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和城市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許多城市再平常不過的事，在農(nóng)村都會變得那么不一般。相同時代、相同年紀的孩子所經(jīng)歷的也是千差萬別，有的人生差距，就從這不同中開始。但是童年，所有的孩子都一樣的天真無邪，一樣的苦并快樂著。
……
這一年，吉巧上了五年級，開始了寄宿制的學習生活。人也由一個懵懂的女孩漸漸長成一個青澀的少女，猶如水中一只有性別的荷花嫩枝漸漸長出了尖尖的花蕾。
山區(qū)農(nóng)村村落分散，農(nóng)戶的房屋就像無數(shù)的馬蜂窩，山腳密密麻麻放著些，山坳橫七豎八擺著些，山頭還零零散散掛著幾個，這山有那山也有，每個山頭都差不多。到了晚上，夜幕掩蓋了一切，包括低矮的民房和清貧的農(nóng)家勞作場景，只留下隨意撒落于黑暗中的點點光亮，每一個光亮就代表一個家庭的存在。
這樣的布局，導致農(nóng)村孩子上學年齡普遍偏大，到七八周歲才開始上學，由于剛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家庭生產(chǎn)急需大量勞力，加上受傳統(tǒng)思想“女孩終是別家人”的影響，好多家長不愿意讓女孩子上學。好多女孩是家長被迫同意上學的，上學年齡就更大了。
像吉巧就是九歲才上的學，是村委會和學校按照上級要求清理出來，由村長親自把“紅色入學通知書”送上門并做通家長工作的。她雖然才上五年級，已經(jīng)是十五歲初現(xiàn)花蕾的標致大姑娘了。
為解決山區(qū)農(nóng)村學生上學難問題和提高教育教學質(zhì)量，上級補助榮發(fā)小學辦了寄宿制學校。學生到五六年級就住校了，雖然條件簡陋，但總比翻山越嶺，比雞起得早上學比狗回得晚回家強多了。說簡陋其實也是相對的，在當時也算是不錯了。飯是學生從家里背來的面做成的包谷飯，菜是“金邊”洋芋或白菜，也是學生背來的，學生每個月還可以免費吃一頓肉，說是“打牙祭”。晚自習不像在家寫作業(yè)用小煤油燈而是用比煤油燈亮百倍的煤油砂泡汽燈。住宿方式通常是，星期一早上或者是星期日晚上，學生背著包谷面、洋芋和白菜到學校，學校管食堂的副校長和食堂炊事員集中稱量，并核發(fā)放飯菜票，學生憑票就餐。
寄宿制學習生活和在家絕然不同，單純輕松，每天早操、早自習、早課、午飯、午休，下午課、晚飯、晚自習、唱歌、睡覺，周而復始，再不要放學回家?guī)椭议L上山找柴、找豬草、擔水做飯或協(xié)助干其它永遠也干不完的農(nóng)活。
多夢的年齡，單純的學習生活，期間總會發(fā)生許多令人難于忘懷的樂趣。
就說吃飯吧，早點是沒有的，宵夜自然也是沒有的，只有午飯和晚飯，所以每天一到打飯時間，特別是中午，學生總是潮水般涌出教室，像“餓死鬼”一樣“奮不顧身”沖向食堂，不一會兒，一條長龍就此形成了，叮叮當當敲擊飯盒或盤子的聲音，訴說著同學們饑餓的煎熬和難耐。
通常這個時候，吉巧總是有意留在教室，克制自己忍耐到最后再去打飯，因為這時炊事員不再擔心飯菜不夠，會多打一點給她，特別是金邊洋芋湯會多加一勺，這樣的代價就是要忍受將近一小時胃部反酸一陣一陣針刺的疼痛。不過還是值得的，多余得到的湯，拌著從家里帶來的冷洋芋吃，一冷一熱剛好中合得當，至少又吃上了一頓飽飯，看著那些吃得舔嘴抹舌的同學投來的羨慕眼光，吉巧感覺還是很愜意。
最浪漫的還是下午課后，幾個小伙伴相約到山上露天開火做飯吃。飯通常是食堂打的或從家里帶來的，煮菜用的小鐵鍋是從家里帶來的，沒有就直接騰出一個比較大的鋁飯盒作為“小鍋”煮菜。菜呢，這就豐富了，通常是從家里偷來的雞蛋、臘肉，從自家和別家地里弄來的白菜、小瓜、金豆、青殼包谷，以及從山上拾到的菌子等。男同學的“小灶”就更加豐富多彩了，除上述這些外，還經(jīng)常下河捉青蛙，山找鳥蛋，到不遠的水庫里捕魚，甚至還會偷偷把哪家跑到山上的土雞給殺了。除極個別性格特別開朗的女生會去品嘗外，女生一般都是既羨慕但又不為所動，保持“潔身自好”。
可以想象，在一個背靜的山凹里，自涌龍?zhí)哆?，幾塊石頭支起一口小鍋，三五成群自由組合的學生，有的找柴生火，有的洗菜，有的用小刀切菜……，不一會兒，一頓豐盛的“晚餐”就弄好了，吃著、唱著、嚷著……，伴著裊裊炊煙，忘卻了學生的身份，融入了大自然，像林間無拘無束、自由飛翔、任性嬉鬧的鳥兒，那是多么令人流連的時光呀。
睡的呢，就是兩個板凳搭幾塊木板，上面鋪上草席墊上羊毛氈，最多再加一層墊單，蓋的通常只有一床被子，這樣的標配還得兩給人合并才能配齊，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
榮發(fā)小學的學生宿舍新鋪了木樓板，學生都爭先恐后往樓上擠，因為能上樓就意味著不用帶板凳和床板了，可以再墊上一床羊毛氈或再蓋一床被子。
自以為聰明的同學根本不知道，老師早想好了一套住宿方案，那就是，樓板上按照成績排名認床鋪，第一名先認并確定合住同學，然后第二名，如此類推……，幾個力氣大但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被學習好的一一占有，心里憤憤不平但又無可奈何，誰叫自己不好好學習呢，只好依依不舍乖乖搬離樓板，商量背板凳和床板去了，但少數(shù)同學也由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吉巧慶幸自己平時刻苦學習，雖然后來報到，但卻住上了板樓，解決了自己不知怎么弄凳子和木板的煩心事，也給自己明白了只要努力終有回報的道理。
因為住宿的事，“復仇”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那是一天早自習，學生們剛進入教室開始早讀不久，班主任李妍老師一改平時的微笑板著臉走了進來。
“唐大勇，那事是你做的嗎？”李妍老師嚴厲望著班上最后一排的男生唐大勇，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劍，直刺人的心房，又像是一把照妖鏡，讓人萬般變化也無法隱藏原形。
“老師，我——我——，……”唐大勇見事情已經(jīng)敗露并已無法抵賴，但此時此景他又確實把事情說出口，那可是一件實在不光彩的事呀。
同學們不約而同把目光聚焦到了教室后面，投射到唐大勇身上，吉巧也朝他瞟了一眼。唐大勇抬頭看著老師，也掃了吉巧一眼，然后下了頭。
榮發(fā)小學有兩個分校，到四年級才集中到榮發(fā)完小就讀，因為三個班并一個班，所以成績差一點的學生就被留級了，比如和吉巧三年級同班的“小蠻?！蓖鯑|就被留級了。唐大勇是本校生，四年級才和吉巧一個班。
和同齡相比較顯得高大健壯的他，剃了個“東洋頭”，身穿“疙瘩紐扣”布衣，喜歡體育，樂于助人，愛打抱不平，學習成績用老師的話說是進步快，雖然中間偏好但成績只上不下。吉巧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不過這是裝在她心底的秘密，從未對誰說起。
此時的唐大勇像一尊高大的雕像，更像一個罪惡的魔鬼。盡管他平時樂觀無畏，有“爺們”氣魄，但50余雙目光同時投射過來，就像萬箭穿心！吉巧猜想，此時的他好想打個地洞鉆進去，但裝進去也解決不了問題呀；要是身子矮一點就好了，也許會好受些，但這牛高馬大的身子，哎，夠他受的了。
“你先說是不是，其他別說。”李妍老師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是！我……”“別說了，老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崩铄蠋熉冻隽诵θ?，但那笑容和平時不一樣，隱含著濃濃的詭譎。
“但是也不行啊，你總得把殘局弄好啊?！?p> “這樣吧！”李妍老師看似親切但語氣堅定，“乘大家都上著自習，你現(xiàn)在去處理吧，晚上恢復原狀，下不為例！要用的東西我給你準備好了，走，跟我去拿?！比缓笙蛱拼笥抡姓惺郑鋈チ?。
云里霧里間，教室由寂靜又恢復了朗朗書聲，仿佛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吉巧一顆莫名懸掛的心也落了下來，不知為什么，見到唐大勇，吉巧心跳會不由自主加快，就像心中有兔兒要蹦出來一樣。見他有事，一種莫名的擔心和憂愁籠罩著她，揮之不去。她拼命掩蓋，用大聲閱讀來轉(zhuǎn)移，可都無濟于事，這種揪心的感覺好長一段時間都折磨著她。
后來的一天，唐大勇說起了這件事。原來那天早上他起床慢一點，起床時同學們都出去排隊跑早操了，當時要上廁所已經(jīng)來不及了，忽而想到被換到一樓的窩囊事，他就跑上樓板在李興祥床被上撒尿了，被值周老師逮個正著，就告知了班主任李妍老師。唐大勇承認后，李妍老師讓他清洗被子，并私下說服李興祥原諒他，保密并配合演戲，事情就這樣不聲不響處理了，那倆家伙后來還竟然成了好朋友。
唐大勇說那次給他的感觸太深了，從那以后“缺德”的事他基本就不做了，要是那天不是這般處理，也許他早就輟學回家種地了，或許早就外出打工了，也就不會有后來幸福。還好是后來才知道，否則按吉巧的性格，早把他在心里打到了十八層地獄老死不相往來了，更別說對他有特別的好感了。
……
寄宿制學生最高興的莫過于學校組織學生看電影了，那年代看場電影真是不容易，一年就那么三四場，有的群眾翻山越嶺就為看上一場電影。
那天晚上的電影是《太平天國》、《苦菜花》和《高山下的花環(huán)》，電影結(jié)束后，像往常一樣，等前來觀看的群眾走后，老師才讓同學們起身，保持來時的四列長隊返回學校。月色朦朦，星星點點，長長的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十幾把手電筒像飛舞的螢火蟲在彎曲的山間竄動。那天的電影很精彩，以致于在返程的路上許多同學還沒有從電影的場景中清醒過來，正津津有味地談論著自己心得和看法，不時做出個武打動作，仿佛自己就是電影里的某個人。
突然，吉巧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踉蹌，手本能伸出，這時一只有力的大手接住了她只柔軟的手，捂得緊緊的。吉巧只覺瞬間觸電，電波嗖——的一下點燃了全身每個毛孔柴禾，臉龐突然成了燃燒的火球，極速跳躍的心臟快要從口中蹦出，心中伴著似有似無的香甜。
吉巧想縮回但又不敢用力，掙脫手身子就要跌進小河里。只覺得又一次強有力的拉動，整個人一下?lián)涞乖诹四悄泻⒖鄬挻蟮膽牙?，像撲在陽光下的一汪溫泉里。她頭腦沒有了記憶，全身突然沒有了力氣。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僅僅持續(xù)了幾秒，伴隨那人松開她，放開她炙熱手，以及幾位女同學手的介入而結(jié)束。
吉巧瞟了一眼拉她的唐大勇，看不清表情，朦朧的月色下，那高大魁梧身材，像一顆堅韌的大樹。吉巧心想，但愿他沒有感受到自己的感受，但又希望他也有她的感受。
隊伍仍在前行，在別人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女同學要跌倒，一個男同學及時拉起而已。可對吉巧而言，就是這樣幾秒的經(jīng)歷，像一顆播撒在心田里的情懷種子，在一夜春風中萌芽、開花，芬芳在自己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世界，在人生的某些時候，讓她有意無意想起，那炙熱的手，那有勁的力，那寬大的胸懷。
……
玉水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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