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淥的眼,這才轉(zhuǎn)到了那柄劍上,他實(shí)是不擅作偽,那眼神間,便漏出了許多意味,有困惑,有迷茫,有不解,卻沒半點(diǎn)羨慕。
潤先生瞧在眼里,嘴角微揚(yáng)。
“想要嗎?”
他持著那劍,眼神朦朧聲音糜軟,便透著股百般誘惑意味,仿佛手捏糖畫,正誘著個天真無邪的女童,只是這人高馬大的女童古怪瞥了他眼,便如瞧著個白癡模樣,猛的搖了搖頭。
潤先生一愣,便被這眼神看的有些悶火,卻不能立時發(fā)作,強(qiáng)自笑道:
“瞧神色,便知道你有千言萬語羞于吐露,你倒依舊人如其名,只是在長輩面前,若太過羞澀,便極容易錯過了許多好處,再想尋人問,可就難了?!?p> 書生心中一動,點(diǎn)了點(diǎn)頭,恭敬道:
“確實(shí)有許多疑問,若潤叔肯指點(diǎn)一二,感激不盡?!?p> 潤先生倒未曾料到此人對劍沒什么興趣,倒是另有好奇之處,側(cè)頭想了片刻,忽然道:
“那可得說上許久?!?p> 他也不多話,便縱身一躍,直直穿過了承淥,往遠(yuǎn)處而去,書生瞧在眼里,心中略一躊躇,終于壓不過那些心癢誘惑,便也展了身形,隨了上去。
兩人修為都是當(dāng)世巔峰,這腳程自然快的嚇人,便只瞬息,就到了城西某丘巒起伏處,潤先生緩了身形,淡淡望著眼前一座九層高塔巍峨矗立,有金色風(fēng)鈴掛于四處角上隨風(fēng)作響,叮當(dāng)玲瓏處,倒是悅耳。
他凝望這塔片刻,嘆了口氣,似朝后面隨著那人說話:
“這高塔造的可不容易,便窮大梁和東海巧匠之能,也斷不能成,只怕是請了極西那些大工匠來此,才得此造化。梁人便有這狡詐處,雖喜歡貶各處為番蠻,可自己,卻最擅師夷,哪怕學(xué)不會,也舍得聘人來做,但凡成了,就好似成了他們自己之物,又有臉,拿著耀武揚(yáng)威?!?p> 他說話間,聽著那鈴聲悅耳,有些心亂嘈雜,似想起了許多舊事,又始終有股火憋在心頭,終于有些忍耐不住,心意一動,便將手中長劍隨風(fēng)劃了劃,長袖瀟灑處,卻沒帶起半點(diǎn)動靜,更無劍嘯龍吟。
承淥卻懂這劍玄妙,皺眉抬頭處,望著這金玲塔靜靜矗立,忽然在那八九層交接之處斜生了道淡淡黑線,須臾之間,那半座第九層塔身連著塔尖,竟是詭異一動,便在刺耳磨礪聲中,斜斜滑落了幾分,又揚(yáng)起了許多塵土,終是再也支撐不住,自那塔身上直直墜了下來。
這偌大塔頂墜落之勢甚是駭人,還未落地,已卷了偌大轟鳴,只是塔前這兩人卻熟視無睹,書生凝神望著那塔身切口處光滑如鏡,更無一絲不平,低聲嘆道:
“這劍,才有先生昔日幾分風(fēng)采,更遠(yuǎn)勝先前那虛張聲勢的一擊。”
潤先生轉(zhuǎn)過頭來,瞧了他身形上下,忽然一笑,卻沒因這話有些嘲諷意味,多說上半句話兒,背后那萬斤塔頂此刻終于轟隆落地,聲震四野處,有狂風(fēng)塵浪撲來。
“可別臟了衣物。”
中年文士似有潔癖,不舍將自己這一身白衣被這塵灰污了,將將與那塵浪涌至身前那剎拔地而起,已落在了此刻那塔頂之上,抬頭瞧了瞧四側(cè),又望了望天上,輕笑道:
“能得這無頂瓊樓,縱覽大城諸景無遺,又近天道諸星,又何必在意什么劍術(shù)?”
書生方自落在這沒了遮蓋的塔頂,依言望了望四處,卻沒什么雅致,想起了下午某人的一席話,輕聲道:
“按鷹前輩的話說,這樣立于高處,倒是離深淵更近了些?!?p> 潤先生身子一怔,卻沒想到這孩子會有這感悟,凝神細(xì)思間,似有所得。只是他此刻心中卻有個大愿,終于沒再多想下去,也沒搭上書生這話,只淡淡笑道:
“有什么困惑,問吧,先生現(xiàn)在心情大好,說不定能多給你說些?!?p> 承淥不假思索問道:
“為何這鎮(zhèn)獄魂武,只能有一把?”
潤先生一付早知你要如此問的了然神情,笑道:
“因?yàn)?,每把?zhèn)獄魂武,只對應(yīng)一道真魂,而每道真魂,便只能分出一把魂武?!?p> “真魂,是什么?”
潤先生啞然,似是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問題,凝立許久,才笑道:
“是了,你自小在那幾座島上長大,一發(fā)現(xiàn)自己天賦了得,便入了茫茫草原終日廝殺,在世宗待了不過數(shù)日又獨(dú)自離去,輾轉(zhuǎn)之下,便留在了大梁,此生,怕也沒個師范,跟你說過這些在東海宗門內(nèi)人盡皆知之事?!?p> “世人皆知,這世間武道,乃是萬載之前,極西天降的那位神拳之人依著開天辟地之前,那些上古奇人異獸所創(chuàng),世人卻不知,那些奇人異獸,本質(zhì)上,從來都沒死去過?!?p> 承淥聽了這話,眉頭緊皺思索許久,才輕聲道:
“活了一萬多年的東西?這,這有些不符生靈構(gòu)理?!?p> “萬載之木,雖少見,卻也不是沒有,你這就有些孤陋寡聞了?!?p> 潤先生搖了搖頭,嘆道:
“那些奇人異獸,便是因?yàn)樽陨肀环鲁闪诵g(shù),雖肉身依舊過不了百年,可神魂卻在冥冥之間受了那些習(xí)術(shù)之人血肉精神滋養(yǎng),紛紛變的強(qiáng)大無匹,成了世間異類,被稱為真魂,長眠于世間某處不滅。”
書生想了片刻,似有些明白了過來,點(diǎn)頭道:
“雖魂魄還在,卻沒了肉身,怕也不能隨意去尋軀體,蘇醒時,便只能附在兵刃之上?”
潤先生瞥了瞥嘴,不置可否。
“明白了,一心無法二用,得了真魂加持,那柄武器,就是那道真魂秘術(shù)的鎮(zhèn)獄魂武?!?p> 承淥嘆道:
“那些真魂如此強(qiáng)大,怕只需分一縷心思出來,便能造出一把舉世罕有的寶具,這要是有件寶貝被灌入整個神魂,那...”
潤先生正自遠(yuǎn)眺,聽到承淥這話,卻似受了一驚,愕然回頭望著這人許久,似有些驚恐,又瞧了瞧四處,才低聲喝道:
“說什么胡話。”
姜承淥卻從未見過這位昔日至尊如此緊張神色,心中疑竇大起,輕聲道:
“我,我說的有什么不妥之處?”
潤先生白了他眼,嘆了口氣,便獨(dú)自站到了那塔邊,喃喃道:
“你可知道,那些萬載之前就個個修為超凡入圣的真魂,如今又有多可怕?”
“再可怕,也只能依附于死物,不然就得長眠…”
承淥話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口,古怪望了潤先生一眼。
“是不是覺得,這些真魂如此了得,怎么會在這世間一無痕跡,若只是長眠,又怎會沒事附在兵刃之上,況且,這世間,也從沒聽說過有什么真魂長眠之所?!?p> 潤先生淡淡望了他眼,忽然道:
“你還記得,這劍的名字么?”
“鎮(zhèn)獄魂武?”
“若你聰明點(diǎn),便應(yīng)該能明白一些內(nèi)中奧秘。”
“它們,并不是心甘情愿長眠,而是被,被盡數(shù)鎮(zhèn)在某處,某處獄中?”
潤先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細(xì)細(xì)道:
“你可知道你先前那話,若放在世宗里,立刻便是犯了禁忌,輕則面壁三年,重則立時會被廢了修為,逐出宗門?!?p> 承淥心中一驚,卻依舊有些疑慮,細(xì)想了先前自己那話許久,還是得不到要領(lǐng),終于忍不住問道:
“我到底犯了什么禁忌?”
潤先生嘆了口氣,沉沉道:
“你要明白,世宗,便是為了鎮(zhèn)守那獄,才存于這世的。”
承淥依舊有些不解,只皺眉望著潤先生,眼神中分明寫著,那又與我話語何干?
中年文士自然明白他眼神意味,低聲道:
“那些兇魂,被鎮(zhèn)了近萬年,每一個最大的念頭,便是能脫了那獄重獲自由,這漫長日子里,每每分了神念,專擇世宗里那些有機(jī)可乘之人加以蠱惑,終于在千年前,尋到了個懵懂無知,便如你一般的弟子?!?p> 承淥有些緊張,輕聲問道:
“他做了什么?”
潤先生淡淡道:
“也沒做什么,他只是與你一般天才橫溢,修為更到了極致無法突破,便突發(fā)奇思妙想,想著若將道真魂完整灌入一把武器,會有多大威能,又是否,能助自己逾了那道坎。”
承淥不自覺的咽了口口水,細(xì)聲道:
“然后呢?”
“然后,那柄魂武便立刻起了變化,幻化成了另外一物,奪了那弟子的身子?!?p> 潤先生忽似想起了什么,把頭轉(zhuǎn)向了東南一方,仿佛在看著什么東西一般,臉上有些驚懼神色,喃喃道:
“便有一尊真魔,現(xiàn)于世間?!?p> 承淥頭一次聽到了真魔二字,心中猛的一顫,低聲道:
“那真魔,很強(qiáng)么?”
潤先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幽幽道:
“修為這二字,用在那等造物身上,便有些寒酸無用,它乃大荒之前就傲視于世的生物,又被這九千多年以來的萬億武者,以真元血肉滋養(yǎng),但逢出世,世間便再無一物能降,哪怕是至尊,也緲如泥蟲,便隨意毀了大半個曾富饒無比的東海國,又覺得那處小的無趣,竄入了當(dāng)時的大魏境內(nèi)。”
“大魏朝千年前堪稱鼎盛,無論是武道高手之強(qiáng),還是軍容之盛,都絲毫不遜如今的大梁半分,更沒那么多皇權(quán)之爭,卻生生被那物一路隨性屠戮至了如今的尚海境,只怕生啖了不下上億生靈血肉,落得皇室覆滅,朝綱無存,那些所謂鐵軍,悍不畏死的自四郡八省馳援,也盡數(shù)被踩成了齏粉,倒像是趕著來投那巨口一般?!?p> 他緩緩吸了口氣,嘆聲道:
“在那物面前,鐵軍,百姓,至尊,寶具,怕都一般無二,不是一腳,便是一口的事兒?!?p> 承淥聽得面色慘白,不由顫聲問道:
“那物到底是有多大,如此駭人,這最后,又是怎么降服的?”
“多大?問的好!”
潤先生忽然一笑,便又望向了那東南側(cè)一處,隨意道:
“那物最后被封印在了蘆海之濱,有天道降世間造化,終于降服了它,可卻連天也毀不去那道可怕肉身和神魂,便只能用無數(shù)亂石塵土,把它生生填了起來,這死的人太多,又過的太久,便很少有人還記得,那邙山山壁之下,其實(shí)...”
中年文士咽了口口水,低聲道:
“其實(shí)便是那物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