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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明梟

番外 至新世界

明凰明梟 陳施豪 7922 2021-01-04 21:34:16

  -1-

  胖子從六樓跳下來,血濺當(dāng)場,第二天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救護(hù)車來只能拉走他沾著晨露的尸體。

  我聽到的是經(jīng)過很多人口口相傳的說辭,連表情和裝扮這樣的細(xì)節(jié)都已經(jīng)填充好,就像講故事的人親眼所見一樣。

  她還在那邊說的熱烈,我一言不發(fā)的爬上我自己的床鋪,拉開被子從腳到頭蒙的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外面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門開合幾次,我知道人群已經(jīng)散了。

  胖子死了,昨晚的事,沒有一個人難過,在這個冷冰冰的新世界,我連哭都不能發(fā)出聲音。我就在咬著被角哽咽的窒息中度過了一個午休,胸口憋悶仿佛壓著十個胖子,他看著我眼神像水一樣含著太多情緒又什么都沒有。

  我以為我的呼吸肌麻痹了,我推開被子揮舞著手猛的坐起來大喘氣,在從呆滯到迷茫到怔忡到清醒的過程里眼前終于還是模糊成一片。

  “苗苗?”

  會這么叫我的只有阿唐一個,她小心翼翼的用試探的口吻喊了我的名字,以前從不會這樣的,阿唐的中心一向都只有自我而已。

  “我沒事兒?!蔽椅嬷橃o坐,“你去上課吧,我下午有安排?!?p>  她也沒再說什么,嘆了一口氣,又好像沒有。

  這里是新世界。

  這里是新世界,所以很多不允許都成了允許,很多不可能都成了可能。我們深知自己只是被圈養(yǎng)的家兔,總有一天要剪毛備皮,直挺挺的躺在實驗臺上。但同時也深知,除了接受這種命運,我們別無選擇。

  我只坐了一會兒,開始收拾自己,下午有一個全面體檢,體檢過后就是手術(shù),前后差不過一周。阿唐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費盡心思的安撫了我一頓,不過那些力氣算是白費了,我被死去的胖子奪走的全部注意力此刻又都回來了,我想到體檢和手術(shù),緊張到手腳冰涼。

  我對著鏡子抿抿嘴唇,蒼白沒有光澤,我的頭發(fā)天生的柔軟,很容易糾結(jié)成一團(tuán),我看見鏡子里,一張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上嵌著一雙生無可戀的眼睛。

  從我離開家,我就已經(jīng)死了。

  那天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我收拾東西的五分鐘里,把所有他們可能會做出的反應(yīng)都想了一遍,但我沒想到他們都沒有出門,像我只是出去玩一樣道了個別。

  我坐在車后座上用力回頭,一個人都看不見,隨著車子越走越遠(yuǎn),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硬生生的抽離,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了。

  家族性低鉀麻痹,沒辦法根治,只能花錢維持生命,發(fā)作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終于有一天他們決定放棄我,還冠冕堂皇的說征求我的意見。

  像我這樣的人,新世界有成千上萬,我們在家庭里是負(fù)擔(dān),是別人的包袱,但是在新世界,沒有人會為此皺眉。

  因為他們所做的,就是盡可能讓我們狀態(tài)好一點,然后用于腦功能開發(fā)試驗。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

  “這就是你們......生而為人的意義?!?2-

  那天的檢查終究沒有做成,我從凳子上站起來就摔倒在地,腿已經(jīng)沒什么知覺了,因為一直坐著,還沒發(fā)現(xiàn)。

  來到新世界以后吃了很多藥,接受各種帶有投機(jī)取巧性質(zhì)的治療。外界治病只求穩(wěn)妥,這里卻不一樣,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可以追逐著一直挖掘下去,危險,但有效。

  我一直吃藥,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作,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卻又發(fā)作一次,從腿沿著腰逐漸蔓延上來,像很多螞蟻爬行啃噬。

  也是因為疾病毫無征兆的復(fù)發(fā),我的體檢和手術(shù)安排又往后無限期推遲,雖然躺著不能動,心里還是松了一口氣。

  負(fù)責(zé)在試驗群體中組織聯(lián)絡(luò)的云醫(yī)生來查看情況,頂著兩個黑眼圈,不太精神。

  因為宿舍里另一個姑娘桑梓的緣故,我們算是比較熟,桑梓一周前進(jìn)入手術(shù)前隔離,也一直不知道她的消息。

  “沛沛?!痹茐魸烧f,“他們不讓我見她……我就想看她一眼,不管她是好是壞,總要看一眼才甘心。”

  我來時候,桑梓已經(jīng)度過了第一次手術(shù)的不穩(wěn)定期。她坐在窗邊的寫字臺旁邊看一本書,夕陽斜打在她臉上,她的雙拐靠在床的樓梯邊。

  門響的聲音驚動了她,她略詫異的轉(zhuǎn)頭過來。

  我從沒見過那么美的人,畫一般。順滑的黑發(fā)搭在肩上,留著中分,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窩深的像異族人,不會過分高挺的鼻子,櫻唇,唇珠飽滿。

  然后她急忙去摸拐杖,想站起來,我那時還不知道她出了什么問題,她的腿藏在素色長裙下。結(jié)果沒站穩(wěn),趔趄一下就要倒地,云醫(yī)生箭步?jīng)_過去接住她,小聲責(zé)備,“小心一點。”

  她越過他的肩頭對我們笑了一下,兩個酒窩,兩個梨渦,半分毛病都挑不出,像是最昂貴的那種瓷娃娃。

  桑梓出生時兩條腿是黏連在一起的,筆直的腿骨并攏著被肌肉和皮膚一并包裹,她一直坐在床上,長到7歲,父母是農(nóng)村人,在有了新的孩子之后,開始厭棄這個終生殘疾的女兒。

  在這點上我們沒有區(qū)別,如果不是沒有容身之所,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方。

  云醫(yī)生是喜歡著她的,但他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能救下她。云夢澤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小角色,而桑梓是新世界很重要的單獨記錄在冊的試驗品,她成功的第一次手術(shù)讓那些高級技術(shù)人員覺得勝利在望,自信滿滿的認(rèn)為只要再一次,就能通過激活端腦功能而把她變成天才。

  我很想問問桑梓現(xiàn)在是不是還好,話含在嘴里,卻是怎么都說不出口。

  云醫(yī)生站了十多分鐘就地走了,即使心事重重也不忘細(xì)心叮囑阿唐提醒我每天吃藥。

  他這樣溫柔和關(guān)心的語氣讓我鼻酸想要落淚,今天心情很糟糕,很糟糕,胖子死了。

  唯一會跟我說很多話的胖子今天死了,爬上頂樓一躍而下,摔得支離破碎,一百八的體重把地板磚都砸裂了,迸濺的血和腦漿殘留在綠化帶的草葉上。

  我躺著能看到窗外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陰沉沉的壓抑感,空氣粘稠潮濕。-3-

  阿唐帶回來一個小姑娘,和我差不多的年紀(jì),頭發(fā)散在肩膀上,發(fā)梢向里扣著,襯的臉頰飽滿可愛。

  我確信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但阿唐跟我說是507的,在我們這一層走廊另一端的宿舍里的一個女孩。

  兩人關(guān)系好像很要好,擠在一張床上說話,多數(shù)時間都是那女孩在說,阿唐偶爾說兩句,引得她發(fā)笑,脆生生的聲音,好像完全不知世間煩惱為何物。

  有時候隱隱覺得,手術(shù)以后阿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舉手投足間有種男子的感覺,她特意去剪了短發(fā),把鬢旁的碎發(fā)籠到耳后,干凈利落,笑的自信而彬彬有禮。

  可能真的是不一樣了,她對我說話的時候,多出來一種讓我反胃的曖昧語氣,不全是曖昧,有時完全以長者自居,好像我一夜之間就脆弱的極度需要呵護(hù)。

  如果你能想到一個在很多女生之間游刃有余的調(diào)情高手,大概就是阿唐現(xiàn)在這樣。

  我在兩人的嬉笑中盹過去,后來在那天的夢里,我見到胖子,他在很耐心的給我解開一條發(fā)帶上的死結(jié),那條我最喜歡的發(fā)帶,后來不見了,不知道遺落在哪里。

  胖子就是胖子,長的很高大,白白胖胖,細(xì)皮嫩肉,我以為全世界的胖子都應(yīng)該是細(xì)皮嫩肉的。

  他跳樓以前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好多天,后來新世界開始禁嚴(yán),限制所有人的自由活動,于是我沒辦法像開始那樣去對面樓上敲他的宿舍門,然后靠著門坐在地板上跟他說話。

  禁嚴(yán)的第三天清晨我被一聲刺破天際的尖叫驚醒,早起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發(fā)現(xiàn)了支離破碎的胖子。

  那天霧很大,也可能不是霧而是霾,我只能看見白茫茫一片里閃爍的警燈,過一會兒也熄滅了,車子走開,攪動白霧。

  消息傳的很快,我還來不及猜測就知道了答案,每個人都不動聲色的觀察著我的表情,因為胖子生前跟我最要好。

  我面無表情的穿過走廊去水房,假借洗頭把臉埋進(jìn)水里。

  “聽說他死的時候穿了條裙子咧!”

  “真的假的?他從哪弄的啊?”

  “果然是變態(tài)吧?!?p>  “我就說……”

  夠了吧,說夠了嗎?能歇歇嗎?不累嗎?!不怕哪一天就把舌頭嚼爛了嗎??!

  巨大的一聲響把我和那幾個女生都嚇了一跳,我的臉盆在大理石的水池里破裂,碎片四濺。我緩慢的站直,透過頭發(fā)縫隙看著她們,濕淋淋的頭發(fā)向下淌著水,全流進(jìn)睡衣里。

  她們的表情由驚詫繼而轉(zhuǎn)為不屑和挑釁,為首的一個女生發(fā)話,“你想怎么樣?蔫、人?!?p>  “……頭發(fā)打結(jié)了,真他媽煩?!?p>  沒錯我只是個蔫人,什么時候都蔫了吧唧的,沒什么精神,就算這種情況下也只會爆一句不明所以的粗口,這就是我。

  但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會感到不愉快啊。

  死去的那個人是胖子,在冷風(fēng)里聽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的時候唯一會把外套讓給我的人,我受寒會發(fā)病,他比我都記得清楚。-4-

  那人鄙夷的嘁了一聲,之后一塊毛巾落在我頭上,有個人站在我背后,按著我濕漉漉的腦袋毫無章法的揉著我的頭發(fā)。

  “你們想把我家苗苗怎么樣???”阿唐戲謔但是毫不客氣的回?fù)簟?p>  “唐--”

  “再者說人都死了,還嚼舌根子不覺得有點惡心么,小心阿飄來找你啊,哈哈哈……”

  我掐了她一把,才把腦袋從她的魔爪里奪回來,但還是有點晚了,本來就細(xì)軟的頭發(fā)徹底糾結(jié)的不像話,我更想哭了。

  幾個女生臉色有點難看,一來是不敢惹阿唐,二來也有點被嚇著了,臭著臉走開了。

  早上發(fā)生的這么些事電影似的回放,一覺醒來好像睡了很久,實際才剛過了三個小時,窗里窗外都是黑漆漆一片。

  黑暗里對面那張床小心翼翼的輕響著,喘息也被刻意的壓到最低聲,果果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兩人立刻停下來,聽我的動靜。

  我也只好努力克制想活動差不多恢復(fù)了的手腳的愿望,裝作睡得很沉的樣子吧唧吧唧嘴。

  好累啊。

  又想起新世界的人說,“這就是你們生而為人的意義?!?p>  然后想起狀況不明的桑梓,死去的胖子。

  如果是胖子一定不會糾結(jié)活著的意義,他要掙扎的東西遠(yuǎn)比這種虛無的追尋要殘酷得多。

  我又想起胖子,我沒法這么快忘記他,本來就很小的腦容量全都被他占滿了。

  胖子是有點感情纖細(xì),通俗點說就是“娘”??墒沁@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很娘的男人嗎,為什么偏偏,好像有什么跟他過不去似的。

  有一次大體檢時他被編排進(jìn)女生的隊伍里,赤裸著身體只穿一條內(nèi)褲站在一隊女生中間,眼睛瞟著天花板,臉漲得通紅。

  我那時注意到了他微隆的胸部,和沒什么體毛的光潔細(xì)膩如嬰兒般的皮膚。

  真的,我以為全世界的胖子都是這樣的。

  所以站在他后面的我盡力捂著胸衣把肩膀弓起來,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做的只有我一個。

  女生們毫不避諱的對著鏡子站在一起比誰的身材更好,誰的胸部更豐滿,誰的腿更修長,臀部更混圓。

  而在他們中間的胖子,恰似一堆橘子里混進(jìn)的一顆橙子,小聲而委屈的申辯幾句,自己也逐漸迷茫起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橘子還是橙子。

  胖子的細(xì)白皮膚和發(fā)育的胸部都是病態(tài),而病因烙在他每一個細(xì)胞里--基因的疾病,無法根治,甚至無法治療。

  我和體檢的那個老女人大吵一架,為了這個不知道該說是男生還是女生的胖子的微乎其微的尊嚴(yán)。

  最后我以胖子顯而易見的外生殖器,差點呼到那女人臉上的一巴掌和比她更大的聲音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胖子終于可以離開這里加入到男生的行列,我還獲贈了禁閉一禮拜的獎勵。

  雖然我并不知道,究竟站在哪邊會讓他覺得好受一些。

  胖子說過,他最討厭體檢了,因為不論怎么檢,都只是在一遍遍重復(fù)他不健康的這個事實。-5-

  遠(yuǎn)比不健康這三個字要殘酷,他的原話是,“反正無論怎么體檢,我都是個十足的變態(tài),從里到外?!?p>  胖子有另一個人格,我是感覺得到的,那是一個同樣纖細(xì)敏感的女孩,我見過她兩次。

  一次是我們?nèi)ト斯ず刽~的時候,坐在湖邊把腳泡進(jìn)水里,一條魚過來吮他的腳趾,她就咯咯的笑了。

  另一次是兩個月以前。

  因為一個課題,我和阿唐還有胖子在同一個小組,相處一個禮拜,還算平安無事。阿唐對任何人都是禮貌而得體,即便那個人她不喜歡。

  后來有一個有點悶熱的下午,胖子在亭子的走廊上追上正要去送資料的阿唐,然后跟她告白了。

  之所以我能確定胖子是她而不是他,因為那個女孩跟胖子最大的不同是,她的自尊心就像一塊冰,強(qiáng)硬而脆,所以格外用心的保護(hù)著它。

  啊唐緩慢的回身,抬起下巴仰視著胖子,嘴唇微動,三個字輕飄飄的落地。

  “死變態(tài)?!?p>  胖子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用一個我絕對陌生的表情回?fù)?,“說的好像你不是一樣?!?p>  然后決然轉(zhuǎn)身,我從沒見他那么干脆過,就好像他找到阿唐只是為了拌這么兩句嘴。

  阿唐也走了,就在她拐彎以后,胖子蹲下捂著臉哭出來。

  我翹課去吹風(fēng),無意間看見這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出去安慰他,在我躊躇的時候,胖子已經(jīng)哭完,然后離開了。

  那天的天悶熱而陰沉,才剛過中午,天色暗的就像黃昏。

  這樣的黃昏讓人恍惚,恍惚中我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一只冰涼的手蓋在我眼睛和額頭上,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我還在宿舍,天已經(jīng)大亮了。手挪開我看到阿唐的臉,皺著眉。

  “是發(fā)燒了,打電話叫云醫(yī)生過來吧?!彼蛑旅娴氖裁慈苏f。

  我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想起來這宿舍是還有一個人的。

  “苗苗喝水嗎?餓了嗎?”她完全爬到我床上來了,手和膝蓋支在我身體兩側(cè),我被被子繃著動彈不得,只得開口,“不喝,不餓,你先下去行嗎?”

  阿唐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一會兒云醫(yī)生可能會過來吧,你先把衣服穿好吧?!?p>  又是這樣,什么時候都用著照顧和安頓什么的語氣跟人說話,以長者自居,其實年齡比我還小一點。

  但是這樣的照顧很容易讓人放松,然后不由自主的去信任她,信任多了就會依賴,然后就無法離開了。

  人與人產(chǎn)生交集,也無非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但是這里是新世界,你不知道身邊的人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如果可以,最好還是保持距離,將來分別的時候,不會覺得痛徹心扉。

  云醫(yī)生和桑梓就是最好的反例。-6-

  阿唐叫我苗苗,因為她說我就像一棵蔫了的小苗。盡管我很討厭,她還是自作主張的叫下來了。

  那天云醫(yī)生一直沒來,我睡了醒,醒了睡,神志不清的被喂過幾口水,自己硬扛了一陣也漸漸好起來。

  從那天早上開始,整個新世界都被禁足了,所有課都停下來,所有人不準(zhǔn)離開宿舍樓一步。同時宿舍外面的道路簡直可以用車水馬龍來形容,進(jìn)出新世界的車輛達(dá)到前所未有的數(shù)目。

  雖然與世隔絕,但多少也還是嗅出了一些什么氣息,新世界要有大事發(fā)生了,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

  下午的時候云醫(yī)生終于過來了,他一進(jìn)門我就看出他不太對勁的灰暗臉色。整個人都是灰撲撲的,有很重的黑眼圈,腳步幾乎可以用踉蹌來形容。

  他倚著門框望著我,勉強(qiáng)的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我趕忙搬了一把凳子給他。

  他揚手把一小包東西拋給我,“胖子留的信和一些東西,給你的?!?p>  我詫異的低頭去解開那個方格的小包裹的時候,云醫(yī)生輕輕的說了一句,“桑梓,死了?!?p>  好像那句話是自己從喉嚨里溜出來的一樣,很輕聲的說。

  我楞在原地。

  “我來收拾收拾她的東西?!彼终f,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其實不該我來,但是除了我還能有誰呢?”

  除了我還能有誰愛她呢?

  他應(yīng)該是想這樣說。

  我心里墜的難受,就扶著床桿坐下來。

  一直站在窗邊的阿唐轉(zhuǎn)過來,果果在一邊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這種事情非得要發(fā)生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才會覺得難以想象,就像我不能相信胖子真的跳下去了。

  云醫(yī)生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桑梓并不是很熱衷于打扮的姑娘,她常穿的衣服也就那么幾套,常常是寬松的棉麻上衣配長裙。

  來到新世界以后,有專家給她做了手術(shù),把兩條腿分開了,但是由于一些血管神經(jīng)分的不很清楚,加上長期不運動,肌肉已經(jīng)萎縮的不像話,這些年恢復(fù)了些,但還是要靠雙拐。

  桑梓有一條很好看的冬天的連衣裙,也為它配了打底,但是一直沒穿過。

  她靠著墻坐在床上,兩腿習(xí)慣性的并攏曲在身下,像一條上岸的美人魚。

  她就那樣摩挲著那條裙子,笑著說,“這樣的腿,穿出去很難看吧?!?p>  細(xì)瘦的肌肉萎縮的腿,所以她一直穿著長裙。

  睡前我聽到她自言自語,“會不會是人魚呢?”

  其實真的是人魚吧,桑梓是人魚吧,投錯了胎來錯了地方,她該是海里那樣自由的生物的。

  我想著想著就笑了,眼淚收拾不住地一直往下掉。

  云醫(yī)生慢慢的仔細(xì)的收拾著東西,只拿走了一些瑣碎,她常用的發(fā)卡,她枕邊的書。

  他愛過的女孩,死在他為之效勞的機(jī)構(gòu)之下,有時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選擇了這樣的起因,就得承受這樣的結(jié)果。

  她還在的時候,他總是借職務(wù)之便過來看她。桑梓愛讀書,云醫(yī)生就給她帶書來,桑梓想去看海,他苦著臉咬著指甲想辦法。

  云夢澤在不久前幾乎掀翻新世界高層的辦公室,但那時高層,對方有很多是手段讓他永遠(yuǎn)安靜下來,他用了最大的努力爭取,最后對方答應(yīng),這次手術(shù)后如果還沒什么效果,就讓桑梓離開。

  于是他滿心歡喜的等著她結(jié)束,最后等來她死在手術(shù)中的消息。-7-

  我陷在回憶里出不來,等我回神,宿舍里已經(jīng)只剩我和阿唐了。

  后來我打開了胖子留給我那個包裹,東西很少,一封信,兩張紙,一條月白色的被單。

  那張紙是一張診斷書,乳腺癌。

  我好想哭,但是我立刻就笑了,命運對這個男孩苛刻到何種程度,他都這樣子了,還要以這種方式來結(jié)局。

  男的女的都有乳腺,有乳腺就有長癌的幾率,但是對胖子來講,卻不是一個概率問題,不是一個數(shù)字那么簡單。

  這張診斷書無疑是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guī)缀跄芟胂?,他因為胸部的不適去求助,最后拿到這樣一張診斷,那時候胖子的表情,動作,心理。

  他在我心里發(fā)著怒,把所有桌上的東西掃到地下,毀壞所有能毀壞的,砸碎所有能砸碎的。

  他想毀掉這個苛刻的世界,但是做不到,于是他只能毀了他自己。

  胖子死的時候確實穿著一條裙子,我把手里的被單展開以后就知道了,那不是被單,而是被單做的一條裙子,樣式簡單,針腳粗糙,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

  我們的兩塊換洗被單,他把嶄新的那條留給我,自己穿著另一條去跟世界決裂。

  你要嘲笑我,那就索性讓你笑個夠。

  胖子除我之外沒有朋友,在這世界分成兩極的時候,他單獨一個人游離在兩極之外,不論向那邊靠攏都不被承認(rèn),像個街頭的孤魂野鬼一樣流著浪。

  胖子最終只變成檔案里三個字母,XXY。

  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概括了一生。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后來我偶然看到了新世界殘存下來的檔案,然后本來忘卻的所有有關(guān)于它的回憶都在一瞬間蘇醒過來。

  那天是新世界最后一天,我把臉埋在胖子留下的被單里抽泣,然后阿唐拍著我的肩膀提醒我吃藥。

  藥片送到我嘴邊,我一點都沒有懷疑,也沒有停頓,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如此信任她,自己都沒有發(fā)覺。

  兩片安定,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在顛簸的車上,緊急剎車讓我一頭撞向前座的椅背,然后車門打開,我看到車外果果欣喜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眼睛睜大,然后尖叫出聲。

  “為什么是你!阿唐呢!”

  她幾乎是瘋狂的沖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用力之大讓我喘不上氣。

  這時候車上的司機(jī)惶恐的喊了兩聲小姐,一句話就讓發(fā)瘋的果果安靜下來。

  “小姐,有個叫阿唐的找你?!?p>  電話免提打開,是按照阿唐的要求,熟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來又有些不一樣,她嘿嘿笑了兩聲。

  “苗苗,”叫了我的名字,“其實果果是老板家千金啦,騙了你,真不好意思啊?!?p>  “新世界就要完蛋了,我們其實全都知道的,知道是一回事,能自保又是另一回事,動點小腦筋也是沒辦法啊?;钪?,活著挺好的,別成天沒精打采跟誰欠了你多少錢似的,再不濟(jì)的人也總有可以做到的事情,我覺得你會很厲害的,小苗蔫了是因為水土不好,出去就不一樣了,總有一天能長成大樹吧?!?p>  “說實話我一直可討厭那個訓(xùn)話的人了,什么叫生而為人的意義啊,活著可不是為了去死,也不是為了任人宰割啊?!?8-

  “果果,”然后她又叫了果果的名字,隔了兩秒,溫柔,誠懇的說:“對不起?!?p>  這邊大小姐已經(jīng)淚流滿面,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就地蹲下抱著膝蓋,司機(jī)很貼心的把電話湊到她耳邊。

  “對不起啦,”她又道歉,“真的對不起,找個好男生去跟他一起蹦極,跟他在過山車上吃冰激凌,跟他去夏威夷海灘上學(xué)跳草裙舞,結(jié)婚也不用去外國啦,可以正常途徑生個漂亮的小男孩,一直到兩個人都走不動道了,搬著椅子曬太陽?!?p>  我不知道阿唐用了什么手段,這個大小姐顯然是動了真情,兩人飛快的約定未來,連晚年都安排好了,結(jié)果大小姐動用手段接她出來,她卻把毫不相關(guān)的我塞進(jìn)了出逃的車廂。

  “這樣你爸也省心了哈哈哈。其實我......”

  話沒有說完,很大的爆炸聲,從電話里和電話外同時傳出。

  新世界的方向燃起沖天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整個片區(qū),埋的過淺的天然氣管道也被牽連,一連爆炸幾次,消防員沒辦法接近。

  后半夜累積幾天的陰云終于下了一場雨,后來從火場里幸存下來為數(shù)不少的人,但是我再也沒見過阿唐,也永遠(yuǎn)沒有知道她的其實后面想要說的話。

  新世界合法存在了十幾年,突然有一天,一個人或者一群人醒悟過來,就算對于那些不健康的孩子,也沒有人有權(quán)利剝奪他們的生命和自由。

  然后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權(quán)運動從國家的一端卷襲到另一端,終于摧毀了這座圍墻。

  從那之后所有有關(guān)新世界的人和事都從我生命里抹去了,新世界恍然成了一場舊夢,其中的細(xì)節(jié)一夜之間模糊不清,再也想不起來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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