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村村東頭,住著一戶貧苦人家。當(dāng)家人姓柳名子昌,是個讀了兩年書,略識得幾個字,有些迂腐氣的窮書生。因鄉(xiāng)下人通文墨的不多,這柳子昌在十里八鄉(xiāng)倒還有些名氣,平時予人寫封信、掛副聯(lián)補貼點家用,一家三口的日子倒還過得湊合。
柳子昌原是個不善與人打交道的,日常里話語少,加上家貧父母早亡之故,在柳家村真正來往交心的人不多,偏偏村西頭柳三算一個。柳三是個性情耿直的破落戶、無妻無子的老光棍兒,早些年打獵受傷壞了腿,只能靠著給村里夜間打更的微薄收入為生,好在他平常熱心仗義,與柳子昌家相互照拂,兩人便如同胞兄弟般感情深厚。
因十二月初三日柳三要去外村喝侄兒的滿月酒,遂早早的托了柳子昌幫忙應(yīng)付一晚上。柳子昌本是個熱心的,加之兩人平常的交情,自然痛快的應(yīng)允了。
初三晚戌時,柳書生在老婆的叨念下,披了件厚襖子,提了柳三的舊梆子和一壺?zé)蹲泳疲l(fā)抖的出了家門,一深一淺地踩著積雪,借著各家窗前微弱的光,慢慢的行走在白色的路上。
那晚無風(fēng),但空氣卻像冰一樣寒冷刺骨,從皮入髓……
待更晚時,亮燈的人家漸漸變少了,偶爾村頭傳來一聲犬吠,倒讓死寂的村子有了點活氣。
“咚——咚!咚!咚!咚!”寅時的更一慢三快。這更一過,打更人即可收工了。
終于熬過一晚的柳子昌蒼白著臉,緊了緊頭上的棉帽子,喝完了最后一口燒刀子,擤一把鼻涕,正想著在村西的大樹下放放水,然后回家睡熱炕頭。
待他反復(fù)搓著手,提著麻木的腿挪到那棵幾百年的老樹下,脫了褲頭便要行那回龍之事。一道陰惻惻的涼風(fēng)吹來,柳子昌狠狠的打了回顫,抬頭正要罵天,卻隱約看見有叢影子自村西頭緩緩走了過來。
柳書生以為是自己眼花,狠狠的用左手反復(fù)拂了幾回眼睛,右手提溜著褲子,小心翼翼的藏在大樹后,借著隱蔽的位置悄悄向外張望。這一望,卻讓他險些失了魂,驚叫出聲。
只見向著自己緩緩走來的,赫然是一支迎親的隊伍。但那隊伍卻又與平常的迎親隊伍大大不同,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年的柳子昌看著這喜慶的派頭,卻一點也樂不起來,反而面色更加蒼白了!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一個衣衫花俏、弓著身的老婆子,滿頭霜白的發(fā),如雞皮的左手顫巍巍地拄著一支厚重的龍頭拐,右手提著一盞明亮的燈籠,分明是一副媒婆的裝扮,卻撲了一臉的白粉,就連眼珠也是全白的,沒有瞳仁,在月光的映襯下更加顯得她面無血色、陰森恐怖,分外滲人。
老婆子身后是四名穿著詭異的轎夫,吃力的抬著一頂大紅的喜轎。雖是喜事,可這四人卻一溜的身披麻布服,頭上戴白,作著喪禮的裝扮,個個形如枯槁。若非正在行走,便是死活也不易分辨。
隊伍壓尾的卻是兩個七、八歲的童子、童女,大雪夜里穿著一身紅襖,扎著小辮兒,提著小竹籃。明明是正常人家孩子的模樣,臉上卻始終掛著詭異的微笑。他們一路走,一路往天上灑著什么,那物事紛紛揚揚的飄落下來,有幾張飄到了柳子昌所站的大樹下,書生低頭一看,雙腳不自覺打起顫來。
以為灑的是花,卻原來灑的是死人用的錢紙……
那詭異的迎親隊,離柳子昌所在的大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柳書生拼命的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
直到隊伍快要順利的經(jīng)過大樹時,樹后的人正要松一口氣,忽然聽得從轎里傳出一道悅耳靈動的女聲,那聲音分明在說:“白婆婆,停轎!我要方便方便!”話音剛落,那轎子便似要翻天般大力的左右晃動了幾下,四個轎夫忙穩(wěn)了步子才不致跌倒……
聞言,隊伍前面詭異的老婆子慢慢轉(zhuǎn)身,提起右手的燈籠,白蒙蒙的眼睛冷厲的盯著轎簾,面色鐵青。
須臾,從轎上歡蹦亂跳的下來一個全身火紅衣衫的女孩子,綰著雙螺髻,發(fā)上綴了一根艷色的緞帶,提了裙擺,慌慌忙忙的向柳子昌藏身的樹后跑去,留下身后一群一臉懵逼的人。
待得那女孩子跑到樹后撞上滿面驚慌的柳書生,嬌俏的俊臉微愣,但隨即冷靜下來,皺了秀眉,反手一把捂住了柳子昌的嘴。
女孩子很美,便如墜入凡塵的精靈般,眉目間萬種風(fēng)情、千般顏色。柳書生這次是看呆的……
靜謐中,隊伍里的老婆子喚了聲——“十夫人!”涼冰冰的、陰森森的。
女孩子隨口應(yīng)了一聲。而后嘴唇湊在柳子昌耳邊,輕輕告誡了句:“別出聲!”
柳子昌呆愣的點了點頭,鼻尖傳來一陣桂子花香。
那老婆子提了燈向樹旁照了照,看到一雙小手胡亂揮動了一下,假意咳嗽了聲,抱怨道:“老生我接了這些年的親,倒是第一次遇上您這樣折騰人而不怕死的!”
紅衣少女向柳子昌吐了吐舌頭,又從懷里摸出一坨銀錠子塞給他。一邊卻向著迎親隊的方向裝模作樣的回了一句:“您老人家擺了如此大的陣仗來接小女子,我這不是激動嗎?”
那婆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隨后試探的問道:“老生倒要問問,你是怎樣認識銀姬娘娘的?”
少女附在柳子昌耳邊低聲說了“思旺客?!n云山”七個字,柳子昌點點頭。
而后,少女換了正經(jīng)八百的聲音,平靜道:“銀姬娘娘有個女弟子叫靛青,婆婆認識嗎?”
老婆子點頭說認識。
少女作出一副釋放后輕松的樣子,慢悠悠從樹后踱步出來:“那靛青在拜銀姬為師前便與我相識,算是舊友。近日我遭了難,在凡間被一名叫做殺童的仙追殺,逃到了思旺客棧,便是銀姬娘娘和靛青救了我?!?p> 老婆子思忖著,默不作聲。那殺童天將正是被銀姬所擒,曾在萬妖鎮(zhèn)待過短短時日!
少女漫不經(jīng)心的看著她的臉,幽幽的說著:“這幾日,我在客棧里待著,很是無趣。又想著為妖的不易,終究應(yīng)該找個靠山,才能不過那整天躲躲藏藏的日子!”
老婆子埋著頭,看不清面目。良久,忽而插口問了一句:“你與靛青是何時相識的?”
少女做了一副深思的樣子:“不記得了,大概三十幾年前罷!”
老婆子默了一下,沒有做聲。
少女繼續(xù)說道“昨晚,客棧里來了三個人,一男一女。那男子十分英俊,兩個姑娘也非常漂亮,靛青很是歡喜,遂央求娘娘把這三人讓與她。靛青說自己面上的皮相撐不了多久了,得立即換副新的!”說完,停頓了一下。
老婆子冷冷一笑道:“哼,這丫頭被寵壞了,人小胃口卻大,又偏偏是個愛美的。”而后對少女的話又信了幾分,聲色稍霽了些:“那娘娘怎么做的?”
少女吐了吐舌頭,一臉無奈:“銀姬娘娘雖然看著是個兇的,對靛青倒是極好。最后禁不住她一再央求,終是答應(yīng)了!”
聞言,老婆子臉色大變,舉起拐杖便往地下一杵,厲聲道:“她好大的膽子,大王的東西也敢吞……”但旋即又冷靜下來,暗想著:如此膽大妄為,卻著實是銀姬的做派。
少女靜靜的觀察著她的表情,緩緩的說:“后來,靛青用了些手段處理了那三個人,回客棧向娘娘復(fù)命。結(jié)果遇上娘娘瘋病犯了,不得已只好帶了人從密室將娘娘送走了!”
老婆子皺了眉,擔(dān)憂的問道:“銀姬的病怎的又犯了?”
少女聳了聳肩,有些不解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們?nèi)撕煤玫暮染普f話,靛青無意中提到一個字,娘娘便發(fā)起瘋來,又是哭又是笑的,像個小孩子!”
老婆子臉上微微一愣,輕聲道:“提到了哪個字?”
少女豎了指頭,作了個“噓”的動作,而后拉過老婆子的手,在她的掌心認真的畫起來。她畫了統(tǒng)共八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組合起來正是一個——陸。
甫一畫完,那老婆子斂了笑容斥道:“死丫頭騙子,什么不好提,偏偏提他……銀姬這輩子,事事比人強,手段樣貌皆是頂好的,唯獨輸在這”情“字上?!焙龆謬@氣道:“只是,她愛上那樣一個人,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受些罪、吃些苦也算咎由自取了!不過,這樣秘辛之事,靛青竟肯給你說這只字片語,想是也未把你當(dāng)做外人?!?p> 少女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側(cè)頭問道:“娘娘到底愛上的是哪一個?好像很不好惹的樣子……靛青說,那人為了這事兒,毀了姬蛇一族,也忒狠了!”
“當(dāng)然不好惹,你見著他最好躲遠點!”老婆子輕哼了一聲:“只是想來你這輩子應(yīng)該是不會見著他的……”
少女插了腰,有些不平道:“本姑娘現(xiàn)下是萬妖鎮(zhèn)的十夫人了,有妖王撐腰,還怕他不成?”
聞言,老婆子急急的抬手捂了她的嘴,再小心謹慎地向四下看了看:“我的十夫人,你這是發(fā)的什么瘋?”隨后,在她耳邊低聲道:“萬妖王雖然厲害,但與他畢竟不是一個層級的。這樣的話,你切不可再說……”
少女縮了下脖子,聽話的點了點頭。而后假意擔(dān)心的問了一句:“不知娘娘何時才能恢復(fù)?”
老婆子嘆道:“總要三、五日才能見好?!?p> 少女低頭不知想了什么。最后拉過她的手撒嬌道:“婆婆,我是第一次到萬妖鎮(zhèn),沒見過什么世面。您又是鎮(zhèn)里能說得上話的,可得幫幫我。在萬妖王面前多替我美言幾句!”說完,便從懷里掏出一顆品相上好的東海明珠,往老婆子手中塞了過去。
老婆子聽了些奉承話,又得了好,自然眉開眼笑:“十夫人是個聰明的!只要小嘴甜一些,男女情事上熱情一些,別總像那些凡間的女子般對著妖王哭哭啼啼、推推搡搡的,總能討了他歡心!男人嘛,哪個不喜歡溫柔順從的……”
聞言,少女嬌羞的撇過頭去,撇頭的一瞬間做了一個幾不可察的鬼臉。
老太婆滿意的笑了。心里想著:銀姬這次,卻是將功抵過,送了個靠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