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傘指示的方向是凄涼灰敗的青楓城南,韓錯在斷壁中揀路,他小心翼翼的避開著什么,直到走得越來越慢,最后停了下來。
“你覺得是因為‘他們’,你的朋友才不見的嗎?”黑傘幽幽的發(fā)問,因為眼前灰敗荒涼的廢墟和無處肆虐的風,讓她的聲音變得低落下去。
韓錯停下來是因為在他“司命”的眼中,周圍的廢墟中并不是只有荒草殘垣,而是聚攏了密密麻麻的霧狀的人形。這些人形非黑即白,大多看不清五官和四肢,模糊一團,是幾乎失去生前記憶被啃噬的只剩下一縷執(zhí)念在嘶吼和游蕩的亡靈。而韓錯停下來的那個點,除了被黑傘強行分開的一個圓以外,四周已然擠滿了圍堵的“霧”。
他松開五指,黑傘不知何時已浮至了空中,緩慢的轉(zhuǎn)動著,如揉不開的濃墨,與墨共舞的還有紛揚驟起的黑絮,似羽毛,似灰燼,將整片廢墟囊括包籠。霧形以可見的速度在減少,與絮相觸即散,只留下幾乎看不見的透明一縷,被吸回了傘中。
待塵埃落定之后,周遭的事物都變得鮮活起來,黑傘重新回到手中完全收攏,變成了一條細長的黑棍。
“我聽到很多聲音,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諸葛靜?!?p> “那些都在叫喚,他們說,諸葛先生在上,求卦算平安?!?p> “荒魂呢喃,物極必反,有人專挑諸葛道士的生辰八字設法作術(shù),是反噬之兆??磥碛龅降穆闊┎恍。覀兊每禳c趕路?!?p> “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p> “不成?!?p> “為何?”
“他還欠著我人情?!?p> 傘尖黑霧不散,繼續(xù)東引,所指之處是碧水河。
碧水河是一條越野穿山的長河,自山澗而下,淌過月湖,進入嶺洞,最終不知去向。除離碧水河不遠的青楓城,依河另一邊建成的還有一個小村,碧水村。他們習慣山中生活,且奉月湖為母親,擁有一些外人看來神秘古老的信仰。
在他們的歷史里,碧水河不是簡單的長流,它連通冥界,將污濁苦難的靈魂運往九幽,途中經(jīng)過月湖,滌蕩罪惡,再沉向無邊地底輪回。河水清澈,底部有碧綠的石沙,宛如綠綢鋪展而去,應該是它名字的由來。韓錯舀了點河水裝進囊中,邊給黑傘絮絮的講著村里的異聞。為了尋找穩(wěn)固傘中魂魄的方法,他這些年買了不少情報,碧水河也是原定的目的地之一。
“這里很平靜?!焙趥爿p聲道。她說的沒錯,河水能夠安撫魂靈,連帶著黑傘的躁動都弱了許多。
河水匯入月湖,月湖是洞里湖,形如殘月,抱柱而行,湖面如鏡,幽深無光。他們租了條小船飄向昏暗的深處。碧水村的居民來到月湖,多是為了祈請禱求,集中在節(jié)日之中。中元節(jié)剛過,湖上還留著許多燭火燃盡的蓮燈。
微風拂動著輕舟,韓錯撐傘擋住潑泄而下的月光,雙眼盯著黑黢黢的湖面。
黑傘察覺他的不情不愿,笑道:“你且掐個避水訣,我?guī)е阕??!?p> 周身散繞著霧氣,碰到水面便融解般的化了進去,韓錯握住傘柄,任其牽入水中。屏息不難,但自水攀來的酸甜苦辣五味雜陳,讓身心幾乎一并窒息。韓錯天生怕水,被師長按著勉強會了水性,但僅僅也只是不會被淹死的程度。進了水下,能夠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能夠做到的極限。
“那個是不是就是諸葛先生?”
韓錯示意湊近些。
湖底纏枝交錯,幽影重重,著實考驗他的忍耐力。較為平坦的空地上盤坐了一個人形,韓錯被帶到了跟前,才堪堪辨認著浸著污泥,纏著水草的小老頭就是那個瀟灑倜儻的野道士。
韓錯試了試力,沒法把他拽出來。
轉(zhuǎn)而揮動黑傘,雖在水底,但黑傘劃過的弧度卻像是無視水中壓力,分流引波,諸葛靜保持著端坐的姿勢,宛如一尊塑像從淤泥中拔然而起,開始借水浪向上浮去。
韓錯便乘勢一起向上。
……
濕漉漉的兩人伏在岸邊,黑傘在一旁晾干,傘下恰好就是被拋下不管,滿身水草的諸葛靜:“他什么時候才醒?”
“魂魄殘缺,醒不了?!?p> “哦?!?p> “你去找一找。”
“可我不認識他?!?p> “月湖的水能夠安魂鎮(zhèn)魄,如果他的魂魄實在碧水河邊上丟的,那這時也該聚攏到了月湖。那些散魄不會被水流沖走,你在底下小心查找,應該不難找到,只是別驚動了那些枕水而眠的古代亡魂?!?p> “驚動了會怎樣?”
“會很麻煩。”韓錯驟然打了個噴嚏,“那都是一些不愿往生的怨靈,遲遲無法了卻心愿就只能找一個養(yǎng)魂的地方呆著,防止自己成為荒魂游散。這些怨靈可能是因為多年的養(yǎng)魂養(yǎng)的心性好了些,也不再興風作浪,可又怕孤單寂寞,常常抓著路人叨叨,也就睡著了才安靜些。中元節(jié)剛過,現(xiàn)在多半在休息?!?p> 說話間,黑傘已經(jīng)抓住了諸葛靜丟失的散魄遞了過去。
“你速度到快?!?p> “沒,有人給我的。”
“誰?”韓錯一愣。
“我跑得快,忘問了?!?p> “罷了,他若有所求,肯定會來找我們。”
游動的散魄是一團小小的光,尋常人倏忽間瞥見興許會以為自己花了眼。除了司命這類異人,心眼干凈倒也能看清這些無措的魂魄。
諸葛是驚醒的,額頭冰涼,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月湖的水。睜開眼之后是一個頗為面熟的人在瞪著自己,他有些頭疼,沉在水里太久,跟喝醉了一樣都有些斷片,扶著腦袋環(huán)顧四周,似乎在端詳自己的處境。
不稍片刻他便想起了事情始末,響亮的拍了下腦門:“韓錯!我算的果真沒錯,是不是已經(jīng)入秋了?”
諸葛靜挪到水邊,就著湖面扒拉起身上雜七雜八的草葉。黑傘就在他的身邊,幽幽的靈氣熏得他安神:“幾年不見你還帶了一個小姑娘,還以為一輩子躲在山里數(shù)星星不出來?!?p> “你聽得見我?”
“自然,我打小學的好歹也是正統(tǒng)道門玄術(shù),遍聽三界不在話下?!?p> 韓錯倏然打斷:“本事既然通天曉地,又怎么淪落到這副不死不活的境地。”
“說來話長?!敝T葛靜噎了半晌,語調(diào)跟著月湖的水緩緩的變涼。
兩人各自打了個噴嚏,諸葛靜吸了吸鼻子:“你等著,我想起來我之前料到這種情況,所以提前藏了點東西。”
黑傘發(fā)現(xiàn)他從土坑里刨出一袋衣物的時候頗為意外:“諸葛先生連這個都想到了的嗎?”
一聲諸葛先生顯然頗為受用,換上新衣的諸葛靜笑意盈盈,倒比氣悶的韓錯還要俊俏幾分。
“準備的齊全一點不是壞事。”諸葛靜呵呵一笑,在韓錯鄙夷的目光里收起裝腔作勢的折扇,“今晚月朗星稀,是個講故事的好天氣。”從這里回到青楓城,可以走到天亮,他不著急,有很長的一段路供他解釋過去半年的遭遇。
“你知道的,我們這類會算卦的永遠不會給自己算,因為不管是誰,結(jié)果必為大兇,我一向討厭這種折壽的差事?!?p> “有人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了?”
“你別打岔。那天遇到一個漂亮姑娘,她指著我頭頂說我大劫將至,死期不遠,就在今晚?!?p> “你信了?”
“不信,但我怕死?!敝T葛靜嘆氣,“我原本以為她不過江湖騙子,看她長得漂亮就多聊了幾句。結(jié)果人家既不是算子,也不是騙子?!?p> “她是個祭祀,和你一樣。我記得你說過祭祀和司命的區(qū)別,無非是信仰之別?!?p> “我也是倒了大霉,遇著一個怨氣沖天的司命不夠,還碰上了一個死氣沉沉的祭祀。事后我才知道這個狠毒的女人居然給我中了死氣,夜半招鬼,吸食生氣,我可不得今晚就翹辮子么。”
黑傘疑道:“如若萍水相逢,為何非得是你?”
“我接觸的人多。這些人求簽算卦的無非求因果緣分,我再不喜也會出關(guān)掙錢,算卦次數(shù)越少,要價自然要拔高,但價格越高,問的事也越發(fā)重大,我也就越損陰德。那毒婦怕不是看我生門氣弱,才揀我下手?!?p> “好在我傾盡全力,算到這碧水河能救我一命,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倆姑且算是同源,應當應了這劫數(shù)?!?p> “劫未破,債猶在。”
見諸葛滿臉不解,韓錯諷道:“祭祀和司命同出一源,但千百年相徑而走。司命引渡亡靈,送往奈何往生,但祭祀熱衷于吸納死氣,化朽為生。生人有生氣,死人有死氣,祭祀的存在維持著生死的平衡。簡單來說,哪里死人多,他們愛去哪里。宛如一個太極,而祭祀就站在太極的兩邊,非黑即白。”
“他們是群瘋子。總想著化死為生,給活人續(xù)命,給死人生骨,以為自己能夠掌控生死?!?p> 諸葛靜嘀咕:“在我看來,你們都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