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總是如期而至,皚皚的白雪裝扮了山川、田野、藍(lán)天,一切的一切,看上去整個世界冰清玉潔,但撕開塵封的外衣,里面正上演著著一幕幕可恥、可悲的故事,以及故事中,一個個自以為是、可悲可泣的角色。
……
臘月初的一個星期五下午,吉巧向往常一樣背著背簍從學(xué)校返回了家。剛一進門,就覺得今天家里與平時不大一樣。堂屋似乎比平時更整潔干凈了,火塘上的銅鍋里正煮著臘肉,帶香的熱氣把鍋蓋頂?shù)卯?dāng)當(dāng)響,久違的香氣彌漫在屋里,沁入了吉巧的心脾?;鹛僚赃呬R鍋蓋上的小孔里也冒著一縷清香,不用說那就是白米飯了。吉巧感覺應(yīng)該有尊貴的客人要來,父母絕不會用此等規(guī)格的東西“慰勞”自己讀書的辛苦。在他們看來,讀書也就是動動腦的事,比起汗流浹背的勞作實在算不了什么。
吉巧把背簍放到灶房里,心里在不停地盤算,那會是誰呢?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什么答案,因為他們家就沒有什么有錢有勢有地位的親戚朋友,至少吉巧從知事起就沒有見過。但一定會有客人來,因為平時家里除請人做活或有重要客人來是不會吃肉和米飯的,飯都是用自家的石磨磨面蒸包谷飯吃,要是夏秋季節(jié),多半是吃洋芋,每星期等孩子們回家,吃一頓包谷飯或者米飯,算是“改善伙食”了。
“媽——!媽——!”吉巧喊了兩聲沒人應(yīng)。
忽然堂屋供桌上的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兩瓶用紅紙封了口的瓶子酒;還有一包牛皮紙包裝的茶葉,也用紅紙封著;還有一袋糖果,竟然也用紅紙封著,唯一沒有紅紙封著的是一塊紅頭巾。
“有人來提親?”吉巧猜想著,“那一定是二姐了,因為大姐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嫁妝都備好呢。”這地方農(nóng)村提親有“成不成,酒兩瓶”的說法,上門提親哪有空手白腳去的道理,況且大姐那會兒媒人來提親吉巧也看過。
這時聽到朝門外傳來母親和一個女人的講話聲。“好好勸勸,家境你是知道的,”那女人的聲音,“別人請我還不愿意呢?!薄班拧」媚镄愿裼行┚髲姟?,吉巧媽的聲音。
“媽——!”吉巧迎了出去。
只見吉巧媽抱著一棵白菜,后面跟著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頭上包著黑布帕子,帕子上系著塊花頭巾,身穿天藍(lán)色對襟衣裳,還系著一塊繡花圍腰,藏青色的褲子褲腳被黑裹腳布纏在里面,插入繡花小鞋里。和戴著藍(lán)色遮陽帽,穿著藍(lán)色咔嘰布衣服和方口鞋的母親形成鮮明對比,一看就是兩個時代的人。
“這是你趙大媽,六隊的,”吉巧媽示意吉巧打招呼。
“趙大媽!”吉巧再沒多余的話。她對媒婆沒有好印象,一天到晚嚼舌根不干事,合適吧是成全了人家,不合適吧害人家一輩子,再者第一次見面也不好說什么。
“都長成標(biāo)志的大姑娘了,嗯——!不錯,不錯!”趙大媽夸道。
三人說話間回到了屋里,開始一起做晚飯。
這個時候吉巧爸趕著一群山羊也回來了,身上背著一捆木柴。吉巧趕緊幫忙把羊群趕進羊圈,吉巧爸把柴放到朝門外的柴堆上徑直進了堂屋,怎么跟客人打招呼吉巧也沒聽見。
不一會兒飯菜上桌了:一碗切成片的臘肉,一碗番茄炒雞蛋,一碗爆炒茄子,一碗水煮白菜,一碗炸洋芋片。
“大姐,坐吧!”吉巧爸招呼趙大媽入席,“沒趕集,只好土俗點了?!奔砂值沽藘杀?,一杯遞給了趙大媽,一杯自己。
“哪里!哪里!”趙大媽接過酒杯,客氣回應(yīng),“已經(jīng)很好了?!?p> “媽——!大姐、二姐呢?”吉巧覺得奇怪。
“被你大姐喊著去你大姐夫家了?!奔蓩寷]有看吉巧,端著一盆豬食倒到豬槽里。
“那——?”吉巧想問,用手指頭碰了一下鼻尖沒有往下說。
在飯桌上,三個大人你一言我一語邊吃邊聊著,都是些農(nóng)村的陳年往事或是些道聽途說的“新聞”。吉巧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就三下五除二吃完飯到屋外去了。
此時夜幕正徐徐降臨,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樹、旁邊的房子,還有渺小的吉巧,漸漸從清晰變得模糊,最后全進入了黑暗的空間,充滿生機的五顏六色也被漆黑所掩蓋。冬季的寒風(fēng),就像打點滴的吊針一下一下刺得人好疼,更多的是心理的恐懼。吉巧從猜想中回過神,作了幾個深呼吸,見證自己仍然健在,但心卻像寒冰包裹一樣,逐漸變得異常冰涼。她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一種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官告訴她,事情跟她有關(guān),不管她愿不愿意面對,但那是真的。
“吉巧,還不回來!”吉巧媽在院臺上拉長聲音喊道。
“來了!”吉巧極不情愿地答道,向黑暗中的一縷亮光方向走去。那是從門縫擠出的院內(nèi)燈光,微弱而又充滿寒意,寒得讓吉巧都不愿意回去,寧愿流浪在外。
晚飯已經(jīng)結(jié)束,火塘燃著的火很旺,吉巧爸靠著板壁正泡茶水,一根已點燃的旱煙頭斜靠在身旁。吉巧媽正在灶房里洗碗,趙大媽坐在靠供桌的上座。
“媽,我?guī)湍赐氚?!”吉巧從?cè)門進入灶房。“不用,就洗好了!你到火邊坐。”吉巧媽正在清洗碗。
吉巧從灶房出來順勢在趙大媽對面的草墩上坐下,吉巧媽洗好碗出來就近在吉巧身旁坐下。一場“三英戰(zhàn)呂布”的戰(zhàn)斗打響了。
“吉巧,你也老大不小了,”吉巧媽說,“今天趁你回來,你趙大媽來給你介紹個婆家”。
“什么——,給我?不行,我還在讀書?!奔尚睦镫m有所準(zhǔn)備,但還是不由自主一顫,就像站在橋頭看風(fēng)景的看客突然被人推下了河,突然間不知所措,心里更像是被人強灌了恐慌、冰涼、惱怒拌成的酸辣辣椒醬一般難受。
“你還不愿意,人家看得起你已經(jīng)是咱家菩薩供得高了?!奔砂痔崞疸~茶壺給趙大媽倒?jié)M水,自己也倒?jié)M。
“吉巧,那可是方圓團轉(zhuǎn)的大富人家呀!”趙大媽趕緊接上話,“他爸爸是村長,他又是獨兒子,三個姐姐嫁出去留下土地多,柴方水便的,這么大的家,以后全都是他的,這樣的人家你是打著燈籠火把都難找到??!”
“是呀,吉巧,人家是再好不過了。”吉巧媽乘勢插進話,“那天王東他媽問了我你的屬相,比王東大一歲,‘妻大一黃金蓋過膝,’挺合適的,就答應(yīng)讓他家找媒人今天來提親,也好和當(dāng)面你商量?!?p> “什么——,是王東?”這又在吉巧的意料之外?!安恍?!那個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一天到晚只會搗蛋的人更不行。”吉巧已經(jīng)激動不已了,“我都讀五年級了他才讀四年級”。
“那由不得你!”吉巧爸威嚴(yán)地說,“你回來和你商量是照顧你情緒,說白了就是告訴你一聲有這回事,明天好和你媽一起去看婆家。”吉巧爸巴扎——巴扎——吸了兩口旱煙。
“爸——!我是你女兒呀!是人呀!你得征得我同意啊!不是小豬小狗您想賣就賣想給誰就給誰呀?!奔裳蹨I在眼眶里轉(zhuǎn)個不停。
“乖孩子!我們都是為你好呀,這么好的人家上哪兒去找呀!”“古語說‘男怕入錯行,你怕嫁錯郎’,你嫁過去自己好過了,我們也跟著沾光啊?!奔蓩屓崧暵Z開導(dǎo)著,“人家看得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我還怕慢了人家改變主意呢,你還不愿意。你還小,不懂事,爸媽不為你拿主意,以后后悔就來不及了?!?p> “娃兒,你可以明兒先去看看呀,人家沙發(fā)、錄音機、縫紉機、手推車什么都有,我敢打包票,你一定會滿意的。王東雖然讀書不行,可是身強力壯,是個干莊稼的料,聽他媽說他還是很喜歡你的啊。他爸爸是村長,好事多著呢。你就等著享福吧!再說,攀上這門親事,你家以后交公益糧啊,到集鎮(zhèn)賣菜籽啊,請人點種莊稼啊,他能不罩著?”趙大媽插話拿捏得很準(zhǔn),一股腦兒把好話全說完了。
“說他爹干啥,我又不是嫁他爹。你們覺得好自己嫁去啊?!奔蓺夂吆甙琢粟w大媽一眼?!霸僬f,二姐呢?為啥不給二姐介紹呢?二姐找了才輪到我找?!奔砂岢隽藗€理由。
“你二姐要留著招姑爺在家了,我們家全是女兒,你和你二姐只有一人能出去,現(xiàn)在人家王家看上你,你二姐就出不去了。為什么讓你大姐喊著去你姐夫家,就是怕你二姐難過,黃了這件事?!奔蓩層行┌卣f。
“當(dāng)時為什么不讓大姐招姑爺在家呢?”吉巧忽而為二姐憤憤不平。
“你傻呀!大姐那種情況誰愿意上門?留在家的各方面都要過得去,這樣才能引來好姑爺。你大姐嫁給姨媽家一來是隔得不遠(yuǎn)互相有個照應(yīng),二來是親上加親他們對你姐姐也不會壞到哪兒?!奔蓩屨f道。
“可我還在讀書啊,哪有學(xué)生娃娃就定親的。”吉巧拿出讀書作為擋箭牌,“媽——,等以后再說吧!”
“你有完沒完,又不是讓你明天就嫁人了!”吉巧爸在鞋幫上拍了拍旱煙鍋,白了吉巧一眼,“只是提親,明天去看看覺得可以,人家還要來定親,學(xué)生娃定親一松毛耙抓多少——到處都是?!?p> “反正我不同意,明天也不去!”吉巧沒有了理由,只有耍賴了,“至少等我考不上初中,不能讀書了再說?!?p> “你反了你!要是不去,書也別想讀了!”吉巧爸掄起旱煙鍋,揮向吉巧,“等你想嫁的時候,人家早抱娃兒了,你以為人家會等你一輩子呀?!?p> 吉巧歪了一下身子,沒打著。發(fā)酵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濁淚,從她眼中一涌而出,就像連綿陰雨,流不盡,也擋不住。
“傻丫頭,先看看吧!以后的路還很長,誰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多條路多一種選擇啊”吉巧媽慌忙伸手過來擋著煙鍋來的方向勸道。
“是呀!不就是提個親,定個親嗎。你讀著你的書,以后真有什么好出路,退親不就完了,多條路多個選擇多個保險,這多好啊?!壁w大媽說出了別人不好說出的見解。
“隨便你們吧!”吉巧絕望地說,雖面對著燒得正旺的火,可她卻像被人拋去在荒山野地里的羊羔,孤獨、無助到了極點。她站起身用衣袖擦去新一輪淚水,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頭砸進了被子里。
“該怎么辦?該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吉巧一遍又一遍問自己。
出走吧!不行,身無分文,怎么去?能去哪兒?還要讀書嘛……。吉巧腦海中浮現(xiàn)了出走的種種危險的境遇。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行呀,好死不如亂活著,父母重新?lián)煳一貋硪呀?jīng)非常不容易了,死了父母會有多傷心呀……。吉巧設(shè)想了自己死去后全家人哭得死去活來的悲慘境地,以及自己被白布裹著,在熊熊大火中燒得嘖嘖響,胸腹炸裂,血水迸發(fā)的可怕場景。
那只有屈從了??蓪嵲诓桓市陌?。怎么會是王東那王八蛋呢,為什么不是唐大勇呢……。吉巧想起了王東的搗蛋情形,想起了唐大勇的灑脫英姿,還有那只觸電的大手。
要是大姐,她會怎么處理呢?不用說是順從了,她那情況能不同意嗎?吉巧想起了大姐——大花的悲慘經(jīng)歷。
大花自小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但一場大雨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
那是大花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個周末,大花按往常一樣趕著山羊到山上放。中午左右,突然烏云密布,下起了暴雨,大花只帶著一塊油布,無法避雨,于是就躲到了一個窯洞里,結(jié)果遭到了雷擊,不幸中的萬幸是,竟然沒有被擊中,只是被閃電提出窯洞,倒躺在三米遠(yuǎn)的雨水溝里。
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時,大花早已昏迷,背回家直到凌晨兩點都沒有反應(yīng)。大家都以為不行了,準(zhǔn)備用白布包裹,抬到山上燒了。這地方有個風(fēng)俗,凡是不滿六十歲死亡的,都要用火燒成灰,才能埋葬,以免冤魂擾人不得安寧。就在換“壽衣”的時刻,大花蘇醒了,嘴里還喊著:“羊——羊——”大家連忙喂紅糖姜開水,慢慢的,大花恢復(fù)了意識,但手腳動彈不得。
后來經(jīng)過幾個月的治療,腿腳除患上關(guān)節(jié)炎外,恢復(fù)還算正常,可是腦袋從此就有些遲鈍了,講話也有點結(jié)巴。父母怕嫁遠(yuǎn)或嫁外人被人欺負(fù),就讓大花嫁給了家庭條件一般的姨媽家憨厚老實的表哥。
二姐應(yīng)該也會哭鬧吧,還是會選擇同意呢?畢竟因為沒有考上初中,小學(xué)畢業(yè)就沒再上學(xué)了,早晚也是要嫁人的??墒乾F(xiàn)在她不能選擇出嫁了,只能在家等一個男人上門,一般上門的家境都不是那么好,人也強不到哪兒去,她甘心嗎……
此時的吉巧,腦海就像有無數(shù)的人丟下石塊,激起大大小小、一圈又一圈的波紋,讓人無法理清頭緒。就在這迷迷糊糊中,吉巧睡著了。
第二天,吉巧沒有去看婆家,她借故學(xué)校李妍老師要她去幫忙搬宿舍溜出了家。她對父母說,行吧,不看了,就同意吧,家里情況以后慢慢看。父母沒有辦法,也只能讓媒人帶話回去,說家里情況都了解,以后有的是機會看,同意了。
后來吉巧家殺年豬的時候,王東在媒人的帶領(lǐng)下來正式訂了親,父母還還請了三親六戚見證了定親儀式。這儀式告訴世人,吉巧已經(jīng)是有婆家的人了,不能再提親了。因為雙方都還小,還沒有到“訂婚”的程序,更不要說臨近結(jié)婚的“傳紅”和“通信”了,走的程序越多,悔婚的概率越小。
對于吉巧而言,這“籠頭”套著也好,免得別人再來煩心。只是每每王東家有事要讓吉巧過去時,吉巧總借故不去,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意見,吉巧才不管這些,甚至巴不得對方悔親,于她而言,這就是個“緩兵之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