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果然是最能給人帶來滿足的東西。
“裕滿裕典當(dāng)行”的門前,我捧著手中白花花的銀錠,咬上一口,飽含深情地端詳著,良久,小心地揣進(jìn)懷里,向醫(yī)館走去。
娘親的病情每況愈下,她不肯看大夫,除了那些藥,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么。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這世間萬象,蕓蕓眾生,皆是如此……不論你遭遇著什么,面對著什么,生活的滾輪還是無情地推著你在泥濘中前行,不管你有多么的想歇一歇,哪怕只是一口喘息,都是奢侈。
“放開我!”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中鉆了出來,闖入我的視線。她的發(fā)絲凌亂地披散于腦后,散落在她掛滿淚痕的臉上。
緊跟著,便有兩名彪形大漢飛快地將她拉住,不顧她劇烈的反抗,狠狠地將她往大門內(nèi)拖去!
周圍逐漸聚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他們眼看著女子痛苦的掙扎,低聲議論著,卻沒有人上前阻止。
我并不覺得他們不對,因為我也不會。
我并不是生來涼薄,只是這十幾年的光景,曾經(jīng)試圖反抗而換來的血淚教訓(xùn),娘親苦口婆心的教誨與勸說,就快要磨去我周身所有的棱角。這個世界在我的眼里,一片瘡痍。我連自己的生活都過得一團(tuán)糟,又如何抽的出手去拉起那絕望深淵里的另一只手呢?
我看著那被人們層層圍住的地方,抬頭望了一眼它琉璃雕飾的牌匾,“雅閣”。
一座名字清新脫俗的——
妓院。
見逃脫不成,那女子轉(zhuǎn)身便在門前跪下了,拼命磕著頭,哽咽道:“辛娘!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求求你……”
我抬頭望向她口中的“辛娘”,那真是一個極美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煙紫色的蝶戲水仙裙衫,站在雅閣的臺階上,在跪地女子的苦苦哀求下,竟輕輕地笑了……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足以讓在場所有的男子為之神魂顛倒,“你那父親可是早已拿著我的銀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呢!”
女子渾身一顫,絕望地埋下頭,弱小的身軀在這街道上,人群中,顯得微不足道。
我想起幼時的自己,在父親與我的弟弟妹妹們念書玩耍時,便也是這樣獨自蜷縮在那小小的一角,也是那樣的渺小。我自嘲一笑,遂不再理會這場糾紛,徑直離去,不出十步,卻聽到身后的人群突然間沸騰了!
不斷地有人朝這邊涌來,原本寬敞的街道瞬間變得擁擠起來,就連路邊的小販們也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那邊望去——
只聽他們大聲的呼喊著,哄鬧著:“雪姑娘!雪姑娘出來啦!”
我忍不住回過頭,卻望進(jìn)了一雙滿含戲謔的眼眸。
妖冶。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便只有這一個詞,妖冶。
如果說辛娘的美如牡丹,盛大而莊重,那么她便如那芍藥,只有極致的妖嬈與魅惑,一雙丹鳳眼如春江潮水般瀲滟,朱唇似有若無地噙著笑,在不經(jīng)意間便將你的心魄勾了去,在一襲妖艷的紅衣相襯下,更是身姿卓絕,風(fēng)華絕艷!
望著她那頎長而優(yōu)雅的身姿,道是天仙下凡,亦不過如此了。
“雪姑娘笑了!”
“早就聽聞雅閣的新任花魁雪姑娘,花容月貌如仙子下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這千金難求一見的雪姑娘,今日竟讓我們見著啦!”
然而,這位萬眾矚目的雪姑娘,在一片喧嘩聲里,在我驚愕的目光下,藕臂一抬,那修長而白皙的手指……竟直直地指向了我!她的唇角玩味地勾起,目光迷離而曖昧。
“不知這位小公子,是否愿意用懷中銀兩,為這位姑娘贖身呢?”
雪姑娘的聲音完全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嬌柔軟媚,清澈之中又隱隱帶著一絲令人迷醉的低沉,仿佛在清晨的甘露中,摻入了一盅陳年的酒釀。
我一驚,下意識地捂緊了懷中的銀兩。
聽她喚我“小公子”,我才驀地反應(yīng)過來,今日為了方便,我是作的少年裝扮。
大伙兒的目光悉數(shù)向我投來,探尋的,疑惑的,艷羨的,驚奇的……而那跪在地上的女子也猛然抬起頭,一雙盛滿淚水的眸子,哀求又充滿希冀地望著我。
我跑了。
是的,落荒而逃。
我并不想做誰的救世主,如果可以,我希望有個人能來拯救我。
***
“你聽說了嗎!老爺今早已讓高管家回老家休養(yǎng)了!”
“真的假的,高管家可是姜府的老人啦?!?p> “是真的!老爺此次出海,帶回一位江諳先生,道是府中貴客,日后的姜府就皆由先生來掌管啦?!?p> “據(jù)說啊,這位江諳先生,長的那是一個絕色哇!英俊瀟灑,玉樹臨風(fēng),竟是完全不輸老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我豎著耳朵蹲在草叢后面,待兩個丫鬟的討論聲逐漸遠(yuǎn)去,想站起來,卻差點一頭栽進(jìn)草里。
腿麻了……
一瘸一拐地走在回桑苑的偏僻小徑上,我的腦海中,不停地回想著適才聽到的那些話。
清苑是離父親居住的主院最近的院落,自打娘親跟隨父親定居涼川以來,便一直住在那里了,而我也是在清苑出生,在清苑長大。
原以為父親此次如此急著將我們母女趕出清苑,是又有了新歡,是要給我再添個“四娘”。不曾想到,客人竟是一位先生……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詭異的想法,方才那丫鬟說道,先生姿容絕色……難不成,父親竟已發(fā)展出龍陽之好?!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狠狠地甩了甩腦袋,我迅速地將這荒唐之想拋去,加快了腳步。
待我換上平常衣物,走到偏院,準(zhǔn)備讓錦葵去煎藥時,卻聽到娘親的屋里傳來交談聲和她隱忍的咳嗽聲。
“姐姐呀,不是妹妹故意要將你安排到這偏僻的桑苑,”二夫人的聲音嬌柔中透著幾分委屈,“我權(quán)衡許多,這姜府中,暫時是找不著其他合適的居所了?!?p> “妹妹說的哪里話,”我看見娘親的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嘴角卻要勉強(qiáng)牽起一抹笑,“我這身子不爭氣,這么多年,后院事務(wù)皆由妹妹費心打理……”
“見過二娘!”就在這時,我忽然地踏入屋內(nèi),打斷了她們的虛與委蛇,打破了這狀似和諧實則詭異的氣氛。
二夫人抬起頭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愚丫頭來的可真巧?!?p> 說著,她終于從娘親的床鋪上站了起來,懶懶地說道:“也罷,我便不打擾你們母女二人了?!?p> 她走到門口,忽地又回過頭來,露出一抹透著濃濃優(yōu)越感的——勝利者的微笑:“這桑苑啊,你們住久了,自會習(xí)慣的?!?p> 我悄悄翻了個白眼,默不吭聲。
我知道,她是身份尊貴的郡主,這么多年,盡管父親對娘親這個大夫人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任由她和她的女兒對我們母女各種嘲弄,欺凌,甚至瘋狂地克扣我們院中的吃穿用度。
盡管府中后院的各項雜事,皆由她隨意處置。
可她還是不甘心。
因為這么多年,我的娘親仍然是姜府大夫人,父親明媒正娶的妻。
她終是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