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想起那雙冰涼的手,眼前的必也不是身康體健的主:“你怎么來的這里?”
“有那種狼犬拉的廂車,車內設暖帳火爐,幫了我很大忙。比城里四角漏風的客??珊锰嗔??!?p> 那樣懷念的語氣頗具感染力,讓滿腹怨念的溫瑜也跟著煽情起來:“是那種兩轱轆帶檐的車嗎,你可知我垂涎已久卻因囊中羞澀未嘗所愿,今日可算找到知己了啊……”
類似的寒暄并未持續(xù)多久,等到他們再見面之時已是整裝待發(fā)前,唐綿綿越過風雪親自給和尚送劍。
竹青色的劍鞘,比原先的普通空心竹多一層釉色,為增加竹鞘的承重力重新澆鑄,觸手光滑如玉,分不清是何質地。拔劍出鞘,銀光乍破,溫瑜隨手挽了個劍花,細劍不見蹤影,只余下道道弧光,輕巧無比。他再一刺出,樹上簌簌掉落殘雪一片,留一個菱形凹痕。
他一寸寸拂過劍身,陡然歸劍回鞘,劍柄與鞘切合,宛如竹節(jié)渾然天成,溫瑜柱杖而立,沉上許多的手感證明這是一柄精心打磨造型精巧的細劍。
“兵器譜之第一細打——竹余。你們姓唐的鑄劍都喜歡刻這么一長串的字嗎……”溫瑜臉色有些復雜,劍身極細,又分四面,要在其中一面刻那么多字,且字跡流暢,下刀穩(wěn)健,說明什么,說明鑄劍者不僅心大,眼力也是極好的。
“這是二伯的個人興趣?!碧凭d綿早就對自家二伯的無名執(zhí)念習以為常,她拔出自己的雙刀,蹡蹡的并在一起,露出側面的兩字:“我自己打的刀,左右各刻上棲、桐二字,天下只此一對,獨一無二?!?p> 唐綿綿的隊伍比他們進雪山要早,一行人井然有序,全副武裝,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已經在城外整備候命。那位一口地道滄西腔調的老大哥催了唐綿綿兩次,穿透極強,適合喊號。
唐綿綿是個好姑娘,他信因果,也信緣份:“唐姑娘把刀收起來吧,今日風急,傍晚恐有大雪,你們……還是小心為上?!?p> “自然?!?p> 溫瑜點頭,難得低聲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祝一帆風順?!?p> 愁云慘淡,萬里凝冰。北境的深雪如一張白織網,鋪天蓋地唯余山莽莽風凄凄。
溫瑜木樁似得站在風雪里,整個人都長起“白毛”。他僵硬的從堆到小腿處的雪地中拔出,抖落一身碎屑。
天氣也如預想中一樣更加惡劣,連路過的本地人都會好心的勸他回城,這種天氣萬不該出行,等到晚上的時候,山中的暴雪會把人埋得一點影也尋不見。
還是那棵送行唐綿綿的大樹。溫瑜揀一處有遮蔽的地方站著,懷里揣著竹杖,在雪地里戳出好幾個窟窿。讓站原地就一動不動傻站著等人,若不是他心態(tài)好,現在早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當二愣子給騙了。
“出門不看黃歷,怎么都非要挑一個諸事不宜的日子出發(fā)。”
“因為避人耳目。”韓錯朝自言自語的和尚懷里扔了兩個包子,舉傘踏雪而來。
包子還很熱乎,溫瑜翻手,又倒出一塊火紅色的暖石。像一塊在水里燃燒的碳,很溫暖,卻不會灼人。
“你還有空去買包子?!?p> “早上買的?!?p> “嗯?”此時已近黃昏,溫瑜再次掂量起手中的暖石,握的越久,那股自手心蔓延的熱意逐漸流向全身,宛如貫通堵塞的經脈血液,運轉周身,一掃濕冷的僵硬和疲憊,越發(fā)舒暢活絡,“這是什么?”
“蟲珀。”
“什么?”
“熔巖蟲做的琥珀。以前有人用它向我買了一把傘。”韓錯頓了頓,又補充道,“只此一枚。那人說是他機緣巧合在火山里挖到的,熔巖蟲本就少見,能活著被封存進琥珀中更加絕無僅有?!?p> “什么傘能讓他舍得用蟲珀來換?”
“……辟邪傘。此人擅穿山定穴,以倒斗發(fā)跡,常年出入地宮墓葬,陰氣極盛,所以千方百計求辟邪祛穢?!?p> “了不起啊?!睖罔ぢ勓砸恍Γ瑥陀帜樕蛔?,氣道,“有這種東西為何不早點拿出來,這兩月可凍死我了?!?p> “忘了?!?p> 溫瑜氣結。
……
在數到七百七十七步的時候,他們踏進了一個山洞。
韓錯甩落黑傘上的堆雪,空洞回響自寂靜的深處傳來,帶著妖異的香氣。傘面有濃墨暈染,輕輕一扯就拉出一團霧氣,如蓬松軟糯的棉花糖,點點搖散。
抬手一揚,黑霧如煙花星火散成繽紛的彩色,如蝶翅上抖落的瑩瑩磷粉,卻更加絢麗和閃爍。
那股異香迅速退去,隨之退去的還有被一瞬照亮的蝴蝶,如重重瞳孔密密麻麻的依附在洞壁上,卻在霧散的一刻潮水般隱沒了。
爾后從幽暗的深處款款出現一個人影。
先出現的是裸露的雙足,潔白如玉,踝上鈴鐺叮叮作響,在淺窄的裙角忽隱忽現。視線再往上游移,是白色的輕紗和和馴服垂落的青絲,只可惜自上而下遮住了面孔。她身段多姿,體態(tài)縹緲,甫一出聲如貓兒自掌心撓過,讓人忍不住探近:“你們也認識我嗎?”
雪山趕路僅憑兩條腿是白費功夫,一不留神恐會葬身于古老的雪山秘藏之中,所以韓錯循古法來此,求兩匹代駕。
只是面前的女子并不友好,她伸出雙手,一雙人偶從懷里躍出,一個是雙髫少女,一個是青官小生,均朝他們跑了過來,人偶雖小,但速度奇快,黑眼睛紅嘴唇,避無可避撲面而來。
韓錯揮傘格擋,潑墨般的霧氣觸之即散,卻讓兩個人面小偶驟然停住,甚至縱身閃避,唯恐那些溢散的黑氣碰到自己。
溫瑜皺眉,香氣自呼吸之間進入喉口,竟也滿是糖分一樣的甜膩,和在鬧市買的小偶一模一樣,什么時候魑魅魍魎還做起了生意。
正納悶著,忽聽得耳旁風聲,一黑色小偶自后側竄出,口含尖刺刀片猛然撲上溫瑜脖頸。然不及他反應靈敏,弧光一閃,未見細劍如何出鞘,小偶已經分成兩半跌落在地上。
韓錯開門見山:“魅,把魑狐給我。”
“交易?”
“魑魅伴生,魍魎隨行。”有蝴蝶輕輕振翅,卻在接觸到傘霧的剎那熄滅了,韓錯凌空劃線,成片的蝴蝶和燃燒的紙片一樣消弭,但更多的蝴蝶又涌了出來,“魍魎之蝶。你們殺的人太多,我?guī)湍銈兂ミ@些多余的魍魎,作為交換,去秘雪需要引路人?!?p> 洞口被雪掩埋了許多形狀特異的馬蹄鐵,溫瑜踢了一腳,沾血的蹄鐵滾了幾滾,露出兩根倒刺。若是毫無準備,連雪山的入口都找不到,只是不知道那群馬匪在這里折了多少人,又有多少變成了洞中的蝴蝶。
魑魅殺人不吐骨頭,這里連只鬼都沒有,全是嗚嗚低咽不知自己是何物的魍魎。魍魎作祟,會一直對殺死自己的魑魅如影隨形,可悲的是,他們誰也離不開誰,直到最后魑魅被自己滋養(yǎng)的魍魎淹沒,死在紛飛亂舞的群蝶之中。
山中隱秘,精怪何其不多,這只是神秘雪域的冰山一角而已。
“成交。”
那兩只人偶忽然再次顯現,輕輕一躍,只聽一聲低吼,銀白色長尾掠出洞外,回首又探進一個狐貍腦袋,頗為乖巧的在他們身后趴下。
“這就是魑狐?”
“答應我,不要讓他受傷。”女子有些緊張,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魑有些親昵,主動抬首蹭了蹭溫瑜摸過來的手心。魑所化形,生于雪山,對這里的氣候和地形極為熟悉,若無束縛可日行千里,無聲無息,如一縷風如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