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若夢非夢
我向后退了一步，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也假裝客氣：“多謝。”正要走，卻聽他不緊不慢道：“兄臺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蔽一仡^，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凌瀾又輕笑一聲，似是自我調(diào)侃：“是我認(rèn)錯了人，方才公子是在躲什么人，不會怪在下添亂吧。”
“幾日前欠下了不少賭債，應(yīng)該是追債的?！辈幌肱c他多聊，正想著脫身之策，見他朝我的方向又走近了兩步。
“那日未曾謝過兄臺贈酒之情，在下多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該還個人情。”凌瀾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那層薄薄的笑意浮在臉上似真似幻。
“人情就不必了，這會兒咱們也算兩清，公子不也是幫了小弟一個忙?！彼坪跤幸舛伦∥业某雎罚抑荒芾^續(xù)與他周旋，“公子能猜到那酒就是紅酥手，想必也非一般人。”
“多年前有幸嘗過，那滋味很容易讓人記住，”他不像是在回答我，更像是陷入某種回憶，自顧自說道，“青衣待酒沽，只等故人歸，我等了那么久，故人卻未赴約?！?p> 月光皎潔，凌瀾的側(cè)臉在瑩潤月光中顯得不那么真實。他身上有一股冷香，不是離的他很近基本聞不到。
“你說什么？”我只覺得他話中甚是古怪，不由得湊近了問。哪知身不由己吸著鼻子又嗅了兩下，措不及防后頸上挨了一下，心下道“糟糕”，便眼前一黑。
意識消散前，我聽見有人輕嘆一句：“是你回來了嗎？”
——
“紅姨，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我牽著紅夫人的手，在一座陰森鬼氣的宅院門口站定。那宅子高聳的院墻和大門遮擋住了里面的風(fēng)景，卻遮不住從內(nèi)彌漫出來的濃郁血腥味。
握住我的那只手安慰性地握緊了我：“依依不怕。”
我看她眉頭深鎖，盯著漆黑的大門不知在想什么。大片雪花從樹梢間悠然飄過，那樹梢好似情人的手，任由雪花柔情蜜意彎彎繞繞，在指尖穿梭。
我冷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紅夫人這才俯身看我：“不要怪紅姨送你來這個地方，我答應(yīng)過影月要替她守著你，既然逃不過宿命因果，不如就回到最初的地方?！?p> 她為我緊了緊領(lǐng)口，眼角的細(xì)紋并沒有折損那雙眼睛的神采，反而是多了些歲月沉淀的東西，是屬于那個年齡段女人的美麗。睫毛合上，從里面滾落出一滴晶瑩，她趕緊用手指抹掉，復(fù)又對我認(rèn)真道：“你要想征服恐懼，就得讓自己強(qiáng)大，你總要向那些人討回公道?！?p> 等等，我腦中嗡嗡作響，這話好像是從哪里聽到過。
她不等我問，將我向前推了一把：“去吧?！?p> 一瞬間，緊閉的大門緩緩向我打開，像野獸張開嘴露出森森獠牙，黑霧彌漫的盡頭有一束白光，那中間有一個人向我伸出手，聲音陰冷如同來自幽冥：“強(qiáng)者生于地獄，弱者自毀于愚妄。”
太陽穴一跳一跳脹的疼，我感覺全身的血脈都沖著頭頂而來，尖叫聲忍不住從喉嚨里沖破而出：“啊——”
那白光由一個光點飛速擴(kuò)大，由暗淡瞬間灼熱，刺目得仿若要刺瞎我的眼睛，我本能用手捂住，整個世界一瞬間仿佛熄了燈。
我睜開眼，黑暗化作無形的手，將恐懼吞噬化為力量，扼上了意志不堅定的人的喉嚨。
我喘著粗氣，視網(wǎng)膜蒙上一層血色，感覺身體里的那一點生氣快要被黑暗抽走之時，場景兀自一換。
大雨滂沱，那氣勢甚是瘋狂，閃電如銀蛇在空中穿梭，雷聲暴躁而憤怒，被困在密布的云層中，掙扎扭曲著出不來，發(fā)出低沉的嘶吼。
全身彷佛筋脈盡斷，手指彎曲都需要耗盡全身力氣。
我用力用指甲摳著地面，心中默念一二三，撐起了身子。然而離地不過十公分，又跌了回去。腦袋疼的是眼冒金星，耳朵里是脈搏清晰有力的跳動聲，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打算再努力一次。胸口一陣壓抑的刺痛，直到嘔出一口血來，才覺得整個人暢通了許多。
當(dāng)我掙扎站起身，被雨水沖刷的視線變得模糊。我隱約看見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他手中的劍上還有血水往下淌，劍光一閃，我好像能從上面看見被反射出的狼狽的自己。
“我教你的這套劍法叫‘無畏’，你方才那招‘落日殘霞’十成的殺氣只出來五成，你若要殺人，心存善意而留有余地，只會害了你自己?！彼凵褚粍C，“撿起來，不想就這樣死在我手里，就拿出你的實力來?！?p> 五指做爪一抓，幾步之外的一柄劍徑直飛回我手中，那劍似乎與我精神合而唯一，劍招一再變換，劍氣直指那人咽喉。我見他退無可退，突然長嘯一聲沖天飛起，身上白光灼目，忽然化作記憶中謝丞相的模樣，雙臂一震，掠過劍氣飛虹，沖我直面而來。
那一瞬間時間靜止，他的胸口已經(jīng)被我一劍穿透，眼睛卻死死盯住我：“七劫凈蓮，涅而不生，槃而不死，業(yè)火焚身，神功大成。”
他念經(jīng)一樣的車轱轆話忽而和聲一般產(chǎn)生共鳴，鼓噪著我的耳膜嗡嗡直響，冷汗順著脊梁骨流，我猛然睜開眼。
一時間，我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此時我正躺在萬春樓頂層，自己的床上。天已大亮，身上還是前一晚出門換上的男裝。
手心皆是汗，原來是夢一場。
我夢見六歲那年丞相府生變，我被紅夫人送去了溟園——一個真正培養(yǎng)出頂級殺手的修羅場。
在那里我遇見了青云，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殺人的技術(shù)，并肩戰(zhàn)斗。
那一年冬天，被送去的孩子有三百人，最后走出溟園的，只有十人。我依然清晰記得，初遇青云時他也不過比我大兩歲，忍耐訓(xùn)練時將我護(hù)在身下，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咬緊了牙倔強(qiáng)道：“這是，還你的賜名之情?！?p> 青云打小是個流浪兒，不知道父母是誰，人販子將他轉(zhuǎn)賣他人，而臨時父母又再次將他賣掉。
那時，我在地上拿著石頭一筆一劃寫下“青云”二字，告訴他：“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你以后就叫‘青云’，你將來會是個大英雄?！?p> 回憶起青云稚氣的臉，我才感覺到方才被夢驚醒的心悸稍稍能平復(f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