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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散

十四章

朝霧散 綠蘿生 2367 2019-08-19 22:15:59

  在專業(yè)人士的指揮下,比試的場地很快準(zhǔn)備好。我同宋玳各自拎了把長弓。從我們站立到靶子的距離皆點燃篝火,喜光的飛蛾蟲類一只接一只地?fù)溥M(jìn)火光里,化作一簇又一簇的青煙,前仆后繼,仿佛永不停歇。

  眾人皆圍成一圈,我同宋玳站在這個圈里,接過宦臣遞過來的三支羽箭。老皇帝示意我們可以開始。我看一看宋玳,示意他可以先動手。

  大約是懶得同我客套,他點一點頭,立刻便拉弓搭箭。我看他這樣專業(yè)的模樣,大約還真不是個繡花的枕頭。羽箭唰的一聲從我眼前掠過,帶起凌厲風(fēng)勢分毫不差地直直命中靶心,眾人皆沒來得及反應(yīng),宋玳已接著將第二支第三支羽箭迅速送出,立在靶中的羽箭被后來居上,直接破成兩半。三支羽箭皆不偏不倚地釘在同一個地方。宋玳將長弓收起來,贏得四周一片喝彩叫好。

  宋儀一邊拍手一邊得意地望著我,那表情簡直不言而喻,是肯定覺得我必敗無疑,我覺得我要是不輸簡直就是對不起她。其實我很能理解她,畢竟她與宋玳是一胞所出的親兄妹,她自己樣樣比不過我,自己的親哥哥能為自己出一口氣,自然會覺得開心。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宋玳的這點小伎倆,已是我去年便不屑于再用的。他顯然不知道,宋儀也不知道。

  我笑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訊息,假如宋玳能捕捉到并分析出來,那他一定會氣到背過氣去。我提起長弓,一口氣將三支羽箭皆搭在弦上。喧鬧的眾人見我這個動作皆屏息將我盯著,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舉動。我將長弓抬起來,瞇著一只眼睛瞄準(zhǔn)目標(biāo)。覺得時機(jī)成熟便松開手,飛矢擦著篝火過去,帶起簇簇火星,只片刻便齊齊釘在靶中。一眼看過去,似乎并沒有宋玳射得準(zhǔn)確。

  “哼,朝凝你輸了!”宋儀第一個跳起來,簡直比她自己贏了我還要高興。反而宋玳還沒有她這樣興奮,猶豫到:“朝姑娘這是......”

  我笑盯著他,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殿下還是先不要說話了。”抬手招來一旁的宦臣,差遣他上前將我釘在靶上的箭矢取來。他果然不再說話,也沉默著看我接下來到底是要做個什么。

  宦臣跑得飛快。我看著他的身影,在取下飛矢的一瞬間很明顯地抖了一抖,很快便將箭矢取回。我從他手里拿過,將箭矢舉起來,三支羽箭上赫然釘著三只銅板大小的灰白色飛蛾。

  四周立刻一片唏噓之聲。

  我轉(zhuǎn)頭看一看宋儀,見她的臉色一僵,顏色比我的綠裙子還要艷麗。

  我的阿爹從始至終都用一種很是憂愁的神色將我盯著。我明白他的這個意思,怎么說宋玳也好歹是位殿下,他那樣看著我,是希望我能給他個面子,好叫宋玳在大庭廣眾之下輸?shù)貌荒敲措y堪。其實說實話,宋郁的弓術(shù)也算得很不錯了,我倒是想給他難堪,可他自己爭氣,就算輸了也不是很丟人。

  我早說過,在弓術(shù)這一項上,我還從來沒有將誰放在眼里過。這就從側(cè)面證明了,若是眾口相傳人人都有耳聞的那么一件事兒,或多或少會有些事實依據(jù),不大可能就只是空穴來風(fēng)。

  我轉(zhuǎn)頭去看宋玳,見他抿著唇,面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將手中的羽箭丟出去,精確地投進(jìn)燒得正旺的篝火中,立刻火星四濺。我冷冷地看著火舌將羽箭舔噬,轉(zhuǎn)頭道:“四殿下不要忘了該做的事?!?p>  那天晚上,我看著宋郁坐回本該屬于他的位置。他不說話,身后的燈火越過他的肩頭延申出來,深深淺淺地將他的輪廓貼合,神色莊重得就像一個真正的儲君。

  我想,我要保護(hù)他,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保護(hù)他。

  這場宴會一直持續(xù)了很久,宋郁的身體不好,老皇帝特許他提前離席,其實我根本不能理解老皇帝為何如此對待宋郁。既要他來,又任人羞辱他,即使沒有人真心的將他當(dāng)作一位殿下,可宋郁總歸是他的兒子。

  我的父兄對我,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送到我面前,因此我很難理解,這世界上怎么會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做弟弟的卻如此羞辱自己的兄長。

  宋郁離席不久,我就借口尿急一溜煙跑了出去,阿爹基本攔不住我。

  我追到他的帳前,正猶豫要不要掀簾進(jìn)去,躊躇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準(zhǔn)備進(jìn)去。江厭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一下落在我面前,仍舊是個冷冰冰的模樣:“殿下已經(jīng)睡下了?!?p>  我看著他,只覺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既然宋郁已經(jīng)歇息了,我也不好再去打擾他。

  低頭哦了一聲,正準(zhǔn)備轉(zhuǎn)頭離開,宋郁的聲音卻隔著營帳悶悶地傳出。是和平常一樣的溫柔聲色:“思思,你進(jìn)來?!?p>  我看了一眼江厭,他立刻很貼心地挪開位置,給我騰出一條路來。

  掀簾進(jìn)去,宋郁果然已經(jīng)睡下。玄色長袍已經(jīng)換下,滿頭青絲散在肩頭,雪白中衣外披了件雪色的大氅。我看著他,覺得他果然穿什么顏色都顯得好看。就是把我身上這件綠瑩瑩的裙子給他套上,也能好看得像一個荷葉仙子。這不是我說的,我換上這件裙子出來的時候,我哥哥就是這么夸我的。誠然,我也知道他是在寬慰我。但我此時顯然不是在恭維宋郁。

  燭火在他床頭跳躍,聚起一捧蠟淚。我竟然有點不知所措:“宋郁,你是不是很生氣?”

  他在燭火里輕輕點頭:“嗯,我很生氣。”

  我想,果然如此。心中一緊,急得快要哭出來:“對不起嘛!宋玳他那樣羞辱你。你不知道,我氣得手都在抖!而且我已經(jīng)很克制了,你知道的,我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又沒有阿娘。也沒有人教我要懂禮貌,學(xué)規(guī)矩。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聽話,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幾乎是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思思,你做得很好。你很有禮貌,也很懂規(guī)矩。我之所以覺得生氣,并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你那樣好,那樣可愛,處處維護(hù)我,將如此不堪的宋郁放在自己的心間。而我什么也不能為你做。我氣得是這個無能為力的自己,而不是你。我覺得,是我在拖累你。”

  我鼻子一酸,眼眶里立刻滾出滾燙的眼淚。我抬手抹了一把,一下子撲進(jìn)他的懷里,輕輕道:“沒關(guān)系,我早就決定好了。宋郁,他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永遠(yuǎn)喜歡你。你不會拖累我,前面的路再難走,我們一起走下去。兩個人在一起,總不會那樣艱難的?!?p>  我感覺到他的顫抖,他抱住我,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fā)。半晌,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響起,極輕的一個好字,沉重得就像一聲嘆息。

  我親親他,讓他好好休息,轉(zhuǎn)身出帳,見到江厭還站那個地方。我嚇了一跳,驚道:“臭石頭,你不用睡覺的嗎?”

  他欲言又止地看一看我。我直覺他可能是有什么話要同我說,于是邁幾步避開營帳。江厭果然跟上來,似乎措辭了很久,猶豫道:“你的弓術(shù)很好。”

  我看著他一張在篝火里明明暗暗的冷漠面孔,很難想象從他口中居然能夠聽到夸贊我的話來,奇道:“嗯?你這是什么意思?這不是全大晁都知道的事么?!?p>  他對我的說辭不置可否:“謝謝你?!?p>  我很是疑惑地看著他,著實不知道他在謝我什么:“謝我什么?”

  他解釋道:“我這一條命是殿下給的。從他將江厭這個名字贈我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將身家性命悉數(shù)奉給殿下。可有很多事,是我所不能做到。即使我不在意這條性命,也不能不顧及殿下的處境......”

  我沉思道:“所以你想說......”

  他頓了頓,認(rèn)真道:“我此前,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我所預(yù)見的最終之別最終來臨,又會有誰會來如此護(hù)著殿下。我做不到的那些事,你為殿下做到了,所以我很感謝你。即使沒有我,有你在身邊,殿下也應(yīng)當(dāng)不會生活得如此艱辛了。朝凝,你是個可敬的女子,和我所見過的所有女子皆不同樣。”

  我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幾乎是江厭對我的最高評價。但向來不給我好臉色且話少的江厭如今特意拉著我講出這樣如同交代后事一樣可怕的話來。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察覺到了什么,或許,是記起之前被人追殺的緣由來了?我不敢再想下去,因我是個想象力極其豐富的人,從江厭口中聽到最終臨別這個詞,就忍不住會去想象,但往往用力過猛,就會將其想象得太過于少兒不宜。是以,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著想,必須要及時遏制。

  根據(jù)我這十多年來鉆研話本深諳其中的精髓之處的本事來說,這件事,其實很有發(fā)展的規(guī)律可循。你看,如果一個浪子,他決定為了一個姑娘回頭,那么他百分之九十都會死在回頭的路上,或者這個姑娘死在浪子回頭的路上,浪子從而變得更浪。再比如,如果這是一篇大女主文,眾所周知,大女主文里的女主必定家破人亡,家破人亡之后遇到好心的大爺大媽或者大叔大嬸,那么百分之百這些人都是用來祭天以促進(jìn)女主成長。當(dāng)然,也有可能會遇到不那么好心的大爺大媽大叔大嬸,那么這些人通常就承擔(dān)著為女主和男主或者各個男配們的相遇牽線搭橋的功能。再比如,如果這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話本,一旦某一個人對著主角提起他的過去,百分之五十是因為他們的感情得到了升華,還有百分之五十是因為這個人即將死掉或者在不久后即將死掉。

  很顯然的,我和江厭的感情絕不可能因此得到升華,那么就只能是后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我遏制住了這個可怕的想法,拍一拍他的肩膀:“嗨,我還以為什么事兒呢,原來你說這個啊。其實我不覺得我?guī)土四闶裁?,聽你話里的這個意思,似乎是想托付我什么似的。不過我可要提醒你,我同你各有各的責(zé)任,你不要想把你的那一份交托給我?!蔽铱粗难劬Γ骸斑@是你自己發(fā)下的誓,你將你的身家性命奉給宋郁,他不讓你死,你便只能好好活著,不是么?”

  他怔愣了一下,似乎很驚訝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神色微有動容,想說點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去看了宋郁,我終于對他的精神狀況稍微放下心來。我折回宴會,席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正是熱鬧時。我三兩下跑過去挨著阿爹坐好,然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兄長竟然不見了。我伸手給自己倒了盞清酒,抿了一口,問道:“咦?哥哥去哪里了?”

  阿爹向來知我飲酒,他也準(zhǔn)我喝,只勒令我不準(zhǔn)貪多:“你少喝些,你哥哥出去透氣去了。你回來的時候,沒有碰見他?”

  我立刻搖頭,想到什么,伸長了脖子望了一圈,果然沒有見到陽華的身影。嘆一口氣,看了看顧惜命正飲酒觀舞的瀟灑模樣,立刻覺得我今天穿的這件綠裙子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

  阿爹見我這個模樣,故意板起臉來唬我:“你這是在嘆什么氣?你今天實在太不聽話了思思。你以往胡鬧,卻從來不會這樣沒有分寸的......”

  我知道他是在教訓(xùn)我,從小至大翻來覆去就那一套說辭,聽得我都能背下來。于是抱著酒盞笑瞇瞇地盯著帳中舞姬的演出,阿爹的話,全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吹一吹也就過去了。

  “思思?思思?”輕輕揪住我的耳朵:“阿爹同你講話,你這是在看哪里?”

  我捂著耳朵頭也不回道:“唔,這個舞還挺有意思的?!?p>  阿爹:“......”

  正看得起勁,眼前的人影卻驀然遮住視線。我起先以為來人只是路過,可站了半天也不見走,于是一扭頭從他左邊看過去,他移到左邊。我皺一皺眉,已經(jīng)有些不悅,但礙于此時此地的特殊情況,從而不得不表示克制。于是好脾氣地轉(zhuǎn)個方向,從他右邊再看過去。但眼前這個人顯然是同我杠上了,不遮住我的視線就誓不罷休。終于忍無可忍,很不悅地嘖了一嘴抬眼去看眼前來人。

  宋玳居高臨下將我看著。垂直的光線從錦衣玉冠身長玉立的青年身后撒出,我在陰影中看見他一張同宋郁有著三分相似的面孔,一瞬間竟然有點失神。但這個可怕的想法隨即被我摒棄,這個人和宋郁完全不一樣,絕不能被他的表象迷惑。

  我堅定內(nèi)心想法,斜著眼角看他一眼:“四殿下這是......”

  他似乎時笑了一笑,將幾乎攏在廣袖中的手向上抬了抬。我這才看清他手里竟然還端著杯酒。

  我疑惑道:“這是...想和我喝一杯的意思?”

  他點點頭,豎起一根大拇指來。

  我看一看身旁的阿爹。從阿爹的表情上來看,他實在是不愿意讓我和這位未來的儲君有什么過多的交集。但是宋玳完全沒有給我阿爹開口攆人的機(jī)會。不等人邀請便自顧在我兄長的位置上坐下了。

  我想,這位兄臺還真是不會看人臉色。明明我阿爹的一張臉上都寫滿拒絕了。

  但他絲毫不受影響,笑盈盈地托起酒盞,我只好也倒?jié)M了同他碰杯。

  既然他都坐下來,阿爹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趕人。阿爹不好意思,我卻好意思。托著腮幫子百無聊賴地玩著那盞空酒杯:“我說,我哥哥一會兒就回來,四殿下坐在我哥哥的位置上,似乎有些不妥?!?p>  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我這是在開口趕人了,偏偏宋玳就是有本事裝傻。

  他不置可否,伸出食指沾點清酒,在木案上一筆一劃寫著什么。

  我禁不住好奇伸出脖子去看,見到端端正正的兩個小字:友乎?

  做朋友嗎?不知怎么的,我覺得有點好笑,于是就真的笑出來,看著他:“四殿下是真心想同我交朋友?”

  不用想,他肯定會點頭。那我要是相信了,那我就是天下頭一號的大傻子。我的父兄不待見宋玳,即使是我這個從未上過朝堂的女子也知道。關(guān)于這位四殿下的事跡,我也有所耳聞。雖然那些事情對于一個勢必要爭儲君之位的皇子來說再正常不過,可對他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就足以讓我明白,我和他,絕不會是一路人。

  他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回復(fù)??晌业幕貜?fù)已經(jīng)很明顯。

  我笑一笑:“多謝四殿下一番好意,我這樣不懂禮儀規(guī)矩的人,怕是做不了四殿下的朋友?!?p>  我似乎聽見阿爹在我身后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位兄臺像是聽不懂我的言外之意一般,點一點頭,笑得分外燦爛。

  我簡直被他搞迷惑了,我不是拒絕他了嗎?他為什么還笑得這樣燦爛?后來想想,宋玳其實也沒有做錯什么,他若不笑起來,難道還要抱著我痛哭流涕么?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正覺得他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點問題,又見他食指沾酒緩緩寫到:“無妨。天性如此,不必介懷?!?p>  他這是在夸我,還是在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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