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珀終究無奈笑笑，知道這場對峙是自己輸了，貝特蘭夫婦都根本不在意將他怠慢如此之久，也不愿直面他所代表的誠意。這樣的行為只會招致孤立吧，卡斯珀略有些忿忿地想道，卻又記起貝特蘭家族一方的勢力已經(jīng)可以在簡庭城中無所畏懼。這樣的中立，不是逃避責(zé)任，就是待價而沽。卡斯珀輕咳兩聲，起身道明自己應(yīng)該離開了。
“不留下來用晚餐嗎？”貝特蘭夫人溫和地望著他，此時她無論如何和善的姿態(tài)在卡斯珀眼里也是不動聲色的羞辱，“鮑里斯很快就會回來了。”
“謝夫人盛情。”卡斯珀道，目光越過貝特蘭夫人海浪般的卷發(fā)，浮在玉蘭樹被夕陽鍍上金邊的花枝上。此后他拍拍絲綢外袍，拒絕了仆人的引導(dǎo)，順著那條從未拐彎的走廊走向府邸大門，盡頭那一條細縫正漸漸擴大，門緩緩開啟，露出外面的風(fēng)景，卻似乎比屋內(nèi)更昏暗。幾欲睡著的加文忙小跑著跟上，盔甲發(fā)出輕輕的撞擊聲，在走廊里回響。
收藏室里的仆役仍舊慢吞吞地擦著金器，聽到響聲后抬頭，麻木地看著他們走過，然后繼續(xù)手上的活。
看門人鞠躬，把身子彎得很低，然后在他們的身后重重把大門關(guān)上，門環(huán)與厚實楠木撞擊出沉悶的聲響，如春日里雨水即將來臨前的悶雷。斯特拉秉劍行禮，陽光從他身后照來，在潔白的臺階上投下長而扭曲的影。
除卻貝特蘭家，街上其他宅邸早早起了燈，高墻與門楣壓抑著笙歌，觥籌在四方天里交錯，醞釀著命數(shù)更易。走出玉緗街，回到寒隼路上，北邊的王宮下了鑰，只有幾座高塔還留著光亮。向西而行數(shù)百步，貴族聚居的南區(qū)和圣塔密布的西區(qū)之間，厄洛瓦府邸便坐落于此。
斯特拉讓衛(wèi)隊分散開來，防備各個方向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盡管夜幕尚未降臨，危機在珠光寶氣與燦金暮光的照耀下暫時蟄伏于不知何處，不過小心一點總不是壞事。他很安分守己地沒有說話，此種環(huán)境下便很容易被忽略。寒隼路上有些熱鬧，一些店鋪剛剛開張，一些房子關(guān)上了大門，市政廳的文員拿著小布包匆忙走在回家路上，而灑金絲綢下睡眼惺忪的女子經(jīng)過水與粉的妝扮，她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卡斯珀低頭行走著，忽然轉(zhuǎn)頭問加文：“你怎么看貝特蘭夫人？”
“她這樣的尊貴女子，不該交由我來評價才對，”加文陡然有些緊張，和卡斯珀預(yù)料的反應(yīng)一樣，“況且第一次見到貝特蘭夫人，我說不好?！币娮匀皇敲嬉姡嚯x看到對方的目光偏向、說話時的姿態(tài)、語言的斟詞酌句，而不是隔著人群遙望，像看一個燈下縹緲的剪影，伴隨著不真實的光影與聲響。
“就以第一印象而論。”卡斯珀拍拍加文·莫納的肩膀，他比他還高出半個頭，身形里顯著年輕的挺拔，像筆直向上生長的杉樹，“別太緊張，你不會因為說了什么就被處罰的。”
“她的教養(yǎng)與氣質(zhì)配得上掌璽大臣夫人的身份，說話滴水不漏，可是……”加文聲音變小了，往后看了看，似乎是怕其他侍衛(wèi)聽見，卡斯珀笑笑，道：“放心，他們都是能保守秘密的人?！?p> “我覺得她似乎在為難您，鮑里斯大人的安排應(yīng)該不是偶然或必須，而是刻意?！奔游恼f，“他們不想站在您這一邊。”
“他們只想站在他們這一邊。”卡斯珀補充道，“你可知這是何故？”
加文沉默了一會，僵硬地抬頭看街道，厄洛瓦家的府邸還很遠，這打消了他在走到那里之前保持沉默的并不堅定的決心，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這……我不清楚，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吧?！?p> “你都清楚的，我?guī)阋娺^很多人，這些天?！笨ㄋ圭瓴淮_定將一個之前幾乎從未了解的人當作心腹般對待是否可靠，但是最深的了解，不也總是帶來刻骨銘心的背叛嗎？阿洛依修斯王把他的國家交給他無比信任的王后蓋伊?xí)r，又何曾想到蓋伊揭下面具后，原是異神默西里斯的忠誠仆人？
“我不知道。我相信您做的是對的事，因為您是我的主君，我會為您保守秘密。請允許我恪守這一名節(jié)?！奔游牡皖^，將臉上的表情藏在陰影里。
“每個人都是這樣說的?！笨ㄋ圭暌恍χ弥?。
國王也是他們的主君。
真正在意那些古老信條的人又有多少呢？如果尊奉傳統(tǒng)的信仰與原則，修文瑞爾帝國也不會在八百年前一分為二。自那以后，“南”與“北”，沉明森林劃出一道天塹。
比起貝特蘭府邸，厄洛瓦府邸明顯“樸素”許多。貝特蘭府邸的飛鵠式風(fēng)格設(shè)計十分簡潔，卻是高貴的簡練，除光芒與純凈之外不帶任何塵垢，像在云端，比起圣塔類建筑的區(qū)別大約只在于形態(tài)不一致和缺乏那種燦耀奪目的金色。灰石筑就的厄洛瓦府邸便顯得與大地連接更緊密，盡管比周圍房屋多了幾分宏偉氣象，卻仍蘊著內(nèi)斂與沉穩(wěn)。
站在門兩側(cè)的衛(wèi)兵見主人歸家，將長矛立于一側(cè)行禮，身上的紋章披風(fēng)在暗淡的暮色中有些模糊了邊界，似欲和影融為一體，又因顯眼的色彩而難以融入。
在大廳處，加文和斯特拉與卡斯珀分開?？ㄋ圭昊氐阶约旱姆块g，這里照例只有他與妻子，還有專門負責(zé)打理的仆人可以進入，而侍從在內(nèi)府外圍守護主人。
走到會客廳時，卡斯珀看見他的妻子，貝琳達·布利埃爾半瞇著眼睛坐在爐火前的靠背椅上，一只手撐在桌面上托著臉頰，從女仆收拾桌面的狼藉，以及她對面的另一把椅子，不難看出有客人剛剛離開。
“你回來了。”貝琳達勉強睜開眼睛，“我這些日子一直有點暈，本來想下午休息一會，不曾想又被打擾了。我拿不準他們的身份，只好應(yīng)付了一下?！?p> “我去向王后請御醫(yī)來給你看看，”卡斯珀走到她身邊，攬住她的頭，手指輕撫過棕色的長發(fā)，鼻尖嗅到那一股來自布利埃爾家族的味道，像鮮花與海鹽的結(jié)合，又好像多了什么，“是哪里來的客人？”
“還能是哪里？”貝琳達自嘲地笑笑，把他的手推開，扶著椅背起身。
卡斯珀凝視著她的眼睛，里面投射出自己的身影、火光濺躍的壁爐、未收拾干凈的銀盤里的茶點，還有一片深邃的海覆蓋其上。
漫雨城。
他想道。
她點頭。
兩個靈魂多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過多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