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與影
“小姐,夜風不宜久吹,請注意身體?!?p> 愛麗莎轉過身,對管家輕輕微笑。
“嗯,我會的。只是想再看一會兒夜色?!?p> 陽臺邊的落地紗簾輕柔翻飛,少女垂至腳踝的金發(fā)也隨之揚起。
按下被風撫到臉龐的發(fā),愛麗莎重新將視線投向漆黑的樹叢。
輕緩隆起的丘陵如匍匐的巨獸,在明亮的月光下熟睡。夜風掃過樹梢仿佛吹動巨獸的絨毛,蕩起一層層波濤。就連風拂過樹梢的聲響,也和水浪拍打岸邊的韻律近似。
夕陽下的湖潮涌動,如靜謐的油畫,浮現(xiàn)在少女眼前。
想到管家前日提起的事,愛麗莎將手放在了胸口。
“看過這么多次的風景,還是會有所留戀......”
輕微落寞的笑容,在少女臉上綻開。
“在一個地方久住,自然會留下許多感情?!?p> 管家順著愛麗莎的視線,望向月色下的丘陵。
“離別和失去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小姐要學會接受?!?p> 從樹梢掠過的夜風穿過陽臺,垂下的金發(fā)伴著紗簾輕舞。
聽到管家的話,愛麗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下個地方是國外嗎?”
“卡倫教國,”管家恭敬的低頭回道,“一個與世隔絕的鄉(xiāng)鎮(zhèn)邊,聽說有一大片平整的草地,還有條清澈的小河。那里都是虔誠的信徒,不會再有賊人騷擾了。”
“嗯。”
愛麗莎細若蚊吟的應了一聲。
天空的陰云遮蔽了少許明月,陰影淹沒樹叢,恍惚間,愛麗莎仿佛看到丘陵的陰暗處有人影駐足。
那人似乎也在向著自己遠眺——愛麗莎心臟猛烈跳動——不切實際的預感就好像那夜邂逅時的所感到的一樣。
一明一暗的兩人相隔百千林木,彼此目不能視的視線卻如相互吸引般連接在一起,即便眼中沒有彼此的身影,相同的感受卻默契的流入對方的心底。
夜風微涼,陰云消散,皎潔的月光再次灑滿丘陵。
光芒照射下,視線的彼方一片寂靜,沒有一人身影。
愛麗莎欣慰的悄然微笑。
“出發(fā)的日子是多久呢?”
愛麗莎偏過頭,看向身后的老管家。
“越快越好,再讓老爺發(fā)脾氣了可不好?!?p> 愛麗莎點點后。
“就明天吧,我沒什么東西需要帶走,只要把那套禮服帶上。”
“禮服?”管家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小姐從鎮(zhèn)上回來時穿的那套?”
“嗯,請保存好?!?p> ——那是珍貴的回憶。
愛麗莎在心中念到。
用懷念的眼最后眺望一次陽臺之外的夜景,愛麗莎收回了目光。
——只是回憶就夠了。
——最后留在這里的記憶,給了在莊園往復的回憶,許多不一樣的色彩。
——這樣,就足夠了。
那位青年一次也沒來過莊園找她,愛麗莎并不介意。
兩人就算相見,彼此間的距離也只會越來越遠。
一日一夜不需要在意的東西,會隨著相處的時間斷裂開巨大的隔閡。
說到底,愛麗莎是無法離開這個莊園的。就算對方想像上一次強硬的將她帶走,她也會拒絕。
金發(fā)飄舞,愛麗莎拉過紗簾,轉過身。
——畢竟,她是金獅公爵的女兒。
夜風被陽臺的玻璃門隔擋,紗簾隨著少女的腳步翻飛。
老管家俯身退下。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愛麗莎的嘴角漏出一絲嘆息。
——我的守護騎士大人。
“爬山的約定......沒機會完成了?!?p> *
勒起韁繩,杰羅驅馬回到迪妮莎身邊。
“看到了?”
杰羅搖搖頭。
“如果上次把這些樹都燒光,應該能看到?!?p> “再往前一些?”
“算了,”杰羅嘆了口氣,“房間的燈滅了,愛麗莎小姐應該睡下了?!?p> “很遺憾?”
迪妮莎驅著馬小踏步的走向杰羅。
“看你似乎現(xiàn)在就想把樹林燒光,我先提醒你,這里的每一顆樹都是公爵的資產,換而言之,也就是我的~敢對我的東西下手,你知道結果吧?”
“我才沒那個閑心,”杰羅駕馬走在前方,“回去了?!?p> 被拋在身后的迪妮莎撅起了嘴:
“果然是無趣的男人......”
兩人在旅館結束休息后,迪妮莎對杰羅說出了約他見面的理由。
“我的處境有點麻煩,有幾個支持我的貴族倒戈了,剩下的都搖擺不定,我需要有人能帶我傳達點信息?!?p> 金獅公爵的子女一共4人,除了被藏匿起來的愛麗莎,迪妮莎還有兩個哥哥。
長子奧爾法掌控著金穗城北方的耀光城,次子多羅斯經(jīng)營著西邊的銀輝城。兩人都是公爵爵位的強力競爭者,而剛成年的迪妮莎則是依照慣例,在得到分屬領地之前,先進行領地管理的測驗。
測驗的場所便是南鎮(zhèn)。
公爵對于愛麗莎莊園被襲,南鎮(zhèn)收來的財產遺失,大為震怒。愛麗莎便主動提出,讓她來治理南鎮(zhèn),順便追回遺失的財產,并保證嚴懲盜賊,重塑公爵的威嚴。
公爵沒有拒絕女兒,但并沒給她完整的治理權,反而是將南鎮(zhèn)暗藏的力量交給了她。
“只是治理領地對你來說過于簡單,想要繼承獅子的名號,就去用最小的力量達成目的?!?p> 迪妮莎學著公爵說話的模樣讓杰羅有一陣哭笑不得。
“實際上,父親是在偏袒兩個哥哥,才將南鎮(zhèn)這個爛攤子交給我,”迪妮莎說著的時候語氣有些落寞,“我雖然有法律上的繼承權,但我并不是父親心中的爵位候選人。”
“所以迪妮莎小姐才選擇舉起反旗?”
迪妮莎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是給杰羅講起了南鎮(zhèn)的現(xiàn)狀。
“南鎮(zhèn)雖然名義上是在金穗城的管轄,然而近幾年這里逐漸演變成了國王派和公爵派的角力之地。
“父親知道我早清楚他心中的想法,在我說出提議的時候,他自然擔心我會借著南鎮(zhèn)的治理權向國王靠攏。
“南鎮(zhèn)明面上的發(fā)展一帆風順,而地下勢力的爭奪卻異?;靵y,兩派勢力都沒有能力完全掌控。”
她看了眼杰羅:
“因為這里有個‘異?!臍⑹止珪!?p> 杰羅聳了聳肩:“所以?”
“因為這個做事原則讓人捉摸不透的殺手公會,任何勢力都無法放開手腳在南鎮(zhèn)擴張。父親也是在這里咬到了難啃的硬骨頭,才想要將我束縛在這里。”
“他就沒想過萬一迪妮莎小姐成功了呢?”
迪妮莎掩嘴輕笑:
“他大概會把更多藏在地下的打手交給我?!?p> 杰羅看了看迪妮莎,大小姐干這種事情有種莫名的適合。
“至于,舉起反旗嘛......”迪妮莎嘴角上揚的說道,“這只是我給父親的一個訊號,他會明白的。”
看到對方不準備明說,杰羅也沒追問。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說到正題,迪妮莎坐直了身子。
“因為我平時乖巧聽話,成熟懂事的緣故,還是有不少貴族將注壓在我身上。”
迪妮莎理所當然的說著,完全無視了杰羅一個字也沒打算信的表情。
“因為父親連一個鎮(zhèn)子的治理權都不肯放手交給我,支持我的不少貴族動搖了。再加上,”她轉眼間露出嫌棄的表情,“我那個笨蛋二哥,居然和北部執(zhí)掌的公爵之女搞上了......雖然還沒宣布訂婚,不過風向大部分已經(jīng)轉到了他那邊......”
“所以呢?”
“所以我要迅速掌握南鎮(zhèn)的實權,穩(wěn)住現(xiàn)有的支持者,接著在二哥訂婚之前毀掉這次聯(lián)姻?!?p> 她看向杰羅。
“南鎮(zhèn)的狀況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溫泉之友’這個名字或許在南鎮(zhèn)管用,放到其他地方便不值一提。不管是傭兵團還是殺手公會,我希望團長能讓‘溫泉之友’的名字響徹王國,然后我要它成為我的威懾力?!?p> 杰羅砸了咂嘴:“迪妮莎小姐計劃的第一步是什么?”
“刺殺現(xiàn)任鎮(zhèn)長?!?p> “原來如此,”果然是迪妮莎的作風,杰羅笑道,“反正都造反了,殺掉官員也就不值一提了?!?p> “領地的實際掌權者是貴族,官員只是輔助貴族管理的聘用人員,這樣的人死掉也不會引起太多注意?!?p> “但是迪妮莎小姐想傳達的訊號就很明確了?”
“如果在現(xiàn)場留下‘溫泉之友’的標記,那就很明確了?!?p> 杰羅笑著搖了搖頭:“所以,在牌桌上才會那樣回答我?”
“這是最優(yōu)的結果~”迪妮莎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和父親的理念不一樣,我并不認為將地下勢力統(tǒng)一掌控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有光明就有黑暗,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父親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沒有像其他貴族一樣打壓城市的犯罪,反而是主動投身其中,打算用自己控制的勢力取而代之。
“這種做法的確有一定效果,尤其是對其他領主的控制和領土的滲透。
“但這無疑只會有短期收益。黑幫和貴族實質并無分別,都是用武力壓榨平民。但對平民而言,貴族的做法至少看起來要溫和許多。我和父親不同,他已經(jīng)快60歲了,他看不到下一輩人的成長,但我能看到。扶持地下勢力割斷的是平民的活力,尤其是在統(tǒng)一掌控之后更是如此?!?p> 聽到迪妮莎的話,杰羅并不完全贊同。
“統(tǒng)一地下勢力之后,不就能用規(guī)則限制黑幫對平民的壓榨嗎?迪妮莎小姐的擔憂不就不存在了嗎?”
迪妮莎笑了笑,用食指抵著他的下巴。
“那和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嗎?貴族一直在試著限制黑幫,但就算控制了所有黑幫,這些限制又會被什么紅幫、藍幫打破。黑暗之所以會是黑暗,那是因為光線永遠照不到它。而每個人的心中,都存在名為私欲的黑暗,這是任何規(guī)則都限制不了的?!?p> 杰羅無法反駁。
“所以迪妮莎小姐更想掌握的是表面世界的權利?”
迪妮莎偏頭一笑:“但是我也不打算放開現(xiàn)有的力量。對于地下勢力,我理想中的狀態(tài)是共存。”
她頗有深意的看向杰羅。
“團長知道共存的含義嗎?”
“互不侵犯,相安無事?”杰羅想了想回答,“或者和平相處,共同發(fā)展?”
迪妮莎又點了點他下巴。
“是互耗。”
杰羅無力的呼出口氣,想起沙灘上打手們自相殘殺的一幕。
——這才是迪妮莎的作風。
“團長大人,你覺得最能賦予人行動力的情感是什么?”
迪妮莎又拋來了問題。
杰羅早有答案,他很認真盯著對方,鄭重其事的回道:
“是認可?!?p> 臉上寫著“果然很無聊”的迪妮莎嘆了口氣。
“這也是一種答案吧,”她用手托著下巴說道,“不過我認為的是仇恨。”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人類會因為仇恨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能量,而且陷入仇恨中的人目標也更明確。讓復數(shù)的組織陷入競爭,相互仇恨,才更方便利用?!?p> 杰羅盯著她看了半天,不打算繼續(xù)這個話題。
——果然只有愛麗莎才是天使。
就算長得再怎么像也只是徒有其表。
“好吧,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p> 確認少女深紅的眼睛看過來后,杰羅開口問道:
“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公爵的位置?”
迪妮莎想都沒想的回答:“這是每個繼承人都要爭取的。我說過,我討厭輸。”
“就算要殺掉血親?”
“我會盡量避免這樣的情況?!?p> 杰羅已經(jīng)聽出了對方的回答。
“那么,我能從中得到什么?”
面對杰羅的提問,對上他視線的迪妮莎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自信滿滿的說道:
“我和團長大人是合作的關系,我的目的和團長大人所追求的一致。讓團長大人帶上面具的敵人,不出我預料的話,同樣是我的敵人。”
杰羅不置可否的努了努嘴,這個女人看透的東西,大概和她隱藏的一樣多。
“我只希望迪妮莎小姐能夠知道,”他沉聲說道,“我是愛麗莎的騎士,這是我認定的身份。”
迎上他的眼神,迪妮莎沒有絲毫躲閃。
“我也希望團長大人能夠知道,”她瞇著眼睛笑道,“如果愛麗莎死掉,她的騎士就是我的了?!?p> ——沒有那一天的。
騎在馬背上的杰羅背著月亮的方向奔馳。
要說他在訓練營中哪一項訓練成績最好,那便是騎術。
伏在馬背,夜的冰涼順著衣服的縫隙流向皮膚。速度不斷提升,他仍不停的揮動馬鞭。
回想和迪妮莎交談最后的那句話,心中的躁動怎樣都無法停息。
“我勸你最好再去見愛麗莎一面,她就要離開南鎮(zhèn)了?!?p> 但是他無法和她見面,他不能再讓自己的災禍牽連到她。
“晚上沒關系吧,反正你我都是披著斗篷來的,而且,這里有幾匹好馬。”
結果還是沒能見到......雖然一開始就猜到過這樣的結果。
但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金發(fā)少女的視線穿過了樹林的阻隔,達到了自己眼中。
光是這樣他不會滿足,如果對方就要離開了,如果自己終將被對方遺忘,他現(xiàn)在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無法在最后站在她的身邊又有什么意義呢?
“一起爬山”的約定不就無法完成了嗎?
“駕!”
響亮的皮鞭抽在座下馬腿上,痛苦的嘶鳴聲在林間小道回響。
“喂,等等我啊......”
身后的呼喊越是靠近,杰羅越想逃脫。
——沒有那一天的。
——愛麗莎如果死掉,杰羅就不會再是杰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