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這支雕花魚尾釵多少錢?”
衣著艷麗的白面貨郎瞧了眼來客,隨即笑嘻嘻地朝她湊了過去,道:“姑娘,小生看你長得漂亮,便便宜一些,兩百文,如何?”
姑娘面目含羞地嗔了他一眼,捏著釵子正欲再討討價,突然便被人一把推到了地上,連帶著貨攤子都險些散架。貨郎忙伸手扶穩(wěn),正想發(fā)作,方才注意到發(fā)生了什么。
他皺著眉頭抿了抿嘴,不由罵道:“嘖,這天下居請的都是什么傻愣玩意兒。”
連個偷雞腿的毛頭小子都抓不住,整天鬧得這奇貨街雞飛狗跳。
“姑娘,兩百文,你要還是……”
貨郎呆愣的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那姑娘卻早已攥著他的釵子混進了人群里。
再說另一邊,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小秀才差點被人打個半死,辛辛苦苦求爺爺告奶奶乞討來的銀子也付諸東流了。
他滿臉憤恨地瞪了眼走遠的幾人,這才抬丐起手來用袖子抹干凈了被揍出來的鼻血?!翱纯纯?,有什么好看的!”小秀才朝縮在街角處行乞的阿毓揮了揮拳頭,隔著一條街喊道。
阿毓早已熟視無睹,只是有些不安地摸了摸綁在背后的劍。
見她不理,小秀才反倒來勁了,干脆氣沖沖的走了過來。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步。忽然,小秀才注意到了地上的鐵碗,賊心一起,一把便撿了起來,把里頭的碎銀統(tǒng)統(tǒng)倒進了自己的碗里。
“這、這些算小爺借你的,明兒還你?!?p> 話畢,小秀才丟下空碗拔腿就跑了。
阿毓看著地上空蕩蕩的碗,只覺鼻子一酸,一個人抹起了眼淚。
丐幫,說大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
秦環(huán)雖物華天寶、富得流油,可畢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窮得喝不起粥的人亦大有人在。
單說一條奇貨街,便有一個小頭頭,專管這一帶乞丐們每日的幫費。小頭兒上還有大頭,據(jù)說那人專管王都外頭一帶,每隔一段日子就派人來收取費用。
說是幫費,其實說是保護費也不為過。
每日酉時,柳刀橋下,定有一群臭氣熏天的男女老少捧著碗站成一排,一個個上去給“老大”銀子。這一奇景說來竟也頗有些壯觀,常惹得富家子弟們倚馬立于橋上,歪著脖子去看。
最有趣的還不是收幫費這一節(jié),而是“竹筍炒肉”。
竹筍炒肉,顧名思義,便是拿竹棍打人,打時要叫他脫個精光,打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才算完。簇擁在橋上看戲的人總是要看了這個環(huán)才能盡興而歸,不然便覺得今天有如白過。
幸好,這奇貨街的小頭兒聽說阿毓認識唐將軍,便不曾為難她。偶有交不起幫費的時候,倒也打兩個哈哈就過去了。
小秀才卻不一樣,他讀過些許書,因此被頭兒嫉恨,又因著平日里總愛四處惹是生非,沒少挨打。所幸小秀才心寬體胖,每每一場惡揍挨了下來,在旮旯胡同里躺個幾日,便又生龍活虎起來。
今個兒小秀才早早的跑至了柳刀橋,遠遠的便瞅見了正翹著二郎腿歪坐在木椅上的頭兒,忙把從阿毓那兒搶來的銀子給交了上去。
“你這潑才,今天這么老實?”亂發(fā)老頭瞇著眼睛晃了晃手中的碎銀,隨即放進了隨身的錦囊里。
“頭兒,你這叫什么話?好像我小秀才就不能好好做人了似的?!毙⌒悴怕杂行┚狡鹊臉幼?,笑道?!澳?,今天的我已經(jīng)交了,我就先走了?”
老頭懶洋洋的朝他揮了揮手,又見天色尚早,故閉目養(yǎng)神起來。
見頭兒允了,小秀才方松下一口氣,又步伐匆匆的往城北趕去。來來往往的乞丐見了他,皆以為他又是偷東西被抓了,正忙著逃竄。
若不是今天與鶴老先生定了時辰,又被天下居那些個閻王給揪住,被拿光了今日的例貢,他絕不會去搶那小姑娘的銀子。
奇貨街的人都諷他懶惰好吃,窮成叫花子了還整日想著天下居的雞腿。誰又知道他是去偷聽先生授課的呢?也罷也罷,他倒更愿意別人以為他是去偷雞腿的。
俗話說,矮子想登天,不知天高地厚。
人人都叫他小秀才,可除了他自己,誰還記得他原本真的是個秀才?
可笑,可笑!
想他自幼寒窗苦讀,四歲能誦經(jīng),六歲能作詩,八歲便聞名鄉(xiāng)鎮(zhèn),如今千辛萬苦到了秦環(huán),卻因沒銀子入試在橋洞里做乞丐!
若不是鶴老先生發(fā)現(xiàn)了他,又愿意讓他前去私塾聽課……
“來了?”
小秀才回過神來,抬頭一看,方發(fā)覺自己已走到了老先生的私塾。
青云館。
他看著不遠處立于門口的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心中愈加敬畏起來,神情鄭重的朝老人行了拜師禮。
夕陽漸下,街上的行人仍熙熙攘攘,不少人停下了步子,看向小秀才。
老先生笑呵呵地摸了摸花白的胡須,也不理他,只是轉(zhuǎn)身推門進了私塾。小秀才呆愣楞的跪在大街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還不快進來?師兄師姐可都在等著你!”老先生從里頭探出半個身子,喝道。
小秀才幾乎要喜極而泣,這才慌忙起身,跌跌撞撞的進了私塾。
歸來時,已至夜半。
月明星稀,薄云在蒼穹中緩慢涌動。
小秀才捧著老先生送與他的書卷,滿腦子都是今晚所學(xué)的“之乎者也”,只覺走在路上都有些飄飄然。
此時街上店鋪盡關(guān),只剩大道邊上幾盞油燈不知疲倦地燃動著。偶有幾個行人,也不外是喝醉了的酒漢和神情失意的江湖人士。小秀才看著他們,只覺心中愈發(fā)堅定起來。
他要考取功名,文武雙全,聞名天下。
待快走到柳刀橋時,小秀才方想起了阿毓。
白日里搶她的銀子拿去交了日供,不知道她有沒有事?
想來應(yīng)該沒有大礙,頭兒歡喜那姑娘歡喜得緊。小秀才雖這般想著,卻仍放不下心思來,決定偷摸去她平日里常睡的那處去看看。
這不看不打緊,一去看,卻發(fā)現(xiàn)這個時辰了還燃著燭火,幾個幫里的婦人小孩皆聚在那處,面色凝重。
小秀才猶疑了一會,借著昏暗的火光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歪歪斜斜躺睡著的身子們,向那邊走去。
圍者見他來了,卻也只是扭頭看著他沉默。
“……大姑大嬸,阿毓呢?”
婦人們?nèi)允悄?,倒是有一個和阿毓年紀般大的小孩,抽抽搭搭的開了口:“被扔在了柳刀橋下,不許我們撿?!?p> 這一說,方才心中那些許飄飄然頓時無影無蹤,倒是仿若千斤沉鐵,豁然砸在了小秀才的腦門上。眾人盯著他,盯得他直想哭,卻怎么也流不出淚。
有個婦人猶豫了許久,終是決定要說些什么時,卻見小秀才攥著卷書面目猙獰的跑了。
今日那丫頭碰得不巧,大頭兒閑來無事,竟親自來了柳刀橋。
平日里寡言少語的小姑娘,白白凈凈的,被剝光了抽爛在淤泥里。
橋上看客嬉皮笑臉著大聲叫好,人越擠越多。王侯將相,黃發(fā)垂髫,還有一件件名貴的綾羅綢緞,在空中,風(fēng)里,肆意飄揚。
似是將死之際,阿毓好像聽到有人在拉二胡。
如煙如夢,飄飄裊裊。
“小秀才,柳姐姐方才奏得是什么曲子呀?”
“花樓里的東西,你瞎問個什么勁?”
“求求你了,告訴我吧!”
“《夏蟬伏秋》,莫再問我了,臊不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