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敵非友
滄州坐擁大荒最大的港口之城,往來船舶無數(shù),海鷗與白帆共舞,財(cái)富則與自由相呼。遠(yuǎn)離內(nèi)陸的海港成為戰(zhàn)火的避難所,而水手們此起彼伏的口哨讓玉蟾想起西州流竄不休的匪徒。滄西唇齒相依,匪患與海盜成為兩州鮮明的標(biāo)志,為內(nèi)陸安寧畏斗的百姓所深深忌憚,而此時卻成為阻擋難民西遷的最佳借口。
滄州縱容海盜肆虐霸占航路,西州則無力管轄盜匪猖獗,他們本就是一丘之貉。
玉蟾按照既定的時間準(zhǔn)時叩響滄州府衙的朱紅大門,其人姓羅名扣,出自西州匪寨,后輾轉(zhuǎn)流離成為海港的碼頭水手,以海盜發(fā)跡,從買官洗入白道,受州府千金青睞,最后年近四十之際成為滄州最大的話語人,同時也是滄西最富有的貿(mào)易商。
他的面孔與情報(bào)畫像有所不符,只能從大腹便便的體態(tài)和圓滑靈活的眉眼處依稀可分辨往昔的幾分輪廓。錢權(quán)二字在人的臉上昭然若顯,同時也體現(xiàn)在他們面前交疊成塔的美食之上。
鮮紅的海蟹正對著玉蟾張牙舞爪,被精心的擺至塔頂,恰好遮住對面羅大商人的半張臉盤。滄西人講究席上生意,正所謂酒席千古事,唇中知得失,玉蟾未動筷著,只覺的琳瑯滿目的盛宴鮮腥刺鼻,極其不適。
羅扣笑臉相迎,堆滿刻意討巧的圓滑:“蟾宮大人所言不假,下官作為滄西百姓必然無時無刻不想保家衛(wèi)國,替我朝平南定北出一份微薄之力。只是下官也是滄州的父母官,滿城的老百姓都眼巴巴的盼著衙門口張貼新政,早起貪黑歸家候一個好消息,一枚定心丸?!?p> 他手握精致銀筷,不慎滑落魚肉,濺起一道乳白湯汁:“大人若是食欲不佳,不如嘗嘗這道菜。此物名為無面魚,乃滄州老漁民潛入深海捕撈所得,又經(jīng)過下官門下的庖廚精心打磨烹制,肉質(zhì)滑嫩,新鮮爽口,即便是吃不得海類鮮味的人也對此贊不絕口。”
面前杯碟很快被撤走,有仆從恭恭敬敬的呈上小兒臂寬的圓碟,只正中心橫躺一條手掌大小的白魚。特有的繁雜魚刺被細(xì)心剔除,剖腹只余一勺細(xì)膩白肉,和一雙魚目仰面不知盯著何處。
本是口若懸河的羅扣此時卻一言不發(fā),只面含笑意的看著她。玉蟾猶豫片刻,終究拾起筷子,將碎肉送入口中。
她臉色微變:“苦的?!?p> “哈哈哈,說的沒錯?!绷_扣大笑起來,面對神色冷漠的玉蟾姬他連道,“大人有所不知,此魚乃本府首創(chuàng),放眼滄西乃至大荒也只此一家,味道雖苦,但妙在肉質(zhì)絕無僅有,紋理分明,獨(dú)一無二?!?p> “滄西首府仍有余力費(fèi)心烹制此等奇材,想必調(diào)撥糧草,遣兵東至也并非難事。”
“非也,非也。此魚名為無面魚,群居海底,常成百上千結(jié)隊(duì)而行,得來毫不費(fèi)力,售價(jià)尚且不如溪河小蝦,因天生味苦而無人問津?!?p> 玉蟾問:“首府的意思是不愿意?”
“大人說笑了,下官只是在談食材?!?p> “咄咄逼人并非朝廷所愿,如今戰(zhàn)事緊迫,南北步步相逼,若得滄西一臂之力,必能扭轉(zhuǎn)形勢一舉殲敵?!?p> “我滄西不過寥寥,兵殘力衰,上了戰(zhàn)場也不過是小魚主動投食,大人太抬舉了?!毖垡娪耋改樕桨l(fā)難看,羅扣忽轉(zhuǎn)口風(fēng),“下官絕非不知好歹之人,國難當(dāng)頭斷然不敢作壁上觀,雖于出兵一事有心無力,但定也全意供給糧草馬匹,保中原后勤無憂?!?p> 玉蟾緊抿雙唇,垂眸而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
只動了幾口的滿桌佳肴很快被撤得一干二凈,毫無生氣的魚類吸引了來人的注意,他饒有興致的觀察著那雙被特意保留的魚目,與那默然離去的玉蟾姬倒有幾分神似。
“您是貴人,自然是上座?!?p> 面對熱情過頭毫無架子的羅扣大商,和尚摘下兜帽,露出金色雙瞳:“本以為大人會顧忌我的存在,直接對教坊司的人不屑一顧,掃地出門?!?p> “不不不,您折煞小人了?!焙蜕须m無身份來歷,卻攜楚王最高信物而來,南楚的特征金瞳更叫他不敢有半分失敬。只是羅扣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遠(yuǎn)處西北的小小滄州為何會吸引到南楚的注意,更不知他們所求為何,“您是貴人,小人豈敢怠慢,只是對那朝廷鷹犬也需做好人前功夫,暫且不得撕破臉?!?p> 和尚一派悠哉自然,來時恰好遇到玉蟾登門,便隱于幕后將兩人所談聽了一清二楚。他邊聽邊樂,滄西搖擺不定,嘴上說著提供后勤保障,但途經(jīng)之路難免經(jīng)過流匪狂徒之地,更不提北陌難民疫病交加,凜軍奇襲,要河州子弟等他們的補(bǔ)給,也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玉蟾姬是否善罷甘休,而今南楚又來的莫名其妙,恐怕羅大官人的腦子里已經(jīng)翻江倒海了吧。
還有北牧,想來他們才是距離最近,來的最快的人才是。
和尚哈哈一笑,拍了拍幾乎要把自己肥碩的身軀彎成一團(tuán)球的羅扣:“我不是貴人,我是一個和尚,化點(diǎn)緣,聽點(diǎn)故事,你說巧不巧,楚王就喜歡聽我講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滄州海盜水手鼎負(fù)盛名,金銀財(cái)寶,美女英雄數(shù)不勝數(shù),你給我講講?!?p> 羅扣抬手抹去額汗,絲毫沒有因?qū)Ψ阶苑Q的身份有所寬心:“好說好說,只是小人不善言辭,不若請來城中最有名氣的說書人為您講述?!?p> “不用那么麻煩,我也趕時間?!焙蜕行Σ[瞇的,“聽聞大人也曾在海上叱咤風(fēng)云,甚至跟隨當(dāng)年的海盜大將西征,最遠(yuǎn)抵達(dá)西陸新國,帶回不少奇珍異寶。就講這個,切身體會才是印象深刻,大人不會再推辭吧?!?p> “那是……自然?!?p> ……
等到和尚大搖大擺的離開府衙大門已經(jīng)是三更天,羅扣還算給面子,并未像跟蹤玉蟾姬一樣派人探尋他的住處和行蹤,于是他沿著寬闊大道蕩回休憩的客棧,迎來程驍大將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大爺您可真是我祖宗,這里不是澤州,也不是云州,這里是滄西,是那群痞子流氓的老家,你晃蕩了一天不見人影,居然還有臉回來?!?p> 和尚抹了把臉:“程將軍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放些假不好么,你家楚王都撂攤子度假去了,你怎么還跟個孩子他爹偷情的怨婦一樣咸吃蘿卜淡操心?!?p> “能一樣?他那是累,我這是急!”
“行。”和尚退了兩步,不再跟他計(jì)較,“起開起開,我有事?!?p> “什么事?!?p> 在程驍想也不想的拒絕他之前,里屋傳來少年人的聲音,無波無瀾,聽不出心情幾何。和尚朝身前攔路的程驍?shù)靡庖恍?,?cè)頭喊道:“沒睡就行,年紀(jì)輕輕睡那么早多沒意思,老媽子都沒程將軍管的寬?!?p> 自黑暗中逐漸顯現(xiàn)一道人影,身著短衣常服,靠在榻邊一側(cè),面孔仍舊隱于陰影之下,卻能隱約分辨出少年倔強(qiáng)的發(fā)梢微微翹起,彰顯著與主人不一樣的朝氣。
“這里沒有我要找的東西,該回去了?!?p> 和尚應(yīng)和道:“沒錯。那所謂的寶物是羅扣年輕所得,可以蠱惑心神,掩人耳目,根據(jù)此人不清不楚遮遮掩掩的描述,九成九是名器榜第十的九搖鈴,傳聞中惑亂君主致西陸三代亡國的兇物?!?p> “嘿,別這樣看著我,直接問本尊才是最快的辦法,照你那副拖拖拉拉道上朋友的打探方式,得磨到何時?!?p> 程驍長哼一聲。
和尚瞇起金瞳:“不過,找不找得到你家楚王當(dāng)真在乎嗎,這幾日不也只是游山玩水吃好喝好,別說你,都沒我來的勤快。”
“若是真不在乎那就好了?!?p> “程將軍莫要小聲嘀咕,在場的人不都耳聰目明,這是在當(dāng)誰聽不見?”
少年換了個姿勢,單手撐起腦袋,適時打斷幾欲抬腿踹人的程驍:“長生不老,起死回生,窺星改命,我當(dāng)然在乎,只是還不到時候?!?p> “時候,何時才是時候。鳳凰血脈涅槃重生,百年還是千年,哪里等得起?”
“不論何時,我等楚軍必當(dāng)堅(jiān)守至最后一刻?!?p> 和尚瞪了搶白的程驍一眼:“這是表忠心的時候嗎。等,你家主人如何才能乖乖坐等天上掉餡餅,不走點(diǎn)偏鋒邪路他都不姓楚,更何況等上百年之后,誰給誰送終還不一定?!?p> 少年忽然輕笑。
和尚皺眉:“笑什么?”
“你總說程將軍多管閑事,他確實(shí)操心勞累,可你才是那個火炮脾氣,一點(diǎn)就著的人?!鄙倌晏痤^,即便在黑暗中,臉上繁復(fù)華麗的紋路依然有隱隱金光流過,“我說了,不急,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