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柱身上有微微傾斜的凹槽,柱頂裝飾著細密的雕花,嵌銀的“藤蔓”盤繞其上。大門上方有圓形浮瓦,雕刻著貝特蘭家族的紋章——兩道交叉荊棘前的一只手。高處開著半月形的小窗,但沿街的一面從地上看不到什么。府邸通體由白石筑成,這種白石堅硬光滑,來自東落洲的山麓,猶以密蘇恩王國和烏博迪爾斯王國境內(nèi)為多。
正門有約一人半高,頂端呈扇形。楠木的暗色細紋在這樣近的距離下格外明顯,青銅門環(huán)由整體鑄造法而成,線條光滑流暢。
卡斯珀敲響了門。門環(huán)撞擊,咚、咚、咚。
無人應(yīng)答,門內(nèi)很安靜,沒有宴飲玩樂聲色犬馬,沒有人來人往喧鬧異常。
咚、咚、咚。
門被輕輕推開,身材矮小卻目光炯炯的看門人從縫隙里探出頭來,打量了一眼門外,微微點頭道:“原來是厄洛瓦大人,不知前來拜訪有何貴干?”
“我找貝特蘭大人有些事。”
“貝特蘭大人現(xiàn)不在府上。”
“貝特蘭夫人呢?”
“夫人正在休息,請您改日再來吧?!?p> “那請你等夫人醒來后通傳一聲,我就在門外等候。”
看門人帶著一絲不解也許還有隱藏起的輕蔑,盯著卡斯珀·厄洛瓦,然后不在意道:“您請便。”話音未落便重新關(guān)上了門。
卡斯珀倚在門邊的墻上,看著玉緗街上只有雜役在跑腿,不僅要想,如果是年輕時候的自己,這時候大約會故作輕松地吹起口哨吧。那是在娶妻之前的事了,在自己還是王城里的少爺而非正經(jīng)樞臣的時候。
白石的建筑反射起午后的陽光略為刺眼,他低下頭,看見一只灰黑色的園蛛在不知在被清掃過多少次的角落里結(jié)網(wǎng),慢悠悠地在鷺草細長的草葉和掉了白花的孤莖間吐絲晃蕩。這是蜘蛛的執(zhí)著,人又何嘗不是呢,明知道有“清掃”后被毀于一旦的風(fēng)險,仍在王座旁樂此不疲地“結(jié)網(wǎng)”。
抬起頭,侍從們都在看著自己。他隨意指派道:“待會,斯特拉帶著人留在外面,中間你們要去別的什么地方也行,但我希望我出來時你們能一個不少地站在這里。加文跟我進去?!?p> 斯特拉熟稔地帶著一隊人走到旁邊,稍微放松了一點,開始低聲交談。加文有些驚訝,抬起眼來又低了下去,輕聲說道:“我……嗎?可是,為什么是我……”
卡斯珀挑眉,斥責(zé)的口氣到了嘴邊卻變成安撫:“我看讓有族姓的人跟進去會體面一些,那些侍衛(wèi)不過是些粗人?!?p> 這話起了反作用。畢竟莫納家族實在太名不見經(jīng)傳,卡斯珀也不知道他們屬于哪一譜系。加文似乎也想轉(zhuǎn)變話題,有些尷尬地問道:“大人,我們就這么等著嗎?”
“不會太久的,”卡斯珀望向門內(nèi),好像望穿了那重重回廊疊屏,“有人比我們更坐立不安。”
些許時刻,門開了,看門人僵硬地彎著腰,不情不愿地抬起手來:“您請進,夫人在中庭等您。”
潔凈的白色地面上有掃帚掃過灰塵留下的絲痕,門廊兩側(cè)雕琢著安靜的藤蔓,生機勃勃的花瓣開著死的顏色,和宮殿里的曲折蜿蜒不同,掌璽大臣府邸幾條路徑顯得通透,一入門便可以看見廊道盡頭微微的亮光,那里便是中庭了。旁邊一些門是半開著的,可以看到里面似乎是陳列室一類的地方,有仆人在地磚上跪著慢慢擦洗桌腳。
看門人悶悶的,沒有說話。卡斯珀猜想著他許是因為主人被無端打擾而對客人不滿,不由無奈地笑笑。
“這就是了。”看門人在中庭前說道,四方藍天突然灑下的陽光讓卡斯珀不由得瞇起眼,轉(zhuǎn)過頭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庭院東面是兩株花落了一半的白玉蘭,掉在地上的花瓣沒有被掃過的痕跡,浮著一股出世深谷般的幽香。樺木椅上坐著貝特蘭夫人,黛芙娜·萊安。彎曲的椅腳和她干癟的手臂一般粗細,靠墊溫潤的青綠色,像是青金石和某種植物混合染制成的。黛芙娜正在看一本厚厚的書,聽見看門人的話,抬頭,薄薄的嘴唇帶上淺淺的笑意。
“讓厄洛瓦先生久候了,請坐……抱歉,這里似乎沒有座位,請稍等一下,仆人會拿過來?!?p> 庭院里除一人、一椅、一書、一樹與一樹外分明別無他物,卡斯珀略微皺了皺眉,這分明是傲慢的禮節(jié),卻又給自己帶來一種“打擾到這家人了”的感覺。
陽光似乎有重量,壓在他的絲綢長衣上。四個仆役共同搬來一把石椅和圓形的小石桌,置有盛著新鮮葡萄的銀盤。他坐下,正欲開口,貝特蘭夫人就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似的,搶先道:“今天真是不趕巧,鮑里斯陪著卡羅爾去羅列克圣塔為孩子祈福了,可憐的小尤菲米婭,從出生起就一直體弱多病,希望誕辰的這場洗禮能為她祛病消災(zāi)。”
卡斯珀點點頭,心里努力回憶著尤菲米婭,那是司政康納·弗雷德里奇和鮑里斯的女兒卡羅爾·貝特蘭婚后誕下的孩子,但是他唯一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年前的那場宴會上,就連那次宴會他也快記不清了,之后從來沒關(guān)注過這個新生兒。
“不知您能否告知,鮑里斯大人何時歸來呢?”卡斯珀問道。
“這個啊,我也不清楚,可能一會就回來,也許要等到晚上罷。除了圣塔的祭司們,誰知道儀式要多久呢。你若還有其他事情的話,大可以先離開,等鮑里斯回來了,我會和他說的。”貝特蘭夫人低下頭來,手指在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符間移動著。
“不必了,我就在這里等待吧?!笨ㄋ圭辍ざ蚵逋邟鹨幻蹲纤О憔К撎尥傅钠咸眩弥讣滋糸_果皮,輕咬一口白綠色的果肉,齒間酸甜飛濺。
“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你有什么想對鮑里斯說的呢?或許我可以代為轉(zhuǎn)達,司賈的工作想必也是挺忙的吧?如果在這里空耗一個下午未免太浪費了。”貝特蘭夫人道。
“我想還是等他回來,我們當面談?wù)劚容^好。這里陽光太亮了?!笨ㄋ圭晏鹗謥恚坪跸氲謸趺髅牡恼找?。
“掌璽大臣府的每個角落都很敞亮?!摈燔侥群仙蠒?,略有些不滿地看著卡斯珀。
“城堡里就不一定了。”卡斯珀輕笑一聲,望向北方的天空,仿佛能看到王宮被魔法封鎖的那幢塔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我想,鮑里斯和我一樣不感興趣。尤其,你別忘了,影子還在城里。”黛芙娜平靜道,枯瘦的手指按著封面上的燙金字跡。
“府上也有嗎?”卡斯珀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中庭四側(cè)隨侍的仆人。
貝特蘭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過了多長時間呢?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陽光像水滴一樣一滴滴從天穹泄落。
迷蒙的光芒里,卻只有黛芙娜翻書的聲音,以及身后加文放緩的呼吸聲。
卡斯珀低下頭,十字形的地磚嚴絲合縫,從一端到另一端,遠遠看過去,大約有一百一十塊。有風(fēng)吹來,白玉蘭花瓣被拂到腳邊,細細花蕊散在地磚上。
直到黃昏,鮑里斯·貝特蘭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