了不少,“這……你得去問他了?!?p> 霄祈一愣,便聽到門一聲響,墨棐身后跟著流鶯一同進(jìn)來了。
墨棐臉色頗為不爽地看向納溪,就知道這個嘴快的藏不住事兒,轉(zhuǎn)頭問霄祈,“今兒跟我還沒喝夠,不好好陪夫人來我這兒做什么?”
霄祈還沒從方才悲傷的情緒中緩過來,此刻雙眼淚汪汪地看向他,自動忽略了某狐貍的不耐煩,輕聲道,“就要走了?!?p> “.……”
墨棐被他這副惡心模樣激的一哆嗦,趕緊閃遠(yuǎn)了一些,身后的流鶯走到納溪身邊查看他的傷口,自是無暇顧忌那兩個。
“明日我再帶著夫人前來拜訪。”
霄祈起身道別,順便抬手在墨棐肩上輕拍幾下,眼神里帶著些憐憫。
墨棐忍了忍,決定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與這廝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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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留別妻》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