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長安城的第一晚,陸忻沒有睡好。以致于第二天醒的時候,都已經到午時了。錢曉玥早早的就來敲過好幾次門,但一直沒有回應。
陸忻開門出去時,發(fā)現(xiàn)門口處擺放著十幾種菜肴,但已經涼了,錢府的下人剛好在收拾。見了陸忻,連忙躬身行禮。
“陸公子您終于醒了,老爺特意吩咐,等您睡醒后,讓伙房再做一遍飯菜。您有任何喜好,或是忌口的,都可以跟小的說?!?p> “不用了,我不餓。你們小姐呢?我找她有事?!?p> “小姐?她一早就出府了,去的應該是靖安坊的硯香樓?!?p> 錢府之外便是西市的南街,昨夜的一場大火,讓這個熱鬧的貿易市場變得極度冷清。盡管南街的火情并不嚴重,但從東面吹來的風中,依然夾著一股濃郁的煙火味和焦臭味。
西市的入口已經被官府的人完全封鎖,各個大門都有重兵把守。而且并不是雍州府的衙役,看著裝,應該是皇帝的元從禁軍,還有一部分大理寺的人。由此可見,西市的大火,已經被太宗皇帝所重視。
畢竟科考馬上就要舉行,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京師無論發(fā)生任何意外,朝廷都將被天下人恥笑。更何況,皇帝就住在長安城內,要是這火燒進了朱雀門,還得了?
昨晚之事,陸忻自然是歷歷在目。其中有陰陽師出沒,絕對不可能是意外。他很想查清真相,但李淳風已去閉關,只好做罷。
出了西城,陸忻又沿著朱雀街一路往南走。街市上人流依然很多,老百姓們都在談論昨晚西市失火的事情。靖安坊并不算太遠,但陸忻不熟悉長安城的道路,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走到。據(jù)錢府的下人說,硯香樓就在靖安坊最大的一條巷子內。是整個長安城文人墨客最多的地方,既賣紙墨筆硯,也賣美酒佳肴。當然,還能見到大量的美人。
陸忻當時并沒有太在意那下人的話,到了硯香樓下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座三層高的大樓上,到處都掛著紅絲帶。人站在老遠,就能聞見一陣胭脂水粉味。門口站在四個穿著暴露的女子,迎來送往,臉上的笑容就沒下去過。這地方,簡直像極了青樓。
“這丫頭,怎么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玩?”
心中暗忖,陸忻正躊躇要不要進去。這時候,門口的四個女子突然沖上前,拉住陸忻就不撒手。
“公子長得如此俊俏,可是來我硯香樓消遣的?”
“嘻嘻嘻嘻,才子當有佳人伴,不念三千煩惱絲。這位公子,讓奴家陪你如何?”
“各位姐姐,我就看看,就看看!”
突然被這么一群燕燕鶯鶯圍住,聞言鼻尖濃郁的胭脂味,陸忻瞬間紅了臉。說起來,他才十一歲的年紀,還遠未到好女色的地步。
“哎呀,公子想看什么,我硯香樓啊都有。這一樓賣的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這二樓賣的是筆墨紙硯,琴棋書畫。這三樓嘛,嘻嘻嘻……美人如賦,歌舞升平。管教公子呀,流連忘返,如癡如醉呢?!?p> “好好好,我去二樓,各位姐姐,再會,再會?!?p> “公子請進?!?p> “媽耶,這都什么人吶,嚇死本寶寶了?!?p> 陸忻進了大門,回過頭看時,依然覺得一陣心悸。都說這女人如水,可太熱情的話,那就是滾燙的開水了。
硯香樓的一樓,的確是個賣美酒佳肴的地方。人入其中,立刻便能聞到各種各樣的香味。一樓空間很大,粗粗看去,至少擺放著三十幾副桌椅。此時,幾乎所有位置上都已經坐滿了人。顧客是清一水的男子,老少皆有?;蚴呛染?,或是吃菜。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或兩個女子作陪。摟著腰,對著嘴,場面十分香艷。
陸忻環(huán)顧四周,見沒有錢曉玥的身影,便直接上了二樓。走過兩層旋轉式的樓梯,陸忻眼前一亮,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里,到處掛滿著字畫,每走幾步就有一塊屏風。屏風全是用上等的絲綢織造的,上面同樣畫了畫,題了字,蓋了大印??諝庵?,彌漫著淡淡的墨香,以及上等木料特有的清香味。
除此之外,整個二樓被分為了四塊區(qū)域。琴、棋、書、畫,每塊區(qū)域內,又各自擺放著大量的筆、墨、紙、硯。足有上百個年輕男子在這些區(qū)域內來回走動,或是吟詩、或是作畫、或是彈琴、或是唱曲……場面看似雜亂,但所有人都十分規(guī)矩,所發(fā)出的聲音,也并不大。而且除了開放式的空間以外,二樓還有獨立的包廂,隔音做的極好。
看著眼前的一幕幕,陸忻無疑是震驚的。此地,簡直就是讀書人的天堂。與一樓的市井浮華相比,這二樓就是個世外清凈之所,高雅太多了。
“嚴鐎息夜斗,骍角罷弓鳴。北風嘶朔馬,胡霜切塞鴻……這楊素的詩,沒有刀光劍影,卻寫盡了戰(zhàn)爭的凄苦,令人生畏啊。好在如今天下太平,我等讀書人,不必再擔心慘死于胡人的彎刀之下?!?p> “嘖嘖嘖,呂兄。你在長安城內讀前朝武將的詩,就不怕被人告到官府去?”
在二樓的南面,擺了一個書架,此時正有幾位年輕人在翻看著上面的書卷。而在這幾人的附近,便是用來練習書法的區(qū)域。當然,寫字所用的每張紙,都是要花錢買的。
“放心,太宗皇帝治下,朝廷不會如此無道。別說我讀楊素的詩,就是讀那楊廣的詩又如何?”
年輕人身著一襲圓領的白袍,握著紙張有些泛黃的書卷,抬頭挺胸,意氣風發(fā)。身邊的人見了,連忙勸他不要聲張,顯然都被嚇到了。
“要我說啊,還是漢賦好。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何等之絕美,何等之柔情!”
“哼,曹植再有才華,依然逃不過郁郁而終。生錯了時代,同樣是個可悲之人。諸位,如今已是大唐的天下。我以為,還是本朝的詩歌為上乘?!?p> 就在幾人爭吵的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突然放下手中的筆,從屏風后頭走到了書架下。因為身材矮小,陸忻先前并沒有注意到此人。
孩子穿得很樸素,一身布衣,頭發(fā)散亂著,面黃肌瘦。但那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仿佛是星辰所化。更奇怪的是,陸忻竟從孩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絲法力的氣息。
“難道是凝聚出了道家真火?”
陸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眼前的孩子,看著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如果真的修煉出了法力,那就太可怕了。畢竟看其穿著,并不像是某個門派或是世家出來的。
“哈哈哈哈,哪里來的窮孩子,口氣竟這般狂妄?小弟弟,你懂什么叫賦,什么叫詩嗎?”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未到長安前,我以為這京師之中,遍地都是才子佳人。如今看來,這皇城腳下的百姓,也不過如此?!?p> 孩子吟了四句詩,說完一番話,大笑著走了。幾位年輕人面面相覷,仿佛突然都傻了一般,愣在原地。不過,當孩子走到拐角處時,卻又停了下來,
“當朝秘書監(jiān)魏征大人有一首詩,當為天下讀書人所銘記。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v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這天下,從來沒有真正的太平。我輩讀書,意氣當先,所求的不只是那榮華富貴。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記住了,我叫駱賓王。九日后的科考,有緣再見?!?p> 孩子說到這,終于完全沉下了臉,隨后大步離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樓梯口。陸忻上前拿起孩子留下的宣紙,只見幾筆草書龍游風翔,說不出的氣勢磅礴。
“天下大吉!”
紙上只有四個字,而且筆力之重,在桌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陸忻一時間覺得有些口渴,連吞了兩下口水。
“駱賓王……如果我沒有記錯,此人應該是唐初四杰之一。沒想到,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恐怖的造詣!”
陸忻拿著宣紙久久沒有放下,孩子留下的四個字,氣勢之磅礴,筆法之精湛。在他見過的書法中,只有啞巴吳的字能與之媲美。但是啞巴吳的字,以劍代筆,至少練了三十年!由此可見,這自稱駱賓王的孩子,有多么恐怖的天賦了。
“嘿嘿嘿嘿,小姑娘,你女扮男裝來這硯香樓,就為了這把琴?可惜啊,琴有九德,乃君子之器。照規(guī)矩,這琴……不能交給一個女子。”
“哼,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彈琴???我告訴你們,本姑娘贏了比試,這琴就是我的?!?p> 鐺!
一聲琴弦撥動之音,二樓北邊的一個包廂,大門突然破碎。與此同時,一道纖細的身影跌落而出,撞在了一堆古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