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依然翠綠,奈何已漸入深秋,正如一個(gè)人的事業(yè)正紅,奈何此人,已近暮年,垂垂老矣。
走在葳蕤的花樹間,頓生蕭森凄涼之感。
凄涼夜,凄涼路,凄涼人。
蘇雪有沒有這種感覺?
她一身雪白的長裙隨著夜風(fēng)泛泛飄擺,風(fēng)姿綽約迷人。
她走得那樣快又那樣慢,只要楊楓走得快,她就走快;楊楓走得慢,她就走慢,她始終故意與楊楓保持著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人與人之間是不是總應(yīng)有一段距離的,也應(yīng)該保持。
想著她孩子般的調(diào)皮性格,楊楓除了搖頭嘆氣之外,還有什么更好地表示?
蘇雪突然停了下來,并且挨近了楊楓。
“怎么回事,這個(gè)女人?”
楊楓問她:“怎么不走了?”
蘇雪只是搖頭,并不回答。
她也不必回答,楊楓就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這時(shí),突聽一聲尖叫傳來。
尖叫聲大多是女人的專利,這一聲也不例外。
當(dāng)然不是蘇雪發(fā)的,而是另一個(gè)女人,另一個(gè)遠(yuǎn)在西廂房的女人,聽聲音不過十七八歲。
緊接著又聽到一個(gè)“咕咕”怪笑的男人說:“不要怕,小姑娘?!甭牽谝?,似乎是東洋日本人。
蘇雪卻害怕了,她撲倒在楊楓懷里,驚魂未定,緊抱著楊楓,把頭深埋在楊楓胸前。
——男人的胸懷真的是女人避“風(fēng)雨”的港灣。
楊楓只好把她摟在懷里,寬大的手掌輕拍她瘦弱的身軀,就像慈祥的母親拍打著懷中的嬰兒,既親切又溫柔。
蘇雪真的就像嬰兒,柔順極了。
西廂房內(nèi)的女子又在尖叫了,情況好像很緊急。
楊楓挽著蘇雪向西廂房趕去,但蘇雪卻瑟縮著不肯前進(jìn)。
她掙脫楊楓的懷抱,眼中充滿恐慌之色,聲音蘊(yùn)藏驚怖之意,她說:“我們回房去吧,我怕?!?p> 楊楓冷冷地說:“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你怕?那女子就不怕嗎?”“你沒聽見她叫得那么凄慘嗎!”但這兩句他并未說出口,他不想當(dāng)面指責(zé)她。
楊楓抬腿就走。
蘇雪卻又叫了起來:“等等······我也去?!?p> 唉!這個(gè)女人,讓人捉摸不定,無法理解。
楊楓抱著蘇雪,兔起鶻落般,幾個(gè)起落就來到了西廂房外。
房內(nèi)尖叫聲未停,還有一對男人打斗聲。
是誰竟先我而入?
西廂房這邊屬于低消費(fèi)的旅社,大多都是平民百姓留宿的地方。
房內(nèi)一片寂靜,雖然房外站著不少人,但這些人卻似木偶,立在那里動(dòng)也不動(dòng),這些人就像戲臺下的看客,看到極精彩時(shí),屏氣凝神,側(cè)耳傾聽,生怕錯(cuò)過了精彩細(xì)節(jié)。
這么多人居然全都麻木不仁,無動(dòng)于衷,他們?nèi)甲兂闪嗣@子、傻子了。房內(nèi)女子的聲嘶力竭的叫聲竟喚不起他們的良知,真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這究竟是為什么?
他放下蘇雪:“你就在這里,別亂走動(dòng)!”
人群“咻”的分開,楊楓從中而入。
人群中忽然有一位老者,挽了楊楓的手,說:“壯士千萬不可莽撞,剛有一位進(jìn)去,不知被打的怎樣了呢,這些日本浪人兇狠殘忍,你進(jìn)去恐怕······”
楊楓說:“謝謝你。”人已到了門前。
他用最直接的方法進(jìn)了屋——破門而入。
房內(nèi)女人的尖叫聲停了,打斗聲也停了,他們?nèi)级⒅@從天而降的來客。
這女孩正是花一般的年齡,十六七歲,但此時(shí)此刻卻像一朵遭人摧殘的殘花:長發(fā)散亂,淚流滿面,衣服破碎,正瑟瑟發(fā)抖的蹲在墻角,一雙驚恐的眼睛盯著楊楓,表面上看來她還沒什么大事。
打斗中的男人其中一個(gè)當(dāng)然是日本浪人,另一個(gè)居然是季長青。楊楓笑了,季長青也笑了,并且還說:“大哥來得正好,這兩人全交給你,你可要好好招待這兩個(gè)對手?!?p> 短短幾句話說完,他居然一躍躍到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姑娘面前。一旁袒胸露乳,留著仁丹胡的浪人后退兩步不知所措了。
短暫的寂靜被門邊的一位日本浪人打破:“原來你們是一伙的,好,我叫你們都走不了。”
除了那位袒胸露乳留著仁丹胡的浪人未動(dòng)外,房內(nèi)的另兩名都動(dòng)了,一下包圍了楊楓。
他倆都拔出了武士刀,典型的日本武士刀,刀斜舉,典型的日本武士舉刀手法。
楊楓沒有動(dòng),只是冷冷的盯著他們。
我不動(dòng)而敵動(dòng),其中一浪人動(dòng)了。
刀斜劈,與中國刀法中“刀劈華山”相似,斜劈楊楓肩頸。
這浪人的確殘忍,一出手便是狠辣招式,欲置人于死地。
刀“呼呼”有聲,震人耳膜。
光看這人揮刀姿勢,聽這刀發(fā)出的聲音,就知他刀法不錯(cuò)。
這一刀若是劈向木偶,這木偶必?cái)酂o疑,從頸而斷,落地的是“木”頭,倒地的是“木”身。
幸好楊楓不是木偶,所以他的頭不會落,身子也不會倒。
不過他的身子卻斜了一下。
身子一斜,恰好避過這一刀。
刀鋒過,楊楓就已站穩(wěn)身子,并且身向前傾,掌拍浪人握刀的手,他竟赤手去奪刀。
就在楊楓去奪浪人的刀時(shí),他反手轉(zhuǎn)刀已然不及,但他卻旋了一圈,極快的連人帶刀旋了一圈。
這一圈旋得恰到好處,不但避免了楊楓奪刀的危險(xiǎn),而且還反敗為勝,因?yàn)樗@一旋,刀又朝楊楓的雙腿直斬過來!
這一變換倒令楊楓吃驚不小,他隨即來個(gè)“旱地拔蔥”,躍起三四尺。
刀鋒從他腳底悠然劃過。
楊楓斜飄落地,圍著他的另一位浪人忽然后退了幾步,與楊楓動(dòng)手的只有一人!
日本浪人也講江湖規(guī)矩,居然不以多勝少。
“本田兄的刀法愈加精妙了。”后退幾步的這浪人說,高舉的刀也放了下來,“改日兄弟還要向你討教一番?!?p> “伊藤兄過獎(jiǎng),兄弟愧不敢當(dāng)?!泵斜咎锏睦巳酥t虛的說,他說的話很謙虛,但他的表情卻是傲慢無比,特別是他的眼神,夾雜著一種令人受不了的蔑視在里邊。
他的這種傲慢神態(tài)讓伊藤就受不了:“那就請本田兄小心,小弟到一邊觀戰(zhàn)?!?p> 說罷收刀,后退在一旁。兩人攸然變成了一人,對楊楓無疑減輕了心理壓力。
“好身法!”本田仍是傲慢的說,不過眼中卻有了一絲佩服之意,楊楓的身法讓人不得不佩服。
“好刀法!”楊楓帶著十二分誠意和佩服贊道,本田的刀法也讓人佩服。
“再看這一刀!”
這一刀也不錯(cuò),來去不定,似有似無,精妙之極,好看之極。
可這種刀法是不能看的,這是一種障人眼,惑心神的刀法,不但令人眼花,而且會令人頭痛,痛得來不及思索應(yīng)解之招就會中刀。
這一點(diǎn)在楊楓只看一眼就已感覺到了,這種看不得的刀法楊楓已然見過,在三年前便已見過。
刀光翻飛,已近身前。
他的刀快,后邊的一條凳子更快,季長青一聲“大哥”還未落下,凳子就已落在楊楓手中,楊楓又用凳子接下這致命的一刀。
刀光隱,人乍現(xiàn)。
本田傲慢的眼神中有了一絲驚異,不易為人察覺的驚異,但還是被楊楓察覺了,本田顯然沒料到這電光火石間,會有一條凳子飛來,將他的刀法破了。
季長青剛才領(lǐng)教過這種刀法,他知道這種刀法的厲害,若是初見這種刀法,必被這種刀法迷惑,而不及思索對策便已中刀,所以擲了一條木凳解了楊楓之圍。
刀陷木中寸許,刀砍在人身上,會陷入肉中幾寸?
“再看這第三招?!北咎锇谅臍庋嫦瞬簧?,自信心也減了不少,兩招未中,已令他對楊楓另眼相看了。
——有一種人,不露兩手給他瞧瞧,他始終都會瞧不起你,認(rèn)為你稀松平常,不過爾爾,本田就是這種人。所以做人,你的本事該顯露的時(shí)候就得顯露,這樣你才會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一直臥著的老虎,會被別人當(dāng)成病貓。
本田收刀在手,雙手緊握,手背青筋暴露,如毒蛇,他要把他的自信心握出來。
但信心又豈非是握出來的,所以他敗了,在他第三招甫發(fā)動(dòng)時(shí),楊楓就進(jìn)攻了。
兩尺九寸的木凳舞得呼呼生風(fēng),力道竟比武士刀要強(qiáng)得多。
幾聲沉悶的響聲過去,兩人停止了打斗。
燈光搖曳下的本田,臉色死灰,如喪考妣,手中刀已不知何處。
楊楓的凳子卻在手上,凳上插著那把刀,正是本田的武士刀。
楊楓拔刀在手,遞與本田:“承讓了?!?p> 本田臉色緩和了些:“哼,不必客氣。”接過刀,退到一邊悶立不言,他輸了,輸?shù)男姆诜?,已無話可說。
一旁的伊藤卻說話了:“想不到本田少有敵手的‘狂浪回旋’三刀竟被這家伙用凳子破了,本田兄,你知道他用的什么功夫?”
“你看呢?”本田不答反問。
“我看不出?!?p> “我也看不出,不過他用的功夫好像是我們‘狂浪刀法’的克星?!?p> “克星倒不一定,你第一招不就令他狼狽不堪嗎?”伊藤不同意本田的說法,“既然能夠逼退他,為何不能戰(zhàn)勝他?”
“伊藤兄何不試試?!北咎镌捯徽f完就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舉杯說,“這杯酒在伊藤兄取勝后小弟再喝,伊藤兄千萬不要讓小弟無福消受這杯酒?!?p> 伊藤緊盯著本田,似乎沒料到本田會這樣說、這樣做,本田這樣做的意思就是要伊藤與楊楓交手,并且激勵(lì)他要取勝,不能失敗,本田明的是激他取勝,暗中卻希望他慘敗。伊藤的武功根底他最清楚不過,憑他那幾式三腳貓功夫,必?cái)o疑。
本田自己敗了,覺得臉上無光,他也要?jiǎng)e人嘗嘗厲害,自己心里也好受些,他這種心理,伊藤當(dāng)然能看出來,所以在本田問:“怎么樣?”時(shí),他說:“愚兄當(dāng)然要試試,不過還是先讓大師兄左良兄比試過,再上也不遲?!?p> 他又無可奈何地說:“誰叫他是大師兄呢?”
他的道理冠冕堂皇而又十分充分,江湖中人以入師門時(shí)間先后分序?yàn)榇髱熜郑熜帧ぁぁぁぁぁぐ闯@?,大師兄武功最高,二師兄次之,本田這二師兄比試過后,當(dāng)然是大師兄左良了。
本田緊盯著伊藤的眼睛轉(zhuǎn)到了一邊,冷哼一聲,他似乎也未料到伊藤會這樣說。
仁丹胡左良提刀上前,說:“請?!彼f“請”自己倒請了,舉刀斜劈。
楊楓棄凳不用,空拳相迎。
剛才本田的三招“狂浪刀法”,他已經(jīng)見識過,本田的刀法還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楊楓以前所見過那人的刀法,那人的“狂浪刀法”才算練到了家,那人與他在八月中秋還有一個(gè)約會,到時(shí)······
可惜現(xiàn)在不是分心想問題的時(shí)候,左良的刀已近身前了。
楊楓側(cè)步斜身,刀落空,在左良刀鋒又轉(zhuǎn)的那一剎那間,楊楓一拳擊了過去,擊的是刀,當(dāng)然不是刀鋒——你見過幾個(gè)人用手去擊刀鋒的?這無異于雞蛋碰石頭。
但拳頭擊在刀身上就不同了,這與鉛球碰石頭沒什么兩樣,所以左良的刀就偏了,不但偏了而且掉了。
楊楓一拳擊在到身上的同時(shí),另一拳又擊在了他握刀的手上,鉛球撞在手上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左良只好揉手玩了。
小孩揉手好玩,大人特別是大男人揉手就不好玩了,非但不好玩,而且無聊可笑,但又有誰愿意呢?
“打得好!”屋外看戲的人歡呼。
“好!”本田居然也叫好。
“一點(diǎn)也不好,”伊藤陰陽怪氣的說,“我一點(diǎn)也看不出你說的好在哪里?!?p> “我說的好的意思就是我有機(jī)會喝這杯酒了?!?p> 伊藤不懂。
本田只好解釋:“你剛才說能夠戰(zhàn)勝他,小弟預(yù)祝師弟手到擒來,不知······意下如何?”
“我······我好像沒這樣說過?!币撂俸孟裣氩怀鍪裁磿r(shí)候他說過這句話。
“哦?那是我聽錯(cuò)了?”本田語中諷刺語氣特濃。
“也許是?!?p> “師弟怎么還不出手?”本田步步緊逼,看樣子,不讓伊藤出點(diǎn)丑,他是不甘心也不會罷手的。
“我······我在思其破解之法?!币撂傧肓税胩欤K于找到個(gè)好理由,故而他的身子也站得直了些。
這個(gè)好理由倒讓本田吃了一驚:“找到了么?”
木然半晌,伊藤才搖搖頭,苦笑道:“沒有?!?p> “想,想你個(gè)頭,想他媽半天還是個(gè)‘沒有’?!比实ず谴髱熜?,看他的樣子,似乎比做師父的還要霸道,“我不管有沒有,你馬上給我上,宰了這個(gè)壞我好事的壞蛋,不然我就讓你變成‘沒有’?!?p> 沒有什么?這位仁丹胡沒說出來,不過伊藤卻是知道的。男人認(rèn)為最寶貴的除了生命就是那樣?xùn)|西,沒有了那樣?xùn)|西倒不如去死,那真是生不如死的生活。
伊藤似乎很畏懼這位仁丹胡,仁丹胡說完,他就緊握他的刀,緊盯著楊楓:“閣下身手雖不錯(cuò),但要空手對我這把‘大和刀’恐怕不易,刀劍無眼,我看閣下還是拿把刀或者劍什么的好?!?p> “不必,”楊楓謝絕他的“好意”,“我空手過招慣了,不在乎有沒有武器。”
“好!”
“好個(gè)屁,快點(diǎn)上!”仁丹胡好不耐煩。
“是,是?!彼摹笆恰弊治赐?,刀就劈向楊楓?!翱窭说斗ā敝械摹巴撇ㄖ鸀憽保巴茲骼恕眱烧?,波方興未艾,浪又狂起,聲勢赫人,威力驚人。
楊楓知道這是“狂浪刀法”十三刀中的二絕刀,這兩招,只求守,不求攻,功在自保。
但他想求自保又豈是這兩招所能保的?早在三年前,楊楓就破過這兩刀,伊藤這兩刀雖使得如白浪片片,密不透針,但比起那人的兩刀來,功力還不知差了多少倍。
楊楓沒有破伊藤這死愛面子的人的刀法,他不想令他太難看,不過在伊藤使出“狂波巨浪”這一殺招是,楊楓就再不留情,狠狠地“懲罰”了他一下,給他一個(gè)教訓(xùn),不過還不是血的教訓(xùn),所以伊藤也只好蹲在地上揉腳玩了。
刀柄撞在腳趾上也不是好玩的,不過還算楊楓留情,要是刀尖撞在腳趾上,不撞個(gè)血口子來,就算他腳硬。——硬得連刀都奈之不何。
伊藤的腳不怎么硬,嘴卻很硬:“哎呦……真厲害,你剛用的什么怪招,不但破了我的刀法,還······還打傷了我?!?p> 伊藤這人也真是,自己敗了還不知是如何敗的,正如自己老婆跟別的男人跑了,還不知她為何要跑,怎么跑的,你說他這人腦筋是不是有毛病?
不,一點(diǎn)毛病也沒有,因?yàn)闂顥鞯氖址ㄌ盍耍銎洳灰獾膴Z過伊藤的刀,又?jǐn)S在他的腳趾上,只不過這僅是眨眼間的事,伊藤怎么看得出來?
這正如他老婆無緣無故莫名其妙的跟別的男人私奔了,毫無征兆,這叫他如何知道她要跑呢?
楊楓兩手一攤,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p> “你也不知道?怪了,刀明明在我手上的,怎么掉在我腳上了?!币撂僖话賯€(gè)不解,“難道是我沒拿穩(wěn)?”
——哈哈!這真是再天真不過的解釋了。
兩人過招,哪有連自己這件武器都拿不穩(wěn)的?武器都拿不穩(wěn),還談什么過招比武決斗?
“大概是的?!睏顥餍π?。
本田也笑笑,舉杯,一臉得色:“師弟雖不愿讓我喝這杯酒,但我還是要喝的?!?p> 說完,他便一飲而盡。
“大哥,這幾人目無王法,欲對這個(gè)女孩無禮,應(yīng)該如何處置他們?”季長青狠狠地瞪著仁丹胡,說。
“那位姑娘怎樣了?”楊楓問畏縮在季長青懷里的姑娘。
“她沒事,要是大哥遲來一步,她受辱了,這幾人必死無疑!”季長青輕柔的拍著懷中的女孩,眼睛則狠狠的掃視了一下屋內(nèi)的三個(gè)日本浪人。
那位仁丹胡的囂張氣焰竟被季長青滅了下去,垂下頭不再言語,——技不如人,還有什么好說的?
“既然沒事,就放他們走?!睏顥鞑幌氚咽虑轸[大,他到這里來是為了查探軍餉真相的,不想節(jié)外生枝。
“放他們走?讓他們又去糟蹋姑娘?這些東洋浪人,目無法紀(jì),橫行霸道,不給他們吃點(diǎn)苦頭,他們是不會長記性的?!奔鹃L青怎么也不會想到楊楓會放他們走,心中一百二十個(gè)不愿意。
楊楓依舊說:“放他們走,要是以后再見到他們?yōu)榉亲鞔酰揖妥屗麄冏兂伞疀]有’的人?!?p> 這句話很起作用,仁丹胡竟不自覺的摸了一下那地方,他很怕沒有,沒有那個(gè)。
“快走!要不是大哥說放你,我現(xiàn)在就讓你變成個(gè)‘沒有’的人?!奔鹃L青的樣子很嚇人,“你信不信?”
仁丹胡接得很快:“是是,我信。”
“還不快滾,難道要逼我改變主意嗎?”
“是是?!比实ず粨]手,“還不快走,想挨揍嗎?”自己先走了。
“回來!”季長青大喝。
仁丹胡木立不動(dòng)。
“你連衣服也不要了?”
仁丹胡這才想起自己還未穿衣服,拿過衣服就走,另兩人也走得不慢。
直到這時(shí),季長青懷里的姑娘才哭了起來,滿腹冤屈全隨淚水流了出來,顯然她把季長青看成可以依靠托付的人。
女人在哭的時(shí)候,你千萬別去“打擾”她,不然就是你招惹了她,她會哭得越發(fā)厲害,甚至哭得連自己為什么哭都不知道了。
季長青和楊楓一句話也不說,任她去發(fā)泄,發(fā)泄完為止。
哪知這個(gè)女人居然有所不同,竟哭個(gè)沒完,大有越發(fā)厲害之勢。
楊楓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到了屋外。
屋外一片寂靜,屋外的人早已走光,他們是來“看戲”的,“戲”已演完,理所當(dāng)然的散場了。
蘇雪也不見了,可能是回房休息去了吧。
楊楓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人生真如戲么?
——是的,人生如戲,只是每個(gè)人拿的劇本不一樣,每個(gè)人演的戲就各種各樣。這世間的人們,你看我的戲,我看你的戲,自己充當(dāng)導(dǎo)演又充當(dāng)演員的,沒完沒了的生、死戲。
屋內(nèi)的女人也許因?yàn)闂顥鞯膰@氣搖頭而覺察了自己的失態(tài),停止了哭泣,轉(zhuǎn)成抽噎。
她仰臉看著季長青,見他正關(guān)切的看著自己,粉臉為之一紅,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不勝嬌羞,極有動(dòng)人之處,竟令季長青為之一動(dòng)。
他很少有這種感覺。
他十七歲出道,行走江湖七載有余。五年前在黃山山麓遇險(xiǎn),為楊楓所救,爾后占山為王,做上青云寨大寨主,如今二十有四,不但未成家室,連個(gè)中意的女人也未曾遇見。
前些日寨中兄弟捉了蘇雪,逼她與自己成親,哪知在新婚之際,她卻逃了出來,也是極巧,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結(jié)拜大哥,他見大哥對蘇雪似乎有意,蘇雪對自己無情,于是死了這條心,閑得無聊,出外散心。
走到這里,見姑娘受辱,挺身而出,救了她,這短時(shí)間生死與共的相處,竟對她產(chǎn)生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感情。
但她呢?她時(shí)不時(shí)的偷窺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當(dāng)他神想之際,楊楓進(jìn)了屋,身后還有一位年約六旬的長須老者,這老者一臉愁容,滿眼無望之色。
他一進(jìn)屋,癡癡的叫聲:“香兒!”就呆立不動(dòng)了。
季長青懷中的姑娘又撲到老者懷中,叫聲“爹爹!”又痛哭起來,老者也不禁老淚縱橫,嗚嗚出聲,也許他倆真有苦不堪言的苦衷,隱痛,到這時(shí)才發(fā)泄出來。
楊楓季長青都默不作聲,他們都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理解他倆的心情。
他們也有過這種心情,只不過他們是錚錚鐵漢,“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忍下淚往肚里流,打掉牙齒往肚里咽。
——男兒不好當(dāng),鐵漢不好做,連眼淚也不敢流。
還是老年人較有自制力,老者抹了一把濁淚,眨了?;杌ɡ涎郏瑔枺骸跋銉?,你······沒事吧?”
“爹,我沒事?!毕銉貉壑榘l(fā)紅,看了一眼季長青,楊楓,“是這兩位大哥及時(shí)救了我?!?p> “快,讓爹爹拜謝兩位恩人。”說完,攜了香兒一起向季長青楊楓拜謝,看樣子,他倆不跪在地上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楓上前一步,托住老者:“老伯想折我的壽嗎?”
季長青只好扶住香兒:“小妹不必如此。”
老者一改先時(shí)愁容,哈哈一笑:“香兒,既然是恩人如此拒絕,大恩不言謝,我們就免禮了吧?!?p> 楊楓問:“老伯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唉!老朽也是剛在外聽人議論才知道的,老朽到外訪親,不料小女遇見了那幾個(gè)日本強(qiáng)盜,要不是兩位恩人相救,不知會弄成什么局面?!?p> 老者說完,差點(diǎn)又流下淚來。
“爹,你怎么不請恩人坐呀?”香兒提醒道。
“哎,你看我,越來越糊涂了,快請坐?!崩险咭荒樓敢猓跋銉?,快倒茶招呼恩人?!?p> 四人各自落座,老者起身又道:“老朽尚未請教兩位恩人尊姓大名?!?p> “在下楊隱?!睏顥髦雷约赫婷麄髀勔丫茫瑳r且軍餉被盜又傳言是他所為。這一帶的人大多聽聞過他的“大名”,為減少老者的猜疑,臨時(shí)說了個(gè)虛名。
“在下季常慶?!奔鹃L青自知青云寨遠(yuǎn)近聞名,他的“大名”知道的人也不少,也說個(gè)假名。
老者手捋長須,反復(fù)念道:“楊隱,季常慶,楊隱,楊隱······”他似要把這二位恩人的大名刻在心上,永世不忘。
老者念著念著,突地“撲通”一聲,竟跪倒在楊楓面前,說:“隱大俠,原來是你!是你呀!恕老夫眼拙,大俠蒞臨,老夫卻茫然不知,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毖赞o懇切,滿臉嚴(yán)肅真誠。
他這一突然舉措,令季長青,香兒吃了一驚,楊楓更是大驚,臉色也變了不少。——究竟是什么事竟令他如此震驚?
楊楓兩手一托,老者就已起身,再也跪不下去。
楊楓苦笑道:“老伯太客氣了,在下不是什么大俠,也不是你的恩人,這位常慶兄才是你女兒的救命恩人,要謝就謝他吧,在下有事,先行告辭。”說告辭竟真的告辭。
季長青挽住了他,不明所以:“大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說走就走?”
“哎,兄弟,你在這兒陪他們坐坐,大哥我去去就來?!?p> “隱大俠,你不要走了,也不必再瞞老夫?!崩险哳D了一頓,又淌下淚來,“老夫一切都知道了?!?p> 香兒問:“爹,這是怎么回事,你快說清楚吧!”
季長青也說:“大哥,你們在演什么戲?小弟也糊涂了,你先坐下,講清楚再走,小弟絕不怪你?!?p> 做事一向果斷的楊楓,此時(shí)卻猶豫不決。
——什么事令他變得如此婆婆媽媽?
猶豫歸猶豫,楊楓還是被挽留下來。
老者這才潸潸然道出原委。
原來老者是河南鄭州人氏,世代務(wù)農(nóng),賴幾塊薄土為生,但時(shí)常受黃河決堤之災(zāi)。
黃河堤壩年久失修,夏汛之際,堤壩被毀,洪水四溢,似野獸般吞食人畜,遍地哀鴻遍野。人們居無定所,四處顛沛流離,朝廷雖有救濟(jì),但一些救濟(jì)糧款大多被地方官府中飽私囊,私吞盤剝,到農(nóng)民手中已所剩無幾。
五年前,黃河決堤,一時(shí)受災(zāi)民眾不計(jì)其數(shù),大面積發(fā)生饑荒,這老者居住一帶的百姓望著茫茫黃河水,目中盡是絕望之色。這時(shí)卻傳來通知人們到縣城去領(lǐng)取救災(zāi)衣物糧款的消息。人們自是欣喜異常,但也是奇怪,一向吃活物不拔毛不眨眼的縣太爺也會發(fā)起善心來了?
到了縣城才知道,原來是一位不愿透露真名,自稱“隱者”的大俠捐了十萬兩白銀賑災(zāi)。
僥幸活下來的受災(zāi)人民,心中深深印上“隱大俠”這一大名?!半[大俠”這名號在人們之中也就不脛而走,幾乎到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地步。
兩年前,黃河再次發(fā)洪水決堤,受災(zāi)面積更大,受災(zāi)人數(shù)更多,四處凄涼,全無生氣。正當(dāng)人們絕望時(shí),“隱大俠”再次出現(xiàn),捐銀二十萬輛救濟(jì)災(zāi)民。
這個(gè)來無影,去無蹤的“隱大俠”,這次卻被人看見,并得知他姓楊,于是人們便傳揚(yáng)著“隱大俠楊隱”這一大名。
今年黃河再次發(fā)大水,洪水四處肆虐。
洪水初來時(shí),卷走了香兒的母親,一家人頓時(shí)處在悲痛與絕望的夾縫中。
漲洪的第二天,香兒的哥哥,一個(gè)老實(shí)巴交的莊稼漢,為救隔壁盛大嫂留下來的唯一親人——她的兒子,又被無情的大水卷進(jìn)漩渦,帶進(jìn)了地獄。
——洪水就是那么無情,它連本家人龍王廟都會沖走,其他的東西,它還會顧忌嗎?
香兒的父親傅進(jìn),接連的喪妻歿子,悲痛欲絕,若不是還有一個(gè)十七歲的姑娘,他也會一死了之,去尋妻覓子。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攜女背井離鄉(xiāng),四處逃荒。
乞討般的日子,受盡白眼唾棄。
一路飄零,竟遇見了救過自家三次的大恩人隱大俠楊隱,你說,這怎不叫他悲喜交加,失聲痛哭?
傅香兒也是失聲痛哭,屋內(nèi)除了哭聲,再無其它聲響。
季長青除了同情這父女倆的悲慘遭遇外,也深深的理解了楊楓,他明白楊楓為什么死死不承認(rèn)自己是隱大俠了。
有誰會相信一個(gè)聲名狼藉的大盜,會捐一大筆銀子去賑災(zāi)?
強(qiáng)盜就是強(qiáng)盜,除了盜人家的財(cái)物搶別人的東西外,別的事什么都不會做。
神捕捕盜賊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神捕捕住了或是擊斃了強(qiáng)盜,人們都會拍手稱好;強(qiáng)盜擊斃了神捕,人們會群起而攻之,沒有人會憐憫他,相反卻唾棄他,誰叫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強(qiáng)盜呢?
一個(gè)大名鼎鼎的大盜如果說他捐了十萬兩白銀賑災(zāi),人們會覺得這像一個(gè)三四十歲的老妓女說她還是一個(gè)處女那樣荒謬可笑。
季長青能明白這些,因?yàn)樗彩莻€(gè)強(qiáng)盜。
——只有同類的人,相互之間才會了解得更深些。強(qiáng)盜更了解強(qiáng)盜,正如妓女更了解妓女。
同時(shí),季長青又深深的佩服自己的這位結(jié)拜大哥了,做好事不留名,不宣揚(yáng),這比真正的大俠更加值得欽佩!
楊楓大驚之下,卻又冷靜起來,他苦笑連連,什么話也沒說,他無話可說。
這一直是他心中的秘密,一個(gè)痛苦的秘密,他一直將它隱藏得很深很深,甚至比他身上最丑陋的那塊傷疤還要隱藏得深。
他久已決定不向任何人說,哪怕是最知心的朋友,最心愛的女人,都一樣,他做到了守口如瓶。
他把這份痛苦而又令他欣慰的秘密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他要把它帶進(jìn)棺材。這就像一個(gè)遭人奸污的少女,既不敢向父母述說,也不敢向最知心的朋友吐露,只有在夜深人靜只身獨(dú)處時(shí),獨(dú)自垂淚,連聲音都不敢大聲的哭出。
但他的這份秘密還是被發(fā)掘出來,這就是造化弄人,命運(yùn)作怪么?
但他的這份秘密又一直令他心安,甚至沾沾自喜。
一個(gè)無惡不作的大惡人,突然做了一件有口皆碑的大好事,心里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感覺,并且這種感覺一直相伴,直到永遠(yuǎn)。
楊楓就是如此,但他此時(shí)的感覺如何呢?
他除了搖頭嘆息還是搖頭嘆息,卻多了份興奮感。
他怎么也不會料到他的賑災(zāi)竟令人們永久不忘,就像別人不會忘記他是大盜一樣。
楊楓還是很坦然。
不管世人怎樣看待他,——說他是無惡不作的大強(qiáng)盜也好,說他是劫富濟(jì)貧的“隱大俠”也好,楊楓還是楊楓。
“只要自己做的事無愧于心就行,不管見不見得起天,對不對得住人?!?p> 正如老車夫說的一樣:你做的事只要你認(rèn)為值得,無愧于心,就不必在乎別人如何看你。你做的某些事,只要你認(rèn)為是對的,就應(yīng)該繼續(xù)做下去。
這個(gè)問題直到楊楓與季長青趕往方督軍的軍部途中才想清,其時(shí)已是第三日的深夜子時(shí)左右了。
“我楊楓還是楊楓,現(xiàn)在就去調(diào)查誰在陷害我,我要洗刷冤屈,還自己一個(gè)清白?!?p> 想到這里,楊楓的腰不禁挺直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