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塵舊影
策馬驛事畢,老板娘付出相當(dāng)可觀的報酬,同時為他們二人免費提供行路的交通工具,由馬夫小哥拍胸脯打包票都是驛站中的頂尖良駒。
向飛揚尤為好奇,若他們一去不返,驛站該如何保證馬兒歸途。
小哥毫不擔(dān)心的笑起來,策馬驛的馬兒都認(rèn)得歸路,不論去了哪里,都會記得回家,若是一去不返,那便是他們想要自由了,人怎么能阻攔呢。
韓錯心中忽動,想起九隅山中那名叫做林檎的女子,北牧的家主稱她受北海遺民撫養(yǎng)長大,卻死在族民召請降下的天雷里。盡管此事被定性為赤鴉姬一人的罪過,成為警醒鹿首的慰靈碑,但并非所有人都信服這樣的說辭:“我曾聽凜軍有人提起,北境長城外的異族與大荒同源,并稱呼為北海遺民?!?p> 就連馬兒都想要千里迢迢的尋家而歸,何況是人,被阻隔百年千年,依舊想要回到祖輩的故土。北境如此,北海遺民亦如此。
“凜軍不會說這些?!毕蝻w揚輕笑一聲,此時的他更像“公子”,而非向家少俠,“定是諸葛先生說的?!?p> “你明白。”
“九隅之變我問過姑娘很多次,也許是不耐煩了吧,她將北境的現(xiàn)狀包括長城之外的異族遺民都與我坦白?!惫拥谋砬榕c其每每勝仗之后的運籌帷幄如出一轍,“哈哈,我并未纏著她,只是北境存在太多未解之謎,不僅瞞著遠在帝師的朝廷,也瞞著凜軍寒將本身,姑娘一個人守著這些隱秘,是不是不太公平。”
韓錯想,公平二字該從何言起?
“北海遺民有一套自己的文字語言,偌大的北境著手研究并嘗試與之溝通的,包括姑娘在內(nèi),不超過十個人。而這寥寥幾人俱是姑娘最早培養(yǎng)的一批心腹,名單我自是不知,恐怕如今的北境也很少有人記得他們的家主出身雪穆城的最高學(xué)府,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大學(xué)士。姑娘稱自己是在研學(xué)期間架構(gòu)想要與北海之民交流的課題,并僥幸取得初步的成果?!?p> “長城以北沒有汪洋大海,只有凍結(jié)長達上千年的冰原,自稱北海遺民的兵卒不需要金鐵盔甲,依靠堅硬的體表在冰層之上與凜軍戰(zhàn)斗。兵器縱然打磨鋒利,但依然很難穿透皮膚對他們造成有效的打擊?;蛟S正因為如此,凜軍被要求日復(fù)一日的練習(xí)弓箭,槍戟戈矛,盡量避免近距離的搏擊。他們建立越來越高的哨塔和不斷加固的長城,同樣是為了防備敵人極為敏捷的身手,以及利用祭祀請神召來的狂風(fēng)雷霆?!?p> “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歸功于一名被生擒的異族人?!?p> 兩人停坡勒馬,臨高遠望,韓錯試探道:“與白頭烏鴉有關(guān)?”
“不?!彼贮c頭,“卻也有點關(guān)系。在白頭烏鴉之前,很久之前……你猜,那名異族人如何了?”
“死了?!?p> 向飛揚斂目:“沒錯。死在姑娘和她悄然組結(jié)的團隊手里,被切割成無數(shù)份,研成灰,撒成末,制成一枚枚顏色奇異的藥丸。”
“……”
“開玩笑的。只是姑娘的確從這具特別的人體中獲得大量的秘辛,包括其族長久以來以為是神降下的詛咒,其實是流傳于血脈中的毒素,如今命名為鱗毒。鱗毒使他們擁有堅硬的軀殼,超常的體格,乃至請神的力量,但也加速其衰變,惡化,直至痛苦死去。”
韓錯了然:“鱗毒就是白頭烏鴉疫病的源頭,所以北境才能快速的研制出對策。”
“雖未明說,但我猜測也是如此?!?p> 他們朝北牧大營的方向駐足,哨兵遠遠認(rèn)出公子的特征標(biāo)志,并未有所動作。向飛揚如今是北牧的常勝將軍,是眾所周知的姑娘極為倚重的人,他從未排斥過這一事實,何況將他擺在姑娘當(dāng)時的位置上,或許會選擇其他的解決途徑,卻不一定能夠達成如此成果:“后來,姑娘利用北海遺民極其信奉海神龍王的特點,以鱗毒之密誘騙他們相信北牧氏為海神所眷顧,要求他們的臣服,脅迫達成和平與休戰(zhàn)。誠然一部分人對此深信不疑,另一部分卻發(fā)起更加猛烈的回?fù)?,但?nèi)訌和混亂使本就勢薄的異族成為羊入虎口,淪為北牧的階下囚。這是北境的勝利,也是北牧雪雅的勝利?!?p> 韓錯握住韁繩,任由少年君王驅(qū)馬踏上高地,即便只能看到向飛揚的背影,他也能夠確信少年眼中的光芒從未暗淡,驅(qū)從星辰天命,耀于萬人所向,故而無人再與之并肩。
“你認(rèn)同她?”
“別人的過去不需要我來認(rèn)同,而現(xiàn)在,”他笑起來仍然讓人覺得親切可近,甚至略顯憨厚,“我們是合作共贏的關(guān)系,姑娘說,我是凜軍取得最后勝利的關(guān)鍵。”
向飛揚忽然調(diào)轉(zhuǎn)馬頭,定睛看向韓錯:“帝師的刺探傳來消息,朔帝大張旗鼓操辦喪儀,又調(diào)兵遣將防護前往帝陵的官道,力保自身死后得以下葬薄北陵墓。我記得諸葛先生曾說您最是擅長送葬魂招諸事,今日得見,果然千真萬確?!?p> 他的眉目迎著光,卻漸漸喪失了溫度。黑傘中的亡魂開始戰(zhàn)戰(zhàn)而動,小殊疑慮不已,并未察覺壓力正來自于幾瞬前仍慷慨交心的少年君王。
韓錯坦言:“帝陵處黃泉流經(jīng)道中,近來隱隱有所異動,七州遍地靈災(zāi)為禍,卻不約而同有所偏向,他們圍繞的中心正是帝陵。我無法確定朔帝的意向,但作為大荒帝王,在徹底葬入帝陵之前,他們的軀體始終都是權(quán)柄的執(zhí)掌者,可以穿透龍眠山脈的阻障,是所有隸屬鹿首軍隊的最高統(tǒng)帥?!?p> “包括龍眠山脈的鐵面死靈。”
“若他還能活過來,便包括所有在編的鐵面衛(wèi)。”
向飛揚覺得有趣。天之道恒在,命之理永存,生死輪回是大荒遵循的基本法則,無數(shù)人前赴后繼妄圖挑戰(zhàn)世界的底線,卻從未有過成功,手握權(quán)柄的帝王是否有資格窺破其中的漏洞,還是依然只是渺小螻蟻的再一次掙扎茍存呢。
帝師的送葬隊伍即將啟程,隨行的護衛(wèi)軍隊將帝師圍成鐵堡水泄不通,北牧南楚互相觀望,誰也沒有踏出最先的一步,反而給朔帝提供了實施計劃的機會。再有七日,七日之后抵達帝陵,也許就能揭曉謎底。
南楚不怕,他向飛揚當(dāng)然也不怕。
“姑娘殫精竭慮,已經(jīng)遣出使者前往梧桐丘,希望能夠與楚王進行友好談判?!毕蝻w揚念道,“我其實還是很期待的,見一見當(dāng)世的英雄豪杰,也見一見當(dāng)年的故人?!?p>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雖然有很多記憶遺漏,但我還記得那個心竅玲瓏的和尚,他現(xiàn)在居然就在楚王的身邊,世事果真奇妙極了。你呢,若是再見昔日好友,該如何相處,會站在哪一邊?”
日近黃昏,馬兒在原地駐足太久,有些不安。
韓錯拉動韁繩略作安撫,黑傘垂在右手,傳來小殊雀躍的聲音,真的嗎,我們也能去嗎,好久沒見和尚啦,要不要提前準(zhǔn)備點禮物啊。
“我是司命,專管魂魄死靈,不擅長與活人打交道,所以于哪方都幫不上忙?!?p> “可惜,真是可惜了?!?p> 他仿佛是真心實意的嘆了口氣:“若有機會,等我死后還得請你來幫忙送往輪回,到那時候記得提醒我務(wù)必完完整整的走過奈何,前生后世一并了卻干凈,莫要如今生般再記得那些似真似幻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