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長亭。
夕陽西下,楊楓季長青等人在古道邊長亭外依依作別。
男兒們的別離雖然不像女人那樣婆婆媽媽,難舍難分,但他們的那種動人場面也令人感動不已。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唯有此時方能顯示出他們情感的脆弱。
楊楓緊握著季長青的手,聲音發(fā)澀:“兄弟保重?!?p> 季長青點頭,只是點頭。
馮云龍與楊楓拱手作別:“楊大俠回金州,要多多保重,我在萬松山恭候你的大駕光臨。”
楊楓笑而不答,他還沒有辦法答復他,對于今后的發(fā)展,今后的路怎么走,他還沒有規(guī)劃好,他還不能確定是否會去萬松山。
看著馮云龍帶著萬松山眾兄弟離去的背影,楊楓百感交集,這一次的死里逃生,若非馮云龍的鼎力相助,恐怕已成獄中冤魂,這份恩情,楊楓無以為報。
一旁的七哥忽然說:“傅老爹大把年紀,跟著我們一起奔波恐怕不大妥當?!?p> 季長青“哎呀”一聲:“我怎的連這件大事也沒考慮一下?!?p> 他深情的望著香兒,說:“香兒,你跟爹先同我大哥一道回山寨里等我們,我與七哥去救災,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p> 香兒雖沒說不同意,但已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
女兒的心思還是爹爹最清楚,傅進說:“香兒還是同你一起去吧,我先回山寨去,等你們早日回來?!?p> 夕陽將要落山時,他們才分手上道。
馬車車廂寬大而舒適,就像一張床,躺在“床”上,楊楓才安靜下來,仔細的思考著這件事。
但想來想去,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這件案子就像是一團亂麻,解開它不但要花很多時間,還要花相當大的精力。
此次關外之行,并非全無所得,至少可以斷定方督軍是知情人。但他卻死了,不能告訴他什么了。
方情會不會也是知情人呢?方督軍極有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他,因為他是他的兒子。
至于伊二郎與云燕兒兩人所說的,楊楓委實不敢相信,至于為什么,他也說不上來,只是他隱隱覺得,這件事并不是伊二郎所說的那樣簡單。
伊二郎與云燕兒所說的完全相同,只能讓楊楓更加疑心,何況正如季長青所說,他大可不必說出來。
這件案子已把楊楓搞昏了頭,他下定決心,此次回到金州,把伊二郎所說的話向施威轉告,不管他信不信,他都不再理他。他只求能帶走小蝶,至于還不還得清白,他并不在乎。
就算能夠證明這件案子與他無關,在人們眼中,他還是個無惡不作聲名狼藉的大強盜。何況再繼續(xù)追查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
將傅進送到青云寨安置好后,他們又繼續(xù)趕路。
不管路有多遠,只要你堅定不移地朝前走,終究會到達目的地。
現(xiàn)在楊楓燕秋月就已經(jīng)進了金州城。
驕陽似火,日正當中,他倆分了手。
楊楓要急于去見小蝶,燕秋月也要先回家一趟,向老母報知取得家傳至寶,好讓她老人家寬心。
分手時,他倆約定,明日正午同赴金州衙門向施威解釋。
為避人耳目,楊楓找了一個廉價的土娼窯子,洗過澡,一路旅途勞累,他大睡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此時楊楓覺得精神飽滿,身心舒泰。
他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正癡癡的看著楊楓,眼神中充滿憐愛之意。
楊楓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女人的眼睛。
女人終于發(fā)覺楊楓醒來,覺得自己有點失態(tài),她臉微微一紅,說:“楊大爺,你醒了?!?p> 她這第一句話就令楊楓吃了一驚:“你認得我?”
女人笑了:“金州城內(nèi)三歲小孩見了你也會立刻認出來?!?p> “你知道我是楊楓?”楊楓話剛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怎能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不用慌?!迸丝闯隽藯顥鞯捏@慌,“我要是去報官的話,你就不會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一下午了。”
“我一進房你就認出了我?”
女人點頭:“城內(nèi)大街小巷都貼著捉拿大爺?shù)母媸?,我每天都能看見幾十遍,你看,我這里還有一張呢?!?p> 她果然拿出了一張。
楊楓看著自己的畫像,畫像下面還有“懸賞白銀三百兩”的大紅字。
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來,沒有幾個女人能抵住幾百兩白銀的誘惑。
那是銀子,白花花的銀子,三百兩。
楊楓站起身:“我該走了?!?p> 女人垂下頭:“你懷疑我報了官?”
楊楓不開口,他不知道該怎么說。
女人抬起頭,悠悠的說:“我知道你是急著去找叫小蝶的那個女人?!?p> “你怎么知道?”這女人說的話總令楊楓吃驚。
“你睡覺的時候,一直在叫她?!?p> “我不知道?!睏顥鞑恢浪瘔糁姓f了些什么,他只記得剛才在睡夢中總是與小蝶相抱在一起。
楊楓凝視著女人:“你一直在我身邊?”
女人又紅了臉,她就像剛成熟的少女,總愛無緣無故的臉紅,她點點頭:“你睡覺時像一個孩子。”
楊楓被她這句話逗笑了,他已看出這個女人有點特別。
女人說:“小蝶一定很漂亮,能令楊大爺魂牽夢縈的女人,肯定是漂亮而又溫柔的?!?p> 楊楓立刻憶起了小蝶那迷人的眼睛,動人的身軀,還有那溫柔的話語,他聲音如夢:“跟你差不多。”
女人立刻笑了,這女人長得雖不怎么美,笑起來卻很迷人。
她笑著說:“楊大爺太抬舉我了,她一定很高貴,說不定是哪位官老爺?shù)那Ы穑幌裎摇@樣卑賤?!?p>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后來幾乎不可聞,但楊楓還是聽見了,他心中一陣絞痛:“你認為我這樣一個大強盜,配得上千金小姐嗎?”
“當然能。”女人說,“你在我們心目中就是個大英雄,如果那哪位千金小姐認為你配不上她,那么這個女人一定是沒有眼光?!?p> 楊楓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想結束這場談話。
但刨根究底好像是女人的天性,女人又在問:“她是干什么的?”
“她……”楊楓實在不想告訴她,但他更不想欺騙她,他只好說,“她同你一樣。”
女人脫口而出:“她也是妓女!”
“是的,她也是妓女?!?p> “???!”女人感到很不安,“對不起,楊大爺,她雖是妓女,但也一定有許多其他女人所沒有的優(yōu)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yōu)點,”楊楓說:“其實做妓女也沒什么卑賤的,比如你,就比那些貪圖錢財?shù)男∪艘獜姷枚唷!?p> “但我們畢竟被人看不起?!?p> “那只是他們的偏見,只看見丑惡的地方,卻沒有發(fā)現(xiàn)你們同樣有與眾不同的優(yōu)點,那些因為你們的身份而瞧不起你們的人才是最可恨的?!?p> 女人很感動:“謝謝楊大爺為我們說話,我真羨慕小蝶。”
她突然說:“楊大爺,你就快走吧,快點去見小蝶吧,小蝶也一定很擔心你的安危,大爺你一定要小心。”
“謝謝你。”楊楓說,“你以后再也不要自賤了,我希望你今后能活得更快樂些。”
女人已在流淚,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是被感動而流淚,是真誠的,她說:“大爺最好不要留在城里,為了幾百兩白銀而出賣良心的人很多,只要讓他們看見,你的麻煩也就來了。”
“我不怕他們?!?p> “但我怕,我想小蝶也一樣。”女人說,“你帶著小蝶趕快離開這里吧,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p> “我會走的?!睏顥魍瑯雍芨袆?,“你呢?”
“我?”女人笑了,雖然臉上有淚珠,“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這是命運?!?p> “命運?”楊楓搖頭說,“我從不相信命運,一個人的一切是自己主宰,而不是上天來安排,你要相信自己,你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的?!?p> 女人說:“楊大爺,你的話我會永遠記住的?!?p> 她的眼睛在發(fā)光:“在多年前我就想,哪天我若能遇見大爺你,叫我立刻死了我也心甘,今天終于見到了你,但我不會輕言生死了,因為我知道這世上畢竟還有一個人關心著我們這類女人?!?p>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真正關心,就會令他產(chǎn)生生存的勇氣,這就是人間真情。
楊楓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所以你們應活得更好些,這樣才不枉別人對你們的一番心意。”
這句話已足夠她們這類女人好好的活著。
許多年后,楊楓與她再次見面時,她還重復著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她還對楊楓說,就因這句話,她活了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這時他們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
——這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陋巷,昏燈。
楊楓心中充滿感慨,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通過幾句話的交往,就感覺已成為摯友,這是多么微妙的感情。
——一個人的感情并不會因為他的身份卑微而缺乏;相反,這樣的人對別人的關心還遠比自己的關心多。
燈光昏暗,微弱的燈光遠遠穿射不透重重黑暗,世間的萬事萬物都被包圍在這黑暗之中。
但楊楓卻覺得光明就在眼前。
對他來說,小蝶就是一盞燈,她永遠在家里面等著他,,有了她,他就不會迷失方向。
小蝶,小蝶現(xiàn)在一定是倚窗眺盼,期待著歸人的歸來。
她一定消瘦多了,比黃花還瘦。
清瘦伊人,冷窗眺盼,秋水欲穿,不見歸人,——這是一幅多么凄美的畫面啊!
寂寞長街,楊楓獨行。
天香園外,千年樹下。
天香園依舊是天香園,樹也還是樹,連那樹洞也未變。
人呢?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天,但人的變化一定不小。
楊楓躍上巨樹,他忽然發(fā)覺自己的輕功比以前好得多,因為樹上的棲鴉沒有被驚醒,何況他腿上的槍傷還未完全康復,影響輕功的發(fā)揮。
他輕輕的飄進了天香園。
園內(nèi)不像從前那樣喧嘩熱鬧,現(xiàn)在時間還早,正是妓院的黃金時刻,可想而知天香園的生意不大興盛了。
楊楓不去想它,他只想立刻見到小蝶,向她訴說他對她的相思之情。
三轉五轉,楊楓已經(jīng)看見小蝶的房間了。
他的心突地一跳,一絲寒意自他脊背急向四肢百骸擴散。
小蝶的房內(nèi)漆黑,沒有亮燈。
現(xiàn)在還早,小蝶絕不會這么早就睡覺的。
難道她出了什么意外?她不在房內(nèi)?
楊楓一下就到了門外,他簡直是沖過去的。
“小蝶,小蝶……”他一邊敲門,一邊低喚,他感覺手在顫抖。
沒有回應,沒有動靜。
楊楓用力一推,門應聲而開。
“小蝶……”他的聲音發(fā)顫,簡直是哭出來的。
他不再多想,立刻進入內(nèi)房。
內(nèi)房陳設依舊,毫未變動,香床依舊在老地方。
楊楓一步步的向前走著,他覺得連抬腿邁步的力量也沒有了。
床簾床罩都垂下,但楊楓還是看得見里面有個人,一個女人。
“小蝶!”楊楓幾乎驚喜的大叫出聲。
他挽起了床簾床罩。
小蝶是向里而臥的,似乎睡得很沉。
楊楓輕撫她的肩,生怕驚醒了她。
小蝶似乎動了一下,楊楓立刻縮手。
她只動了一下,好像又睡了。
楊楓又去撫摸她的臉,她的臉一定瘦了不少,楊楓想。
他這個想法并未得到證實,小蝶忽然向他出手,黑暗中依稀看得出是一把剪刀,剪刀利劍般向楊楓臉部刺來。
楊楓猛地一驚,向后一仰,手一彎,又一叼,剪刀已在他手中。
楊楓立刻察覺出這個女人絕不是小蝶。
“你是誰?”兩人幾乎同時出聲。
楊楓又問:“你怎會在這里?小蝶呢?”
女人全身發(fā)抖:“我……我……,小蝶……小蝶……”
楊楓亮起蠟燭,燭光下是一張熟悉的發(fā)白的面孔。
“鳳姐!”楊楓一下就認出了她,“怎么是你?小蝶呢?”
“小蝶……”鳳姐忽然流下淚來,“小蝶……,小蝶她……她……”
楊楓聲音發(fā)顫:“她怎么了?”
“我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她,她……她死了?!兵P姐終于大哭起來。
楊楓猛地抓住鳳姐的手,他的眼睛在冒火,“你撒謊,撒謊!小蝶怎會死!”
“我……我沒有撒謊,我說的是真的?!?p> 楊楓只是大叫:“不會的,你撒謊!小蝶不會死的?!?p> 叫聲突然停頓,楊楓撲倒在床,他知道,小蝶死了,真的死了。
人都免不了一死,人人都可以死,但小蝶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因為她還年輕,因為她是小蝶,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因為她懷有楊楓的骨肉。
這一切的一切,已足夠讓小蝶活下去。
但她卻死了,死了,再也活不過來,再也不能叫“楓哥哥”了,再也不能為他排憂解難,再也不能為他敷藥!再也不能給他擦拭傷口,再也不能為他生孩子了!
室內(nèi)突然暗了下來,燭光逐漸微弱,終于熄滅。
室內(nèi)毫無聲音。
楊楓雙拳緊握,他沒有哭,但眼角已有淚光,終于凝成眼淚流下。
無聲的哭遠比失聲痛哭痛苦得多,很多。
鳳姐擁著楊楓,她希望楊楓能哭出聲來,她知道,此刻他需要發(fā)泄,痛痛快快的發(fā)泄。
楊楓全身突地一震:“她是怎么死的?”
鳳姐痛哭起來:“她死得好慘,你一定要為她報仇!”
“我知道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睏顥餮壑榈傻闷娲螅种概九緛y響,“鳳姐,你一定知道是誰殺死她的,快告訴我,我要去為她報仇!”
鳳姐淚如泉涌:“我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小蝶她,她是被人……被人……”“奸殺”兩個字她費了好大勁才說出口。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楊楓是怎樣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
楊楓臉已扭曲變形,心在絞痛,似刀在割,似針在刺,似毒蝎在蜇。
這世界上有什么樣的死比奸殺更悲慘的?
這世界上又有什么樣的事比自己的妻子被奸殺更痛苦?
鳳姐終于哭哭啼啼的訴說了小蝶的悲慘遭遇。
“楊楓,我終于盼回了你?!兵P姐說,“我盼你回來就是為了告訴你,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是汪洋海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干的,你一定要殺了他?!?p> “我一定會殺了他的,”楊楓的聲音很遙遠,“我相信他活不了多久?!?p> 鳳姐說:“我相信,但你也要趕快離開金州,離開這個魔鬼居住的地方?!?p> 楊楓目中充滿仇視之意:“我要拔光這些惡魔的牙齒,要他們不得好死?!?p> 看著楊楓的樣子,鳳姐忽然感到很恐懼:“小蝶臨終前要我轉告你,她叫你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p> “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這句話就像一劑強心針,使自暴自棄,只求速死的楊楓猛地一震。
小蝶死了,她沒有別的企求,她只求楊楓活下去,她在臨死前也未忘記為楊楓著想,要他活下去。
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妻子,她臨死前唯一的要求,你叫楊楓如何拒絕?你叫楊楓怎不更悲更痛?
“小蝶,我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為了你,為了你無論什么打擊我都會承受,無論多大的苦痛我都會忍耐,我只希望你能原諒我?!?p> 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的心更如刀割。
“楓哥哥,我們有了孩子,我離不開你,你一定要快快回來?!?p> 楊楓的淚又流下:“小蝶,我已經(jīng)回來了,但你呢?”
“我不該走,不該去關外,不該離開你?!?p> “我早就說過帶你走,但你不肯,一定要我去查明真相,其實我受的冤枉還少嗎?現(xiàn)在查明真相,對我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開始就帶你走,不去追查,你就不會死?!?p> “我不要查明真相,我要小蝶,小蝶是我害了你。”楊楓突然大叫,“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鳳姐大驚:“不要叫,這些天施知府總是在田蕓蕓房里宿夜,萬一他要是知道你在這里,恐怕也有不少麻煩?!?p> “他來了更好?!睏顥鳚M腹怨恨不知向什么地方發(fā)泄才好,他的聲音更大,“他不來我同樣會去衙里找他算賬,找汪洋海算賬。”
鳳姐感動的又哭出聲來。
她從未見過男人為一個女人的死而如此悲痛,并且這個女人還是妓女,這樣的事在別人眼中,也許認為極為可笑,認為他太傻了,但鳳姐不,她不是這樣認為。
她認為楊楓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任何一個女人被他愛上,都是她前輩子拜了幾千幾萬次佛而修來的福分。
小蝶死得并不冤枉,鳳姐想。
若楊楓愛的是自己,她也情愿去死,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但她不是小蝶,她是鳳姐,所以她叫楊楓還是叫楊大爺,而不是楊大哥。
“楊大爺,”鳳姐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異樣,“不要這樣沖動了,我們還是先去祭奠小蝶吧!”
這句話很有效,楊楓冷靜了下來。
“是的?!睏顥餮劬σ咽チ松癫?,“現(xiàn)在最重要的還是去看她,還有……我那沒有出世的兒子?!?p> 楊楓立在那里,臉上全無表情,似僵尸,似木偶。只有兩行淚珠還表明他還是個活人。
鳳姐也在流淚:“她就葬在園外的荒地,那里一直是葬園內(nèi)自尋短見的妓女?!?p> 楊楓知道那個地方,并且很熟悉。
以前他經(jīng)常到那里去,到那里尋找一種感覺,找到了那種感覺,他的武功就會精進,他的這種經(jīng)驗并不是一朝一夕就會有的。
鳳姐提了一盞風燈,在前面領路。
路并不遠,墳已在眼前。
小蝶也在眼前,她就在墳里。
墳光禿禿的,沒有一根草,連一塊墓碑也沒有。
一陣風吹過,枝葉擺動,似群魔亂舞,這個時候正是鬼魅出現(xiàn)的時候。
楊楓不怕鬼,因為他根本不相信有鬼。
但此刻他卻希望世間真的有鬼,人死后若能變鬼,在陰間也能相遇,他情愿立刻死去,到陰間與小蝶相見。
“小蝶?!睏顥鞯穆曇羲坪鮼碜缘鬲z,“你能聽見我的話嗎?我知道你一定聽的見,聽得見,是不是?”
空中突然劃下一道閃電,照亮了楊楓的臉。
楊楓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夢游人,喜怒哀樂全部不能表現(xiàn)出來。
鳳姐后退了幾步,她被楊楓嚇得頭皮發(fā)麻。
楊楓的樣子實在嚇人,似乎已經(jīng)瘋了。
女人最怕的就是瘋子,因為瘋子比不可理喻的女人還要不可理喻,最不可理喻的女人也許會講一點道理,而瘋子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楊楓。”鳳姐邊退邊說,“小蝶臨死前要我告訴你……”
告訴他什么她沒說出口,她要先看看楊楓的反應。
楊楓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向她邁進兩步。
鳳姐又退,退得很快。
楊楓的眼光看來很怕人,就像一條毒蛇的眼睛。
鳳姐全身似已起滿身的雞皮疙瘩,尖叫一聲,丟下風燈就逃之夭夭。
她也說不出什么原因,她只覺得楊楓突然之間變得說不出的可惡可怕。
燈滅了,鳳姐的尖叫聲和腳步聲也遠去,漸不可聞,終于消失。
楊楓盯著鳳姐遠去的身影,目中露出痛苦之意,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他喃喃道:“鳳姐,你走吧,最好能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我不希望你也遭遇不測。”
云越來越厚,夜愈加黑了。
風雷大作,不過還未下雨,看樣子雨是遲早要下的,現(xiàn)在正在醞釀著。
楊楓立在那里,動也不動。
他不怕風吹,也不怕雨淋,何況他也沒有地方避雨,因為他沒有了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無家可歸的浪子。沒有了小蝶的房子里,那算不上是家。
這世上唯一真正對他好的小蝶也離他而去,讓他獨自一個人在這世上受苦,既受大自然的摧殘,也受世人的白眼。
他活在這世上已毫無意義,但為了小蝶,他必須活下去,不管有什么樣的苦痛,他必須忍受。這真是可笑的邏輯,死去的人,總是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好好的活下去,自己卻撒手不管,極樂世界逍遙自在去了。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世間萬物。
楊楓突地冷笑:“既然早就來了,為何畏首畏尾不敢現(xiàn)身?”
隨著一陣大笑聲,四周亮起無數(shù)火把。
楊楓目光閃動,冷聲說:“原來知府與我們強盜也沒什么不同,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p> 火把最多處,施威走了出來,他似乎聽不出楊楓話中的譏諷之意,神色絲毫未變:“你終于現(xiàn)身了?!?p> 楊楓說:“一個人只要還沒有死,他遲早會現(xiàn)身的?!?p> 施威盯著楊楓,一字字的說:“但我相信這是你最后一次現(xiàn)身。”
“也許是的,一個人很少有機會能從十幾支槍的包圍中脫身?!?p> “根本全無機會?!?p> “你是否說的太絕對?!?p> “并不,”施威充滿了自信,“這次你絕不會有上一次那樣好的運氣,你不要指望又有人來救你?!?p> “是嗎?”
“并且,這次的槍只要響了,必定會流血,甚至會死人?!?p> “也許不是我流血。”
“沒有也許,”施威說得很肯定,他一揮手,“申飛,你出來!”
黑暗中走出了一個人。
他身穿一套緊身黑衣,連戴著的手套都是漆黑的。
黑,黑色,黑色代表著不祥,代表著死亡!
這人穿著的一套黑色衣服,給人的唯一感覺就是“殺氣”,全身上上下下都充滿了殺氣。
他手中握著的那兩支手槍更是明顯。
手槍漆黑,但槍把卻系著一塊紅布,紅得像血,就像是劊子手的鬼頭刀上系的紅布,
紅光在火光下顯得暗紅,正是鮮血凝結后的那種顏色。
這更令人想到死。
楊楓的心猛地一跳,這人他似曾相識。
“申飛……申飛……”楊楓自言自語道,這個名字是陌生的。
他是誰呢?也許是以前的仇家。
但楊楓寧愿有一百個別的仇家,也不愿有他這一個仇家。
這人手中的兩只槍可以說是判人生死的判官筆,他可以立刻叫你從陽世到陰間去。
這一點從他一出現(xiàn),楊楓就感覺出來了。
施威目中盡是笑意:“據(jù)我所知,你倆還未曾謀面,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這位申飛是關外來的神槍手,楊楓我就不用介紹了。”
申飛目光如電,盯著楊楓。
施威接著說:“上次你從獄中逃走,申飛千里迢迢趕來,卻無用武之地,但這次你就不會逃掉了?!?p> “我相信他的槍法,”楊楓沉聲說,“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
“你很識相?!?p> “不是識相,”楊楓糾正,“是識時機?!?p>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笔┩Φ酶_心,“重要的是你立刻就會斃命,到那個時候,無論是什么,全都一樣?!?p> 楊楓贊同:“人死即是萬事皆休,生時竭心盡力爭名奪利;但死后呢?還不是一場空?!?p> 施威說:“所以你不如立刻就束手就擒,免得多傷人命。”
楊楓目中充滿痛苦之色,過了很久,他下定決心似的,說:“要我束手就擒也不難,只是我有個要求?!?p> “你說!”
楊楓說:“請你的寶貝女婿出來一下。”
施威笑了:“我還以為有什么天大的要求呢,洋海,你出來!”
他身后走出了一個人,但不是汪洋海,是陳副官,陳晉爵。
“知府,汪捕頭不在這里。”
施威很生氣:“他有什么大事,居然接了密令還不來?!?p> 陳晉爵支吾著:“也許是衙里有事抽不了身?!?p> 施威不去理他,對楊楓說:“不是我不答應你,而是他不在這里?!?p> 楊楓沒有說話,臉上的失望之色明顯的表露出來。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見他?”
“非見不可?!?p> 施威吩咐陳晉爵:“快去叫洋海到這里來?!?p> 楊楓說:“不用,他是捕頭,我這個強盜還不敢勞他的駕,還是我去見他?!?p> 施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
“是的?!?p>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驚異之色,認為楊楓發(fā)了瘋,認為自己還死得不夠快,居然親自前往府衙。
申飛的臉變得更厲害,他沙啞著聲音說:“汪捕頭若不在府衙呢?”
楊楓淡淡的說:“那我就在府衙等他?!?p> “在這里等不是一樣?”
“不一樣?!睏顥鞑辉赣腥嗽谶@里打擾小蝶的安心睡眠。
沒有人再說話,楊楓能到府衙里去,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沒有人會阻止他。
一道閃電過后,黃豆般大的雨點隨著雷聲灑下。
雷聲似在嗚咽,似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