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序幕
清晨的N市,天色未明,秋霜盡染。整個城市包裹在厚重的濃霧里,只余街燈閃著一點點螢火蟲般的光亮,讓平時熟悉的街道變得飄飄渺渺,如夢如幻。一輛黑色卡宴從霧色中鉆出來,停在了蘇小小家樓下。門開,駕駛座下來的人快速繞到副駕,拉開了車門,一把扶住了急急下車,卻立足未穩(wěn)的女子??删髲姷乃齾s使出全身力氣推開他。
“小小……”
“不要叫我!”她怒不可遏,話音顫抖,卻斬釘截鐵地呵斥,“從今往后別讓我再看見你!”
嚴樾僵在原處,望著她幾乎是跌跌撞撞逃跑的背影,不敢追,直愣愣的目光被擋在了她消失的樓門外。懊惱兜面而來,自己種的苦果,只能自己往肚里咽!
而此刻坐在鼎新酒店高級套房的楚天成,望著眼前滿地狼藉的衣褲和身邊那個赤裸的背脊,恐懼、震驚、恥辱的戰(zhàn)栗感一陣一陣過電一般爬上脊梁,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究竟干了什么?!為什么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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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周五,下班剛到家沒多久的蘇小小被突然登門造訪的嚴樾嚇一跳,他笑著遞上一份燙金的請柬。
蘇小小滿腹狐疑地接過來細看,“明天地產(chǎn)業(yè)開的酒會,請我去彈鋼琴?”
嚴樾淺淡一笑,“怎么,你不愿意?這次可是我們酒店特聘,待遇豐厚?!?p> “哼!”蘇小小輕拍著手里的請柬,瞇縫著眼睛看著他。
不知道為何,嚴樾微微緊張,干干一笑補充道:“臨時不好找人,拿你頂一下?!?p> 蘇小小尋思片刻,拿起桌上的手機發(fā)了條短信給楚天成,試探問一句,“天成哥,明天空嗎?”
很快回了一條,“白天門診,晚上要去參加個酒會。后天一定空,來看你?!?p> 好吧,既然他沒空,她閑著也是閑著。還沒等她答應(yīng),嚴樾已經(jīng)眼明手快地將一個紙袋遞到她跟前,蘇小小就著袋口看一眼,“禮服?”
“對。這次是和五人樂隊一起合作,穿正式一點,上次那件是你租的吧,不合身。”嚴樾將衣服袋放在了茶幾上。
蘇小小白他一眼,“這件不也是租的,怎么見得就合身?”
嚴樾一笑,“你試試就知道了?!?p> 蘇小小一驚瞪著他,“你怎么知道我會答應(yīng),就替我選了合身的禮服?!”
嚴樾往沙發(fā)上一靠,一笑,“那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呢?”雖是問句,答案似乎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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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鼎新,三樓宴會廳,歐式風格的裝潢處處顯出繁縟的奢華。蘇小小對裝潢并不在意,倒是對宴會大廳里吊著的水晶燈有幾分印象,感覺頭頂寒燦燦的一片,折射著炫目的光。
她把樂譜架好,調(diào)整好裙擺,微微頷首示意開始。大提琴聲響起,凄婉而憂傷,她的鋼琴倒成了背景配樂。昨晚看到演出曲目表時,她就尋思誰選的曲目?竟然敢用《殤》開場!主辦方也欣然接受了?!今晚這開場的氣氛沉重的有些窒息。
大廳里多了陸陸續(xù)續(xù)的人影,一身身精致的禮服,紛紛落落。隱隱的人聲嘈雜起來,音樂低處,偶爾也能聽見一兩聲酒杯磕碰的清脆聲響。
最先落入蘇小小眼簾的是一席藕荷色的長裙,因為站得近,蘇小小看清了她的側(cè)臉。她一驚,安如?她怎么會來?這是地產(chǎn)業(yè)界的酒會。
安如卻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她,目光始終注視著大廳的人群。她站立半刻,突然身姿綽綽地往宴會廳一側(cè)走去。順著她走的方向向前,蘇小小望見了一群人。雖然隔得有點兒遠,但她立刻認出了其中一位,心頭一顫,楚天成?!身著正裝的他,卻沒系領(lǐng)帶,流淌出一股不羈的時尚。他一手插兜,一手握著酒杯,站得隨意,卻擋不住一股不染俗塵的清貴氣。原來這就他口中要來參加的酒會,他還特意邀請了安如作女伴。低沉渾厚的大提琴還在演繹著《殤》,讓蘇小小心尖一酸,難受得淚都險些掉下來,情一往而“殤”,果真是應(yīng)景啊。
此刻的楚天成正忙于應(yīng)付著周蘇興給他介紹的熟人,無暇顧及其他。大多數(shù)業(yè)界人士對周戈頗為熟識,卻完全不認識這位儀表堂堂的年輕后生,因為他們對蘇華實業(yè)的歷史知之甚少。
蘇華的前身是一家建材公司,而這家建材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卻是楚天成的姑父。后來姑父一家移民德國,留了這個產(chǎn)業(yè)給楚天成的父親楚振華。周、楚兩家素來交厚,商議共同下海經(jīng)營,公司正式更名為‘蘇華’,各取兩人名諱中的一個字。
九年前楚靈犀和周戈戀愛關(guān)系破裂,酒駕肇事,弄得一死一傷,楚家才放棄了股權(quán)也舉家移民德國。楚天成回國后,周總一直想找機會彌補,怎奈天成卻總是回避。在他看來,兩家恩恩怨怨已成過往,妹妹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其他東西就如浮云一般。
就在半年前,周總無意中得知周戈工作室的設(shè)計師是楚天成的表嫂,便借著這層關(guān)系,硬將他塞進了那個工作室當了個掛牌的經(jīng)理。以往任何活動天成都不出席,這一次周蘇興親自相邀,推脫不掉,便來了。殊不知這是周蘇興有意為之,此番業(yè)界最大的地產(chǎn)會,人脈極廣,周總想為他的發(fā)展鋪路。
蘇小小離開的太久,而且年少,對這些事都不甚了解。她只記得兒時的周戈是被天成哥拍著頭長大的娃。如今這般健碩,和楚天成站在一起,已經(jīng)分不出高下。
彼時安如已經(jīng)走入了那圈人,似乎很快融入進去。隔得那么遠,蘇小小只能看見兩人親昵的姿態(tài),卻聽不見談話,心揪著疼,他們始終就攪在一起。
“你怎么來了?”楚天成一絲驚異。
“和鳳苑的陳叔帶我來的?!卑踩缫恍?,“他和我爸說讓我多出來走走,擴大點社交圈?!?p> “哦,老陳啊。他和你爸爸是舊交?”周蘇興寒暄了一句。
“是舊交,很多年的老關(guān)系了?!币粋€哄亮的聲音搶先替安如回答了,“當年我的胰腺手術(shù)是安院長做的,救了我一條命啊?!?p> 兩人一握手談開了,業(yè)務(wù)上的話,楚天成也不太感興趣。
“我沒想到在這兒也遇見你?!卑踩顼@得很欣喜,蹭到楚天成身邊說話,“你怎么來了?”
“我認識周叔?!背斐傻痪?,這世道,想見的人,總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卻一晃眼就看到。
站在這一大圈熟悉不熟悉的身影里,聽著客套疏離的寒暄,楚天成心里想的人卻只有小小。周末晚上八點半,那孩子這會兒在干什么?昨晚她發(fā)信息尋問他是否空時,他都恨不能推掉這個酒會去找她。自從上次她離開,不是加班,就是出差,接近年末,很多項目在收尾,她忙,成日回個短信都是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稍等等,我還在加班。
——在工廠,聽不清,空了再聊。
——抱歉,出差了,在客戶那兒開項目會。
——哎呀,小組聚餐,忘記和你說了,真對不起,改天我去看哥哥。
他自己本也忙,好不容得空打個電話,聊著聊著兩人都困得睜不開眼,竟然捧著電話睡著了,誰都忘記掛。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很疑惑當初哪來的勇氣,能晾著她的一個月不聯(lián)系。他特意買了鋼琴,就是含蓄地向她提議留下,可那孩子似乎沒明白他的用意,他也不敢明說,不敢催,不敢逼,自己勸著自己,耐心些,再等等。
正想著,突覺背景音樂一絲熟悉,這空靈般的曲調(diào)分明是蘇小小常彈的那首,他喜歡這曲子,怎么都聽不夠。心一驚,順著琴聲尋找,就看見正在彈奏的她,一身藏藍的絲絨禮服,襯著她瓷白的肌膚,像定格的油畫。很難說是那件晚禮服襯托了她,還是她的身姿讓那件禮服變得優(yōu)雅。
他喜得提步就走,沒注意身后的安如匆匆忙忙發(fā)了條信息。還未等他走近,一條身影擋住了他的視線,嚴樾立在了鋼琴邊。楚天成腳步一滯,僵在原地,被隨后趕到的安如繞住手臂。
“你干什么去?”她順著他的目光看一眼,輕飄飄一句,“哦,嚴總和蘇小小?!彼究找姂T了的語氣。
“你怎么認識他?”楚天成一下就鎖了眉頭,臉色沉郁。
“見過幾次。黑客時代酒吧,蘇小小還特意為他唱了支歌,……,哦,對,上次蘇小小住心外,他也來探望過。”
周戈也幾步跟上來,“喲,那不是嚴總的相好嗎?我說怎么剛才就覺得眼熟……他倒是會討巧,請個樂隊的主彈也肥水不流外人田,難怪這生意做得滴水不漏?!?p> 楚天成攥緊了拳頭,繃緊了手臂,心口像堵了塊石頭,原來她和他關(guān)系如此特殊。其實從多少細枝末節(jié)里他都可以覺察到,只是他從不愿承認,一次一次繞過去。結(jié)果周圍的人都明白,只有他還裝著糊涂。
他聽不見嚴樾和她耳語什么,但他真真切切看見她笑。
“你怎么回事?整個樂隊晾在那兒?”嚴樾在蘇小小耳邊低語一句。
蘇小小抱歉地笑:“我剛才走神了,彈錯了曲子?!彼睦锸亲呱?,她是故意的,她就是為了吸引楚天成的注意,她不喜歡看到他和安如在一起。
“趕緊換過來?!眹篱休p輕拍拍她袒露的背脊,故作親昵,因為有人在看,他知道。
大提琴手輕敲一下樂譜架,示意她重新開始,整個樂隊進入了久石讓的樂曲。
一位姍姍來遲的客人因為剛才那首鋼琴獨奏,頓時僵在門邊,久違的音符幾乎浸潤了他的眼角。
“老武啊,怎么才來?”周蘇興一眼看到他,忙踱步過去。
“有點事耽擱了?!蔽溥_康淡淡道。目光卻始終沒離開白鋼琴后的人,他清楚記得這姑娘,開發(fā)區(qū)最大的外資企業(yè)二期工廠剪彩儀式后,是她陪同他參觀的。至今他還保留著那份刊登了他們照片的報紙。
“啊,我今天帶你見個故人?!敝芴K興一臉笑,“這孩子平時忙,今天特意被我叫來的,你也是個大忙人,見一面不容易。”
周蘇興邊說邊四下掃一眼,“這群孩子呢?……哦,都在那兒?!?p> 周蘇興引著武達康走過去,招呼一聲,“天成,你看看這是誰?”
楚天成一側(cè)目,愣怔一秒,立刻揚起笑臉,“武叔叔!”
武達康卻搶先一步邁到他身,拍著他的肩,“這么多年了,總算是回來了。你父母還好吧?”
“好。”
兩人寒暄數(shù)句后,武達康突然看到一直等在楚天成身邊的安如,“這位是?”
楚天成一愣,淡淡一句,“我省院的同事,安大夫。”
“啊……”武達康對這個介紹一時難以適應(yīng),因為他心里的答案應(yīng)該是愛人或女友,他把揚得過高的嘴角往下拉了拉,“你好。”
安如很乖巧地叫一聲,“武叔叔好!”
楚天成皺了眉頭,他不喜歡她故意表露的熱情,好似他帶著她見家長的模樣。
周戈也乖巧一聲:“武叔叔好!”
武達康看著這群孩子,突然有些眼熱,都長大了,個個都好……
“老武,”周蘇興已經(jīng)很少看到他情緒爬上眼角,“抽個空,來家吃個飯,讓孩子們也都來,還有海子,小六他們,很多年沒聚了,我們越來越等不起了……”話語帶著意味深長的感慨。
“簡明一家,真的一個也沒留下嗎?”
這句一出,一片靜默。只余背景音樂彈湊出激昂的曲調(diào),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快過一聲,讓人有些急促感。
周蘇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胛,只當是他看到故友的孩子,難免感傷。當年軍區(qū)大院這十幾戶人家,他們走得最近,兄弟一場,以為可以長長久久的,誰知道,死的死,散的散……他長嘆一口氣,“老簡家真是可惜了……我也是后來才聽說。當年為這事兒我還特意跑回軍區(qū)打聽過很多次,剛開始是報的失蹤,后來就確定了……”
武達康擰緊了眉頭,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兩人沒留意,此刻的楚天成心都揪在一起,手里一層的冷汗,無論什么時候聽到別人提起這事,他都難以抑制地發(fā)慌。除了雙方父母,再沒人知道,他對那孩子深入骨髓的愛。
安如卻看在眼里,心一寒。他太執(zhí)念于她了,以至于甘愿找個像她的人去替代,都不愿接受自己。手機震了一下,她回過神,滑開屏幕一看,幾個字。
——按計劃。
她四下打量一眼,就看見吧臺邊的嚴樾正吩咐端酒的服務(wù)生往這邊來。心里不由得微微緊張,目光投向了舞臺一角的蘇小小,咬咬牙。
一場陰謀的序幕緩緩拉開……
楠樾夕華
《殤》是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Jacqueline.du pre曾經(jīng)演繹的成名曲。推薦去聽聽。雖然很悲情,卻也引人深思,生活除了歡娛,十之八九是不盡如人意的,學會克制情緒,砥礪前行,悲傷中也能綻放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