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荒海白沙
雪山氣象錯雜多變,風(fēng)中掠過巨大的虛影,悄無聲息,抬頭時仍然什么也看不見。迅捷如電的狐狼帶兩人在雪地飛馳,對于恐懼和危險他們的感知與生俱來。
那些本該只在古書上存在的蠻荒兇獸,居然在秘雪之中仍然能夠?qū)さ桔欅E。
白日的雪山開始放晴,卻寂靜消音,在耳邊連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在逐漸減少的時候,溫瑜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秘雪更深處的地方。
他閉著眼,卻可以想象。宛如一望無垠的白色沙漠,唯有狂風(fēng)肆虐在臉龐的疼痛提醒著并非幻夢的真實感。
“給我講個故事吧。”溫瑜讓魑狐放慢速度,口中呵起的白霧逐漸氤氳一片。
韓錯深呼吸,狠狠吐出胸中悶氣。是他低估了秘雪的威脅,眼前的這片荒海白沙是連魑魅也沒有到過的地方,四周是遼遠的伏山和無際的冰原,不辨東西南北,只有身后留下的兩條直行的痕跡,在第二場大雪降落之前他們必須要走出去。
“我的師門在闋西,陌州衡夏一帶,那里有大片的草原和沙漠。”
“是他們給我取的名字。”
韓錯的聲音很平穩(wěn),自從身邊多了一個愛嘮叨的和尚之后,他就再也沒說過那么多話,但重新敘述起來的時候卻有久違的懷念感,比心里的緊迫更加夯實。
司命一派隱于草原之中,規(guī)矩眾多,神秘莫測。他們牧羊放馬,四處游蕩,和草原的風(fēng)一樣居無定所,卻會在特定的季節(jié)里聚在一起。
某一個風(fēng)季,猶在襁褓中的嬰兒被司命們發(fā)現(xiàn),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那把與幼兒極不相稱的巨大黑傘,強韌的立在沒有遮攔的草原上,擋住了四面八方的風(fēng)。
韓錯在鬼道上展現(xiàn)出過人的天賦,但與那些游牧離散的族群始終疏離,他跟隨著不同的隊伍,學(xué)習(xí)不同的認(rèn)知,相互兼容,又毫無干系。傳統(tǒng)的司命一派似乎天然如此,在浮云下如風(fēng)而過,沒有糾纏,也沒有傳說。
你在闋西掘地三尺就是為了找“司幽”?那個少年年紀(jì)不大,但醫(yī)術(shù)高明,雖然手段粗魯一點。他一邊將韓錯骨折的雙臂纏緊,一邊毫不顧忌的發(fā)出嗤笑聲。
少年有從死人堆里刨尸的癖好,韓錯就是他從亂葬崗里刨出來的新鮮貨,大傷小傷無數(shù),內(nèi)傷外傷俱全,再加上一條失意落魄,大寫的沒救。
可惜他一直不擅長治療心病,少年不顧韓錯吃痛的表情,拍著他快要垮掉的肩膀坦誠道,這是他近來在攻克的主要難題之一。
司幽是魂器,排進了大荒名譜,司生死九幽,掌萬千魂靈,韓錯天真的想,既然司命們一直都在草原徘徊,那也許這里就藏著神秘而偉大的司幽呢。
直至那時,他還在下意識的護著傘里的一縷仿佛時刻會消散的魂魄。
少年依然在念叨心病的事,身邊看起來更加成熟的女伴給他遞來一瓶藥膏,卻被他攔了回去。祛疤?不不,又沒傷著臉,不能把剛煉的頂級玉凝露浪費在他身上,藏好藏好,這里又干又燥可采不到一樣的藥材。
別想著鬼魂亡靈什么的了,我告訴你一個辦法。
白衣少年一副靈光乍現(xiàn)的模樣,將溫和從容的女伴帶至身旁,你聽說過秘雪域嗎?
她就是秘雪域的人偶,會說話會走路,會哭會笑,和原來的一模一樣,甚至記得生前的事情。我把她的頭弄丟了,所以只能跑去秘雪域求了一個人偶,結(jié)果真是讓人意外,這個手段比我家老爺子吹上天的紫煙伏火要厲害多啦。
韓錯目光幽幽,他迎上女子如水的眼,然后望進深不見底的地方。
什么都沒有。
司命們修習(xí)的第一課是魂與體的定義。他們認(rèn)為,靈魂是精神,是鑰匙,而軀體是鎖,是靈魂的承載,讓一個人可以在凡世中行路的依托,一把鎖本應(yīng)只有一把契合的鑰匙。
人死去的第一步是身死魂離,第二步是體腐魂消,盡歸萬物。靈魂在黃泉九幽滌蕩過去,重塑自我,從而去往來世。有萬物精華孕育出的清澈靈魂,也踏上紅塵之路,始經(jīng)七情六欲往復(fù)輪回,最后在某一個厭倦的時刻歸于本源。沒有靈魂的軀體是被扣住的鎖,止步于被鎖上的那一刻,走向消亡。
她不應(yīng)該會說話,不應(yīng)該會寫字,更不應(yīng)該記住韓錯的名字。她不應(yīng)該有發(fā)展的人生。
可是她都做到了。
可是她沒有靈魂。
這是不對的。
韓錯回絕了少年的好意,但仍舊不可避免的記下少年繪聲繪色訴說的雪域捷徑。沒有靈魂的小殊,還是她嗎?
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人,他的意識,他的存在,將我們聯(lián)系起來的到底是可以觸碰的軀體,還是更為自由的靈魂。
韓錯避開了這個問題,他始終找不到答案。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p> “你真的學(xué)過金剛經(jīng)?”
“老和尚教了我心法,我嫌太長沒記住,拗口。”
“……”
“你所說的那位姑娘,沒有前生來世也沒有因緣際會,她沒有輪回。”溫瑜說,“人偶終究是人偶,而靈魂擁有本我?!?p> “這算什么,禪學(xué)佛法?”
“不,這是在開導(dǎo)你,是不是聽上去高深莫測甚至略有所悟?!?p> “滾?!?p> ……
潛月吞光,瀚海環(huán)沙,似鐮鯨,白踏雪,故名皎鯊。
“我養(yǎng)過一條魚,它吃肉,最喜精瘦紅肉。”
“然后呢。”
“然后我把它燉了。”溫瑜吐出屏息后的最后兩個字,“難吃。”
皎鯊不是魚。它身長數(shù)十尺,通體覆純白盾鱗,尾如新月,潛于深雪之下,只在狩獵時露出一刀背翅,猝不及防咬碎目標(biāo)。
韓錯二人緊緊貼伏在魑狐背上,凝神屏息,防止由于高速帶來的風(fēng)壓將自己撕裂,而據(jù)說看到皎鯊的刀翅,證明距離死期已經(jīng)不遠了。
片刻之前,他們?nèi)耘f在雪漠中徘徊認(rèn)命的看著日漸西斜,全靠魑狐的天生方向感領(lǐng)路。發(fā)現(xiàn)平坦的雪地中突然一個接一個有如海浪般涌出的刀片像他們聚攏的時候,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的狂奔而走。
皎鯊不應(yīng)該早在幾百年前就死絕了嗎。
“剛剛你說有幾只來著?”溫瑜撫著微微瑟縮的魑狐脖頸,嘆道。
“十幾只吧?!表n錯死死盯著眼前極速接近的雪上刀片,他們游行無阻,對獵物咬死不放,難以甩脫,“現(xiàn)在還要加上眼前的十一只?!?p> “是十二只?!睖罔ず鋈话蝿?,細劍裹挾冷光,離弦掠過韓錯身際,將一只突然暴起的幼小皎鯊射穿,釘在了雪地中。皎鯊潛雪,無聲無息。這只被從腹部射穿的小鯊看上去比成年皎鯊小了一倍多,但已然滿嘴利齒鋸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