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周遭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們像參觀怪物一樣看著自己,丑丫心中一陣酸澀。
她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左右額角上各長著一個拇指大小的肉疙瘩,正因為這兩個肉“犄角”,她時常被那些頑劣的孩童追著嘲弄,或是被人指指點點,所以自記事以來,云婆就一直讓自己戴著儒巾。
四周不斷朝自己投射來的異樣目光和那些刺耳的語言,都像烈火一般無情地炙烤著丑丫,此刻,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埋進土里。
“元天寶!你在干什么?”突然,一道凌厲的男聲從人群外傳了過來。
待看清來人后,原本還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學(xué)生們立刻將臉上過于夸張的表情收了一收,轉(zhuǎn)瞬間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巴巴地望向來人。
上一瞬還人聲嘈雜的泮宮,隨著此人的到來,竟一下子變得如上課時那般寂靜無聲。
人群自發(fā)地為他讓開了一條寬敞的道來。
從丑丫跪著的視線,看到此人靛藍色的長褲扎在金色錦靴中正款款向自己走來。
待走到近前,少年冷肅的目光從元天寶頭頂掃過,厲聲道:“你又在這胡鬧!小心我把你在泮宮干得這些好事統(tǒng)統(tǒng)告知元長史,看他怎么定奪!”
元天寶一聽,立馬低下頭去,神情有些懊惱,他用手使勁絞著身上的馬褂,喃喃道:“齊哥哥,我沒有胡鬧,我不過是在教訓(xùn)府中一個不聽話的丫頭!”
聽到丫頭兩個字,齊莫垂下目光,淡淡掃過那個正被兩個魁梧少年反手擒住的瘦弱丫頭。
接著他又看向元天寶,恨鐵不成鋼地說:“如果真的是你府中的這個丫頭不聽話,大可以帶回去讓你府中的掌事嬤嬤去管教,何苦你們一幫官宦子弟竟像土匪一般來欺負一個小丫頭,說出去你們也不嫌臊得慌!”
聽了齊莫這番話,那幾個摁住丑丫的少年立馬收了手,連忙向齊莫低頭認錯。
齊莫乃是齊大都護之子,跟元天寶相比,這些從小就學(xué)會趨炎附勢的少年們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元天寶略有不滿地瞪了瞪這幾個狗腿,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說:“天寶知錯了,齊哥哥千萬不要跟家父說,我們只是跟丑丫鬧著玩的,沒想要把她怎么樣?”
齊莫冷肅地看著他,那種強大的威懾力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個弱冠少年。
“如此甚好!”
只是淡淡一句,便足以讓元天寶一伙人恨不得立馬跑回娘親懷里哆嗦一陣。
接著,齊莫清冷的目光又掃向圍觀的那些學(xué)生身上,“既然已經(jīng)放課,你們還不快各回各府?”
“是,齊少主,我們這就回去!”眾生齊答,竟沒有一個敢違抗他。
彈指之間,原本還在看熱鬧的一群頑皮少年頓時沒了蹤影。
看著這群比兔子跑得還快的臭小子們,齊莫的嘴角這才浮起一抹笑意。
方才困著自己的幾個少年連同元天寶都一溜煙地跑走了,丑丫立馬渾身一松。
她活動了幾下一直被反扣在身后,又酸又麻的胳膊,站起來便要向齊莫道謝。
這一起身,待丑丫看清面前立著的人后,一下子便愣住了。
齊莫比她高出很多,甚至比元天寶還足足高出兩個頭,他身穿靛藍色窄袖長袍,腰間束著條青色祥云寬邊錦帶,黑發(fā)用一只鑲碧玉的小銀冠高高束起,雖然只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但身體已經(jīng)長得修長挺拔,那白皙如玉的清俊面容隱隱透出高貴,讓人看一眼便覺得高不可攀,低至塵埃。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恍然間,丑丫只覺得面前的這張臉熟悉至極,那股熟悉之感仿佛是從她久遠的記憶中突然掙脫出來的,但只微微細想了一下,這熟悉感馬上又蕩然無存了。
齊莫微微打量了她一眼,便轉(zhuǎn)身走到廊外的草地上,彎腰撿起了那頂方才被元天寶扔掉的儒巾。
見上面沾了草屑,齊莫伸出一直負在身后的左手,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將儒巾撣拭干凈。
丑丫靜靜地看著他做這一切,心神微怔。
這個身份尊貴的少年,此刻正站在陽光里,為她小心撣去儒巾上的塵埃。
他修長素白的手指輕輕拂過儒巾上柔軟的絲線,仿佛是撫在了自己的心上一般,方才所受的屈辱頓時像被陽光照透的霧氣,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齊莫!這個名字她自然是聽過的。
每年元長史的壽辰他都會隨同齊都護來府上赴宴。
跟云婆在集市上采買時,偶爾也會路遇他氣派的馬車。
并且,這泮宮的學(xué)分榜上,他的名字永遠是位列高學(xué)段榜首的。
方才骯臟的儒巾,在他的手里轉(zhuǎn)眼便被打理干凈了。齊莫這才抬起頭,朝丑丫禮節(jié)性地微微一笑,笑中還帶著些許歉意。
看著他那如墨染的劍眉下,一雙修長清澈的眼睛突然望向自己,丑丫不禁心下一顫。
“還給你?!饼R莫向她小走兩步,淡淡地說。
說話時,儒巾已經(jīng)遞至她的面前。
那頂自己戴了十幾年的儒巾此刻正安靜地躺在齊莫修長的指間。
丑丫呆愣了片刻,才慌忙接過來。
“謝……謝謝齊少主出手相救!”丑丫俯身朝齊莫作了一揖。
“不謝,以后凡事當心?!比允堑恼Z氣。
齊莫負手而立,似乎并沒有對她異于常人的外貌產(chǎn)生半分好奇,說完便匆匆向泮宮內(nèi)院走去。
丑丫站在原地望著齊莫的背影,出神良久。
他是除了云婆以外,第一個看到自己長相后還能這么平靜的人!
直到鎖骨處傳來微燙的感覺,丑丫才急忙收回目光,從胸前掏出了一塊紅繩系著的白砄。
只見這塊拇指大小,狀似月牙的白色石頭,平時冰涼如水,此刻居然正在微微發(fā)熱,而且還瑩瑩散出淡淡的銀光來。
“這……這是何故?”丑丫驚訝道,這塊白砄是她從小便戴在身上的,云婆說當年撿到她的時候,她的脖子上就系著這塊白砄。
還好這白石頭只亮了一會兒,便又恢復(fù)了正常。
察覺到天色將晚,丑丫急忙朝著長史府方向小跑而去。
她從長史府后門進入后院,看到院中正站著一個布衣木釵,面容慈祥但一臉焦急的老婆婆。
見到此人,丑丫立刻喜笑顏開,像一只舒展著觸角的八爪魚,一把抱住老人。
她趴在老人懷里使勁嗅著那熟悉的柴米味兒,心里的委屈立刻消失了大半。
老人蒼老干皺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后腦勺,眉心那抹擔憂之色也隨之消散。
“丫頭,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大少爺都比你早回府半個時辰,大少爺一回府就被夫人叫去用晚膳,我不好去問他,只好站在這里等你,可擔心死我了!”云婆既埋怨又心疼地說。
被元天寶欺負的事閃電般從丑丫腦海中掠過,但她卻仰頭沖云婆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云婆,您又胡思亂想了,我能有什么事?我只不過回來的路上貪玩,走得慢些罷了?!?p> “又貪玩!小心被掌事嬤嬤知道,你又要挨罰啦!”雖是責備,但云婆臉上那深深淺淺的皺紋里皆藏著笑意,滿眼都是寵溺的神色。
“哎呀,我知道了!以后肯定準時回來!”
跟云婆拍完胸脯,一股飯菜的香味從下人房里飄出來直往丑丫鼻子里鉆。
‘咕嚕咕?!€沒開口喊餓,丑丫饑腸轆轆的肚子便先聲奪人了。
云婆聽到后一陣大笑:“行啦,行啦,知道你早該餓了,今天老夫人賞了每人一塊紅燒肉,我年紀大了,克化不了這油重的吃食,所以,你可以吃兩塊!”
丑丫一聽說有紅燒肉,簡直比餓狼見了小白羊跑的還快,口水都快決堤了。
丑丫每日都要伺候元天寶入泮宮進學(xué),中午不能回府,泮宮的食堂也只為元天寶這類達官顯貴之子供應(yīng),所以每到中午,咽著口水伺候元天寶用完午膳,才能找個沒人的地啃一啃自帶的窩頭。
像丑丫這個正在長身體的年紀,一個窩頭最多也就能撐兩個時辰,所以每天傍晚放課回來,她都是這幅饞樣。
狂風掃云般吃了兩個窩頭,外加一小碗野菜和兩塊肥美的紅燒肉,又灌下去半碗熱茶,丑丫此刻覺得五臟六腑都舒坦無比。
看著丑丫狼吞虎咽地吃完,云婆在一旁有些心疼地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瘋得沒個正行,哪里像個女娃娃。”
丑丫無所謂道:“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男娃呢,哪個女娃會長得像我這樣丑。”本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但一說完,丑丫心里便是一陣深深的落寂。
云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笑笑地為她摘下了儒巾。
“誰說我家丫頭丑了,在云婆心里你可是個小仙女呢!”云婆笑望著燭火下,眼睛如星辰般璀璨的女孩,不禁又回憶起往事。
“想當年我在關(guān)外游歷,當時接連下了兩天的鵝毛大雪,暴風卷著雪花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荒原百里白茫茫一塊,連只鳥都尋不到,我那時又累又餓,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可突然就聽見從不遠處的樹林里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p> 說到這里,云婆低下頭寵溺地拍了拍丑丫的小手。
“對啦!這個嬰兒就是你嘍!呵呵……”云婆接著說:“我循著你的哭聲很快就找到了你,你當時躺在一個樹洞里,身上蓋滿了落葉和枯草,看到我以后,你立刻就不哭了,還朝我咿咿呀呀地笑了起來。我那時心里別提多歡喜了,雖然看到你額頭上長了這兩個肉犄角,但云婆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所有孩子中最可愛的。我就趕緊把你塞到懷里暖著,那天晚上,我和你一起躲在那個樹洞里。夜里下起了很大的暴風雪,如果不是你的哭聲把我引到那個樹洞里,我肯定早被凍死在那片荒原里了,所以,你說你是不是上天派來救我的小仙女?”
聽完云婆一席話,丑丫眼睛紅紅的,心里更加暖意融融。
這件事打從她記事以來,云婆就不停地說給自己聽,雖然自己都能夠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但還是怎么聽都聽不厭,云婆也是怎么講也講不夠。
這兩個被世人拋棄的一老一小就這么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后來為了養(yǎng)活丑丫,云婆來到北城的長史府當差,雖然不能日日飽餐,但在這戰(zhàn)亂不斷,天災(zāi)不息的時局,能有這樣一處容身之所,實屬不易了。
一大一小還沉浸在短暫的溫情里,關(guān)著的木門突然從外面被人無情地一腳踹開。
巨大的響聲把云婆和丑丫嚇了一大跳,只見踹門的是個壯碩的小廝,這小廝很快退至一旁,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穿著棗色衣裙的婦人。
丑丫看到來人是從小照看元天寶的沈嬤嬤,不由得心里一緊,沈嬤嬤無事不登門,此刻前來,莫不是元天寶要秋后算賬了?
沈嬤嬤瞧見丑丫后一臉怒色,厲聲就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的賤丫頭,我們長史府好吃好喝把你養(yǎng)活大,見你這般大了還吃著閑飯,便給你找了一份伺候大少爺讀書的美差,沒想到你不但不感恩戴德,還在泮宮學(xué)堂里公然羞辱大少爺!你這么有本事,竟然敢給長史大人臉上抹黑了,這長史府日后恐怕是容不下你了!。”
說完又對身后的小廝大聲道:“還不快把這個吃里扒外的賤丫頭給我綁起來,先打二十大板給少爺出出氣!”
小廝得令,立馬一個跨步上前,老鷹捉小雞般一把抓住丑丫的胳膊就往門外拽。
云婆顯然受了很大的驚嚇,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接著便踉踉蹌蹌一路跪到沈嬤嬤膝前,聲音十分凄厲:“沈嬤嬤您這是干什么呀?有話好好說,咱兩共事這么長時間,你不會不知道這丫頭就是我的命呀,你要是把她打殘了,我也不活了。”說著便一把抱住沈嬤嬤的腿。
沈嬤嬤看著像螞蟥一樣緊抱著自己雙腿不撒手的云婆,厭惡至極,使勁推了兩把竟沒有把她推開。
沈嬤嬤大聲叫道:“您老可別跟我套近乎,我兩雖在一個府上當差,可你我做的差事可是天壤之別!您老本事多大呀!隨便裝神弄鬼就能把老夫人唬得團團轉(zhuǎn),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是靠正經(jīng)本事吃飯的??旖o我放開!今天大少爺可說了,要把丑丫的腿給打斷,她有膽量得罪大少爺,就得有命擔著!快給我起開!”
說完,沈嬤嬤抽出一只腳來,朝著云婆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腳。
云婆快八十歲的人了,被這一腳踹過去,趴在地上半天沒緩過氣,目光仍緊緊盯著被小廝拎在手里,瘦弱得像個小螞蚱似的丑丫。
“云婆,云婆……我不會有事的,您別擔心,也不要去找別人幫忙,他們只會欺負你……”
丑丫被那壯碩的小廝很快拖進了門外的黑夜里,哭喊聲也被那一夜更比一夜冷的秋風吹得支離破碎。
冬月芷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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