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問起名字的情況下,例如在小型專賣店買連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員問道“對不起,您叫什么名字?”——便是這樣的場合。或者是打工作電話,該說的大體說完了,最后對方問“能再說一遍您的名字么”的時候,記憶會陡然消失,不曉得自己是誰。因此,她必須為想起名字而掏錢夾、看駕駛證。不用說,對方會露出費解的神情,或電話另一端由于一下子出現(xiàn)時間空當(dāng)而覺得蹊蹺。
自己主動報出名字時不會發(fā)生這種“忘名”現(xiàn)象。若有相應(yīng)的心理準備,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記憶的,但在慌慌張張或毫不提防的時候突然被對方問起名字,那么簡直就像電閘“嗵”一聲落下,腦袋里一片空白。越是尋找線索,她越是被吞入沒有輪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來的僅僅限于自己的名字。周圍人的名字一般不會忘記。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生日和護照號碼也不會忘,好友的電話號碼和工作方面的重要電話號碼也幾乎都能脫口而出。記憶力不比往日差。單單自己的名字無從想起。忘記名字大約始于一年之前,那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紀,婚前叫“大澤瑞紀”。兩個都很難說是多么有創(chuàng)意的名字,也沒什么戲劇性。話雖這么說,但也不至于就該在紛紛擾擾的日常生活中被記憶整個拋棄。畢竟那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變成“安藤瑞紀”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個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結(jié)了婚,結(jié)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紀”。最初她很難習(xí)慣安藤瑞紀這個名字,無論字形還是發(fā)音,感覺上都有欠沉穩(wěn)。但在多次出口和反復(fù)簽名之間,她慢慢覺得安藤瑞紀倒也不壞。因為,必須稱作“水木瑞紀”、“三木瑞紀”之類不順口名字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fā)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實際交往過,盡管時間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紀”還算相當(dāng)不錯的。于是,她將這個新名字作為自身的一部分漸漸接受下來了。
可是,從一年前開始,這個名字突然奔逃起來。起初一個月一兩次,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增加頻率。眼下至少一星期發(fā)生一次?!鞍蔡偃鸺o”這個名字一旦逃脫,她勢必作為不是任何人的“一個無名女人”留在世間。有錢夾時還好,只要掏出看駕駛證就能明白。而若錢夾丟了,就很有可能搞不清自己是誰。當(dāng)然,就算暫時失去名字,她也作為她而存在于此,再說畢竟還記得自家住址和電話號碼,并非自己這一存在淪為徹頭徹尾的零,和電影中出現(xiàn)的全面喪失記憶的情形有所不同??墒牵氩黄鹱约好值降讟O為不便,令人不安。失去名字的人生,感覺上簡直同失去覺醒機會的睡夢無異。
她走進珠寶首飾店,買了一條又細又簡潔的銀項鏈,讓店里把名字刻在上面——“安藤(大澤)瑞紀”。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惟名字而已。她不由得自嘲:這豈不成了貓狗什么的!每次出門,她必然戴上這條項鏈。想不起自己名字的時候,掃一眼項鏈即可。這樣一來,就可以不必掏出錢夾,對方也不至于露出奇妙的神情。
她沒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訴丈夫。如果講給丈夫聽,想必丈夫會說那是因為她對婚姻生活有所不滿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么一個愛掰理的人,惡意固然沒有,但動不動就把什么推理一番,而她總的說來不喜歡那種給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決心把此事隱瞞下去。
話說回來,無論如何她都認為丈夫說的(可能說的)對不上號。她對婚姻生活并不懷有所謂不滿或格格不入。對丈夫——即使有時候厭煩他愛掰理——基本上沒什么不滿,對丈夫父母家也沒有什么負面印象。丈夫的父親是山形縣酒田市的開業(yè)醫(yī)生,人不壞,雖然想法多少守舊,但因為丈夫市次子,所以沒對她怎么啰嗦。她是在名古屋出生長大的,對北國酒田冬季的嚴寒和強風(fēng)未免吃不消,不過一年里去小住一兩回倒也相當(dāng)不錯。結(jié)婚兩年后,兩人用貸款在品川買了新的公寓套間。丈夫現(xiàn)年三十,在制藥公司的研究室工作。她二十六,在大田區(qū)一家“本田”銷售店做工——有電話打來拿起聽筒,有客人進店領(lǐng)到沙發(fā)那里端茶送水,需要復(fù)印時復(fù)印,保管文件,管理顧客登記表。
她在東京一所女子短期大學(xué)畢業(yè)后,由于在“本田”任要職的伯父的介紹,得以在這家汽車銷售店做工。雖不能說工作富有刺激性,但畢竟被賦予責(zé)任,有一定的干頭。直接擔(dān)任售車業(yè)務(wù)員并不再她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不過業(yè)務(wù)員傾巢而出的時候,她也能得體的回答來店客人的咨詢。在旁邊看著業(yè)務(wù)員的做法,她自然而然學(xué)到了推銷竅門,掌握了必要的專業(yè)知識,也能熱情地解說“ODYSSEY”那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小面包車的操縱靈活程度。各種車型的燃油費可以全部脫口而出。說話方式也相當(dāng)巧妙,嫵媚的笑臉足以消除客人的戒備心理,甚至能夠看透客人的為人和性格,自如地轉(zhuǎn)換戰(zhàn)術(shù)。有好幾次推進到離成功只差一步的地步。但遺憾的是,到了最終階段,必須交給專職人員來談。因為她沒有被賦予隨便降價、決定以舊換新貼額度或給予選擇優(yōu)惠的權(quán)限。即使她大部分談成了,最后也要由負責(zé)銷售的人出來拍板。說起她的報酬,至多是由那個摘桃子的人從個人角度招待一頓午餐。
她時常心想:如果讓我推銷,肯定車銷得更多,銷售店的整體業(yè)績也比現(xiàn)在好。只要真心干,銷量保準比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年輕業(yè)務(wù)員高出一倍。然而誰都不肯說“你很有推銷素質(zhì),讓你整理文件和接電話太可惜了,往下干業(yè)務(wù)員如何?”這就是所謂公司體制。業(yè)務(wù)員是業(yè)務(wù)員,文員是文員。一旦定下分工框架,沒有特殊情況就不會推倒重來。況且,她也沒有拓展領(lǐng)域、努力積累履歷的愿望,相比之下,還是九點到五點做好工作、一天也不少地利用年度帶薪休假、悠然享受個人生活更符合她的性格。
在工作單位她至今仍使用婚前姓名。最主要的理由是懶得向相識的顧客和其他客戶一一解釋該姓的原因。名片也好胸卡也好出勤卡也好,寫的都是“大澤瑞紀”。大家都叫她“大澤”、“大澤小姐”或“瑞紀小姐”、“瑞紀姑娘”。每有電話打來,她都說“是的,我是‘本田PRIMO’XX銷售店的大澤”。不過,這并非因為她拒絕使用“安藤瑞紀”這個名字,只是覺得向大家解釋起來麻煩,因而拖拉著繼續(xù)使用婚前姓氏罷了。
丈夫也曉得她在工作場所繼續(xù)使用舊姓(因為偶爾向工作場所打過一次電話),但沒提出異議,似乎認為她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用什么名字,那終究是她的權(quán)宜性問題。道理一旦講得通,舊不再說長道短,這種表現(xiàn)說舒心倒也舒心。
自己的名字從腦袋離消失,沒準是什么大病的征兆——這么一想,瑞紀不安起來。例如身患阿爾茨海默氏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世間存在著意想不到的疑難絕癥,譬如肌無力癥、亨廷頓舞蹈病等等。近來她剛剛知曉之類棘手病癥的存在。另外,她聞所未聞的特殊病癥世上也為數(shù)不少,而那些病癥的最初征兆一般情況下氏及其細微的。奇妙然而細微——例如橫豎想不起自己名字等等……即使是在這么想著的時間里,莫明其妙的病巢說不定也正在身體某個地方靜靜地、一步步地擴展地盤。這使她憂心忡忡。
瑞紀去一家綜合醫(yī)院講了自己的癥狀。但問診的年輕醫(yī)生(此人臉色蒼白,疲憊不堪,與其說是醫(yī)生,莫如說更像患者)沒有認真對待她講的情況?!澳敲?,名字以外還有想不起的事情么?”醫(yī)生問。沒有,她說,眼下想不起來的只有名字?!斑怼?,這樣子大概屬于精神科范圍吧!”醫(yī)生以缺乏關(guān)心和同情的語氣說,“如果出現(xiàn)日常性想不起自己名字以外的事情的癥狀,屆時請再來看我。到那一階段做專門檢查好了?!毖酝庵忉莘鹪谡f有很多苦于更嚴重癥狀的人來這醫(yī)院,我們?yōu)槟切┤苏烀Φ锰旎璧匕?,而有時想不起自己名字這點事豈不怎么都無所謂,那又礙什么事呢?
一天,她在翻閱同郵件一起送來的品川區(qū)政府公報時,看到一則報道,說區(qū)政府開了一間“心之煩惱咨詢室”。報道很短,若是平常也就看漏了。上面說由專門咨詢員低費接受個人面談,每周一次。凡是十八歲以上的品川區(qū)居民皆可自由參加。對個人信息嚴格保密,盡管放心。區(qū)政府主辦的咨詢機構(gòu)能有多大作用,現(xiàn)在雖難以判斷,但不妨一試。去也沒有損失,瑞紀心想。汽車經(jīng)銷行業(yè)固然不休周末,但平時請假比較自由,對得上區(qū)政府安排的日程(此日程對于在一般時間段工作的人來說相當(dāng)不夠現(xiàn)實)。由于要求事先預(yù)約,她往有關(guān)窗口打了電話,得知費用每三十分鐘兩千日元。這個程度她也支付得來。她定于星期三下午一時前往。
按時去設(shè)在區(qū)政府三樓的“心之煩惱咨詢室”一看,原來那天除了她,前來咨詢的人一個也沒有?!斑@個項目是匆忙設(shè)立的,大概一般人還不知道,”負責(zé)接待的女性說,“都知道以后,估計會很擁擠?,F(xiàn)在空閑,您夠幸運的?!?p> 咨詢員是個名叫坂木哲子的小個子女性,胖的甚為愜意,四十五六歲,短發(fā)染成亮麗的褐色,舒展的臉上浮現(xiàn)出惹人喜歡的微笑。淺色夏令西式套裙,有光澤的絲綢襯衫,仿珍珠項鏈,平底鞋——較之健康咨導(dǎo),看上去更像附近助人為樂性格開朗的阿姨。
“說實話,丈夫在區(qū)政府的土木工程科當(dāng)科長,”她很不見外地自我介紹道,“也是因為有這層關(guān)系,得以順利獲取這里的補助,開了這間區(qū)民咨詢室。您是這里的第一位來訪者,請多關(guān)照。今年海沒人聚來,有時間,盡管隨便說吧,不用急。”說話方式非常悠然自得,沒有急促感。
“請多關(guān)照。”瑞紀說道。心里卻在琢磨:此人真的能行?
“不過,我具有作為咨導(dǎo)員的正式資格,經(jīng)驗也夠豐富,這點您放心就是——就像坐在一艘巨輪上一樣放松身心。”對方好像聽到了瑞紀內(nèi)心的話語,笑吟吟地補充道。
坂木哲子面對金屬辦公桌坐著,瑞紀坐在雙人沙發(fā)上。沙發(fā)很舊,似乎是最近從某處倉庫里拉來的。彈簧有氣無力,灰塵味兒弄得鼻孔略略發(fā)癢。
“按理,如果有向陽的躺椅什么的,氣氛就像個咨導(dǎo)機構(gòu)了,但眼下只能找到這個。畢竟是衙門,不管辦什么手續(xù)都啰嗦,‘通融’那玩意兒是不起作用的。不中意吧,這種地方。下次保證弄個多少好一些的來,今天只好受委屈了?!?p> 瑞紀把身體沉進古董般的沙發(fā),有條不絮地講出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一事。講的時間里坂木哲子只是不斷默默點頭,既不發(fā)言,又沒有驚詫表情浮現(xiàn)出來,甚至附和也不好好附和一聲。除卻專心傾聽瑞紀的講述并時不時若有所思地蹷起眉頭,她的嘴角自始至終都漾出宛如春日黃昏時分的月亮一般的隱隱約約的微笑。
“定做一條刻著自己名字的項鏈是個很好的主意?!比鸺o講完后,咨導(dǎo)員開口這樣說道,“你的應(yīng)對措施毫無問題。首先要切切實實地盡量減少其不便,這比什么都要緊——沒有異乎尋常地懷有罪惡感或一味沉思或驚慌失措,而是現(xiàn)實地采取對策。你這人非常聰敏。而且,這條項鏈非常別致,也十分協(xié)調(diào)?!?p> “呃——,先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后來導(dǎo)致某種重病——這樣的例子沒有的么?”瑞紀問。
“這個么,具有這樣特定初期征兆的疾病,我想是沒有的。”咨導(dǎo)員說,“只是,癥狀在一年時間里一點點發(fā)展,總有些讓人放心不下。的確,這成為某種導(dǎo)火線引發(fā)其他癥狀出現(xiàn),或者記憶缺損不為擴展到其他方面……這樣的可能性未必沒有。因此,最好慢慢商量,趁早把病源找到。再說您又外出工作,如果想不起自己名字來,現(xiàn)實性的不便怕也不少?!?p> 坂木這位咨導(dǎo)員首先就瑞紀如今的生活提出了幾個基本問題:結(jié)婚幾年了?在單位做什么漾的工作?身體狀況如何?其次就兒童時代這個那個問了一些:關(guān)于家庭成員,關(guān)于學(xué)校生活,開心的事,不太開心的事,擅長的事,不太擅長的事。瑞紀盡可能誠實地、簡要地、準確地回答每一個提問。
生長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父親在大型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家境雖不特別優(yōu)裕,但記憶中不曾為金錢困擾過。父母雙全,有一個姐姐。父親做事一絲不茍,母親總的說來性格細膩,喜歡嘮叨。姐姐是優(yōu)等生類型(讓瑞紀說來),為人不無淺薄和功利之處。但迄今為止家庭并沒有什么問題,基本保持良好關(guān)系,不曾發(fā)生大的爭吵。比較說來,她本身是個不顯眼的孩子。健康,什么病也沒得過,但運動能力卻不出眾。對容貌雖不曾有過自卑感,但也沒被人夸獎長得漂亮。機靈之處雖自以為并非沒有,但沒有在某個特殊領(lǐng)域出類拔萃。學(xué)校里的成績也不上不下,無非從前邊數(shù)比從后邊數(shù)稍微快些那個程度。學(xué)生時代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由于婚后天各一方,如今沒什么親密交往。
現(xiàn)在的婚姻生活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值得提出異議的地方。起初一段時間反復(fù)出現(xiàn)過例行的差錯,但后來兩人還算順利地確立了共同的生活。丈夫當(dāng)然不是完人(例如愛掰理,服裝品位存在問題),但另一方面長處也很多(熱情,責(zé)任心強,整潔,吃東西不挑肥揀瘦,不發(fā)牢騷)。單位里的人事關(guān)系也沒什么突出問題,和同事也好和上司也好都大致處得不錯,感覺不到精神壓力。當(dāng)然,很難說是愉快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但那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的,畢竟大家在狹窄的場所天天見面。
可話又說回來,這是何等索然無味的人生啊——瑞紀在如實回答自己人生的過去和現(xiàn)在當(dāng)中再次不勝感慨?;叵肫饋?,她的人生幾乎找不出戲劇性因素。以圖像打比方,就像是以催眠為目的制作的低成本環(huán)境錄像帶。色調(diào)暗淡的風(fēng)景接二連三地淡淡推出。沒有場面切換,沒有特寫,沒有高潮,沒有低谷,沒有引人入勝的趣聞,沒有預(yù)兆,沒有暗示。認真傾聽如此身世故事,此人難道不感到無聊?瑞紀不由得涌起了對咨詢員的惻隱之情。不會很快就打哈欠的么?假如是我,天天從別人口里沒完沒了地聽這種話,不在某一時刻無聊死才怪。
然而,坂木哲子專心致志地傾聽瑞紀的講述,用圓珠筆扼要地做著記錄,這里那里追加必要的提問。但除此以外,她似乎盡量控制發(fā)言,將注意力集中在聽取瑞紀話語這一作業(yè)上,非開口不可時,也可從其溫和的語聲中感覺出她深切的真正的關(guān)心,不耐煩的表示全然看不出。只消聽到她那個性化的慢條斯理的語聲,瑞紀的心情就能奇異地沉靜下來?;叵胫?,迄今為止,如果認真傾聽自己話語的人此外好像從未有過。一消失稍多一點兒的面談結(jié)束時,她切實地感到背上的重負多少有所減輕了。
“那么,安藤女生,下星期三同一時間還能來嗎?”坂木哲子笑瞇瞇問道。
“嗯,來是能來,”瑞紀說,“再來也沒關(guān)系嗎?”
“那還用說。只要你沒關(guān)系。這種情況么,喏,不談很多很多次,是很難有進展的。畢竟不是廣播里的人生咨詢節(jié)目,不可能拿出一個合適答案,道一聲‘行啦,往下好好努力吧’。有可能要花些時間,反正都是品川居民,慢慢來吧!”
那么,你身上可有在名字方面能想得起來的什么事?“第二次剛一開始面談,坂木哲子就問道,”自己的名字也好、別人的名字也好、養(yǎng)的動物的名字也好、去過的地方的名字也好、諢名也好,凡是名字方面的什么都行。如果有同名字相關(guān)的什么記憶,可能告訴我一點兒?“
“同名字相關(guān)的?”
“嗯。姓名、取名、簽名、點名……隨便什么都沒關(guān)系。只要是涉及名字的,再瑣碎的也無妨。試著想想看!”
瑞紀沉思良久。
“沒有在名字發(fā)哪個面記得特別清楚的那類事情?!彼f,“至少現(xiàn)在腦海里一下子浮現(xiàn)不出來。只是……是啊,關(guān)于名牌倒是有一件事記得?!?p> “那好,就說說名牌?!?p> “但那不是我的名牌。”瑞紀說,“是別人的名牌?!?p> “無所謂的,說一下!”咨導(dǎo)員說。
“上個星期也說了,從初中到高中,我上的是一貫制私立女校?!比鸺o說,“學(xué)校在橫濱,家在名古屋,于是住進了校園里的宿舍。每到周末就回家。星期五夜里乘新干線回家,星期日夜間回宿舍。從橫濱到名古屋兩個小時就夠了,沒覺得多么寂寞?!?p> 咨導(dǎo)員點頭道:“名古屋也有很多不錯的私立女校,是吧?何苦離開父母道橫濱上學(xué)呢?”
“那里是母親的母校。她非常喜歡那所學(xué)校,希望送一個女兒去那里。而且,我也多少有點想同父母分開生活的心情。學(xué)校雖是基督教系統(tǒng)的,但校風(fēng)比較寬松。要好的朋友也交了幾個,都是從地方上來的孩子。和我的情況一樣,很多人的母親都是那里的。大體說來,覺得在那里的六年時間過得是愉快的,盡管每天的伙食吃的辛苦些?!?p> 咨導(dǎo)員微微一笑:“記得你說有個姐姐來著?”
“是的,大我兩歲,姐妹兩人?!?p> “你姐姐沒去橫濱那所學(xué)校?”
“姐姐上的是本地學(xué)校,那期間當(dāng)然一直在父母身邊。姐姐不是積極跑去外面那一類型,從小身體就比較弱……所以,作為母親就想把我送進那所學(xué)校。因為我大體健康,自立精神也比姐姐強。這樣,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問我樂意不樂意去橫濱上學(xué),我回答去也可以。每個周末乘新干線回家,當(dāng)時也讓我覺得是件開心事。”
“對不起,插了一句話?!闭f著,咨導(dǎo)員淡然一笑,“清繼續(xù)說下去?!?p> “宿舍原則上兩人一個房間,但到高中三年級,作為特權(quán)可得到單人房間,僅限一年時間。那件事就發(fā)生在我住單人房間的時候。因為我年級最高,所以當(dāng)時算是住宿生代表那樣的角色。宿舍大門口掛有木板,我們每個住宿生都有自己的名牌。名牌正面用黑字、反面用紅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外出時一定要把名牌翻過來,回來再恢復(fù)原樣。就是說,名牌的黑字那面表示人在宿舍,紅字那面表示人已外出。如果在外面留宿或者請長假不在,名牌就得摘掉。門口傳達室由住宿生輪流值班,外邊有電話打來時,一看名牌就知道那個人此時在不在宿舍,是一項十分方便的制度?!?p> 咨導(dǎo)員鼓勵似的小聲附和。
“那是十月間的事。晚飯前我正在房間里預(yù)習(xí)第二天的課,一個叫松中優(yōu)子的二年級女孩兒來了,大家都叫她優(yōu)子,在我們宿舍中的的確確長得最漂亮。白膚色,長頭發(fā),五官簡直和布娃娃一個樣。父母大概在金澤經(jīng)營一家老字號旅館,有錢。由于低一年紀,詳細情況不曉得,但聽說成績也相當(dāng)好。總之是個非常顯眼的孩子,崇拜她的低年級女孩兒也為數(shù)不少。不過優(yōu)子完全沒有自命清高或裝模作樣的地方,總的說來人很老實,不是把自己的心情流露在外那一類型。感覺雖然不錯,但時常給人以不知其想什么的印象。固然有人崇拜,不過我想真正的好朋友怕是沒有的?!?p> 正在自己房間聽著廣播音樂在桌前看書時,門開了,松中優(yōu)子站在那里。身穿薄些的貼身高領(lǐng)毛衣,一條牛仔褲。她問現(xiàn)在打不打擾,若不打擾,想說幾句。瑞紀雖然吃驚不小,但還是答說可以,“沒做什么要緊的事,沒關(guān)系的?!痹谶@之前,瑞紀沒和松中優(yōu)子單獨促膝談過話,更沒想到對方會來自己房間談個人問題。她讓對方坐在椅子上,用熱水瓶里的水泡了紅茶。
“以前你體驗過嫉妒那種感情嗎?”松中優(yōu)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枴?p> 這劈頭一句雖然問得瑞紀愈發(fā)吃驚,但她因之得以思考這一問題。
“我想沒有?!比鸺o回答。
“一次也?”
瑞紀搖頭:“至少你這么突然問我時我很難想起。嫉妒的感情……例如指什么?”
“例如你真正喜歡的人喜歡上了不是你瑞紀的其他什么人,例如你非弄到手不可的東西給其他什么人輕易弄到手了,例如你一直盼望如愿以償?shù)氖陆o其他什么人輕輕松松一點苦也沒吃就做到了……例如這類情況?!?p> “這類情況,在我身上好像沒有過。”瑞紀說,“優(yōu)子你有這類情況?”
“很多很多。”
聽得瑞紀瞠目結(jié)舌。這孩子到底還想得到什么呢?容貌百里挑一,家里有錢,學(xué)習(xí)好,有人緣,父母寵愛。還說周末時常同英俊的大學(xué)生男朋友幽會。人還能期待得到什么呢?瑞紀想不出來。
“比如什么事情呢?”瑞紀試著問。
“不太想具體地說,如果可能的話?!彼芍袃?yōu)子,“而且,在這里一一具體羅列起來也好像沒多大意思。只是,作為我以前就想問你一次來著,問你體驗過類似嫉妒的感情沒有?!?p> “以前就想問我這個的?”
“是的?!?p> 瑞紀全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姑且老實回答了對方的提問。“那方面的體驗,我想我可能沒有?!彼f,“什么原因不清楚,說奇怪也許奇怪。畢竟就我來說,一來對自己沒什么自信,二來想得到的東西也并沒有全部到手,莫如說類似不滿的東西多的是。可是,若問我羨慕其他什么人沒有,我覺得好像沒有過。為什么呢?”
松中優(yōu)子嘴角漾出彷佛淡淡笑意那樣的表情?!凹刀市倪@東西,我覺得同現(xiàn)實性客觀性條件沒有多大關(guān)系。就是說,因為條件得天獨厚而不嫉妒誰、因為條件不好而嫉妒誰——事情不是這樣的。那就像腫瘤一樣,在我們不知曉的地方任意發(fā)生,并且沒來由地、肆無忌憚地迅速擴展下去。即使知曉也無法阻止。幸福的人不生腫瘤、不幸的人易生腫瘤,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二者同一回事?!?p> 瑞紀默默聽著。松中優(yōu)子說出那么長的句子是極少有的事。
“對沒體驗過嫉妒感情的人解釋起來是非常困難的。我能說的只是:同那種心情一起度過每一天根本不是一件輕松事。說實話,好比懷抱著一個小地獄。如果瑞紀你不曾體驗過那樣的心情,我想那是應(yīng)該感謝上天的?!?p> 說罷這些,松中優(yōu)子閉口停住,面帶類似微笑的表情定定地看著瑞紀。真是個漂亮孩子,瑞紀再次感嘆,體形也好,胸部那么動人。長成這么一個所有部位都惹人注目的美女,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呢?自己全然無從想像。莫非僅僅感到自豪、快樂不成?還是相應(yīng)地也有不少煩惱呢?
但不可思議的是,瑞紀一次也不曾羨慕過松中優(yōu)子。
“這就回家。”松中優(yōu)子盯視自己膝頭上的手說,“有個親戚發(fā)生了不幸,必須出席葬禮,剛才跟老師請假了。星期一早上之前應(yīng)該可以返校。如果可以,那時間里想請你保管我的名牌,可以么?”
說著,她從衣袋里取出自己的名牌,遞給瑞紀。瑞紀不大明白。
“保管是一點也不礙事的,”瑞紀說,“可為什么特意讓我保管呢?放在最近書桌抽屜里或別的什么地方不就行了?”
松中優(yōu)子以更深的目光注視瑞紀。被她這么看起來,瑞紀變得有些沉不住氣了。
“如果可以的話,這次想請你保管。”松中優(yōu)子以果斷的語氣說道,“有點放心不下,不想放在房間里?!?p> “可以的?!比鸺o說。
“注意沒人的似乎別讓猴偷走?!彼芍袃?yōu)子說。
“這房間里我想大概沒有猴?!比鸺o開朗地說。
開玩笑也不像是松中優(yōu)子的平日所為。之后,她走出房間,留下名牌、沒有摸過的茶杯和奇妙的空白。
“到了星期一松中優(yōu)子也沒返回宿舍?!比鸺o對咨導(dǎo)員說,“班主任老師擔(dān)心地往她家里打電話一問,得知她沒有回家。親戚中沒有人去世,當(dāng)然也沒有葬禮。她說了謊,消失去了哪里。發(fā)現(xiàn)遺體是在下一個周末,我是在星期日從名古屋家返回宿舍時得知的。自殺,在某個森林深處用剃須刀割開手腕,渾身是血地死了。至于因為什么自殺的,誰也不知道。沒找到遺書,能夠推測的動機也完全沒有。同房間的女孩也說松中優(yōu)子跟平時沒有不同之處,沒有苦惱的表現(xiàn),確實一如往日。她只是默默地死掉了?!?p> “可松中她至少想向你傳達什么的吧?”咨導(dǎo)員說,“所有后來才來到你房間,讓你保管名牌,還講了嫉妒。”
“嗯,那倒是的。松中優(yōu)子是跟我講了嫉妒。事后向來,她恐怕是想在死之前找個人講述嫉妒的。當(dāng)時我倒沒以為那種話有多么要緊?!?p> “松中優(yōu)子死前來你房間的事,你跟誰說了沒有?”
“沒有,跟誰也沒說。”
“為什么?”
瑞紀歪了歪頭:“因為我想,就算我說出來,大家恐怕也只是困惑罷了。誰都不會理解,談不上有什么幫助?!?p> “你是說,她所懷有的深深的嫉妒的感情有可能是她自殺的原因?”
“嗯。把這個說出口來,我肯定會被人看成怪人。說到底,像松中優(yōu)子那樣的人何苦非嫉妒別人不可呢?那時候大家腦袋里全都是混亂不堪,而且都很亢奮,我像這種時候最好還是閉緊嘴巴。女校宿舍的氣氛,您大體知道的吧?我如果把那個說出口,就好比在充滿煤氣的房間里擦燃火柴?!?p> “名牌怎么樣了?”
“還在我這里。應(yīng)該在壁櫥最里頭的一個箱子里裝著,和我的名牌一起?!?p> “為什么你把那名牌保管至今呢?”
“當(dāng)時整個學(xué)校一團混亂,不知不覺之中忘記還了。而且,時間拖的越久,就越難若無其事地把名牌還掉,可又不能扔了。況且,我想松中優(yōu)子說不定希望我一直保存那個名牌,正因如此,她死前才特意來我這里,交到我手上。至于對方為什么單單選擇我,我是不大明白……”
“不可思議啊!你和松中優(yōu)子并不特別要好對吧?”
“一起住在狹小的宿舍樓里,當(dāng)然見面都認識,也寒喧過,或簡單說兩句什么的。但終究年級不同,個人話題一次也沒有談過。不過,我算是住宿生代表,莫非因為這點才來我這里?”瑞紀說,“此外想不出別的理由?!?p> “或者松中優(yōu)子因為某種理由對你懷有興趣也不一定。也許被你吸引了,或者從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p> “那在我是不明白的?!比鸺o說。
坂木哲子一聲不響,像要看穿什么似的注視著瑞紀的臉。而后開口道:“這且不說,你真的不曾體驗過嫉妒那種感情?生來一次也沒有?”
瑞紀略一沉吟,答道:“我想沒有,大概一次也沒有。”
“那就是說,嫉妒之情是怎么一個東西在你是無法理解的?”
“大致怎么回事我想是能夠理解的——關(guān)于它的形成什么的。只是,作為實感不大清楚。例如它實際上以多厲害、持續(xù)時間有多長、如何難以忍受等等?!?p> “是啊,”咨詢員說,“說起來都一概成為嫉妒,其實階段各有不同,人的所有感情都是這樣。輕的一般稱為吃醋、眼紅什么的。程度雖有差別差別,但那是一般人日常體驗的。例如公司同事比自己先升官啦,班上誰誰受老師偏愛啦,或者左鄰右舍有人中了高額彩票啦……都讓人羨慕,心理略略氣惱,覺得不公平。作為人的心理,說自然也是自然的。你連這些都不曾有過?不曾羨慕過人家?”
瑞紀想了想說:“在我身上,那類事好像一次也沒有過。當(dāng)然,比我幸運的人有很多,可我并未因此羨慕過那些人。因為人各有不同……”
“因為人各有不同,所有不能簡單比較?”
“我想大概是那樣的?!?p> “噢,有意思?!弊稍儐T在桌上叉起十指,以輕松的語聲饒有興味地說道,“啊,反正那就是輕度嫉妒,也就是眼紅那勞什子吧。但若是重要的,事情就沒那么簡單。它像寄生蟲一樣死死地盤踞在心頭不動。在某種情況下——就像你的同學(xué)所說——它會變成腫瘤深入蠶食靈魂,甚至可能致人于死地。那是無法控制的,對當(dāng)事人來說是不堪忍受的折磨?!?p> 回到家,瑞紀從壁櫥里拉出用粘膠帶封住的紙殼箱。松中優(yōu)子的名牌和瑞紀自身的名牌應(yīng)該一起裝進信封放在那里。箱子里胡亂塞著很多東西:從小學(xué)時代開始的舊信、日記本、影集、成績單,以及各種各樣的紀念品。本來想好好整理一次,卻因為忙亂,舊這樣帶在身邊到處遷來搬去。不料裝有名牌的信封怎么也沒找到。箱子里的東西全部拿出仔細查看,還是哪里都沒有信封。瑞紀困惑起來。搬來這座公寓的時候,檢查箱子時明明看見了裝有那個名牌的信封,還為資金一直帶著原來的東西深深感慨過。并且,為了不讓別人看見,她把箱子封了起來,自那以來打開箱子是第一次。因此,信封本該在這里才是,沒有懷疑的余地。到底消失道哪里去了呢?
盡管如此,自從每星期去一次區(qū)政府的“心之煩惱咨詢室”同坂木咨導(dǎo)員交談之后,瑞紀對忘記名字的事已不那么介意了。忘名現(xiàn)象雖然仍以同以前大致相同的頻率繼續(xù)發(fā)生,但癥狀已基本停止了發(fā)展,自己名字以外的事物也沒有從記憶中滑落出去。而且,由于項鏈的作用,眼下還沒有遭遇什么尷尬,有時甚至覺得忘名現(xiàn)象也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瑞紀沒有把資金其咨詢機構(gòu)的事告訴丈夫。不是特意要隱瞞,只是覺得一一說明起來啰嗦。相比丈夫會要求詳細說明。況且,想不起自己名字或每星期區(qū)一次區(qū)政府主辦的咨詢機構(gòu)也并沒有給丈夫造成什么具體麻煩,費用也是不值一提那個程度。此外,無論怎么找也沒在理應(yīng)存在的地方找到松中優(yōu)子和自己住宿時的名牌這件事,她沒有將給坂木咨詢員聽,因為她不認為這對面談以多大意義。
如此這般,兩個月過去了。她每星期三都去品川區(qū)政府三樓面談。前來咨詢的人似乎多了起來,面談時間由一小時縮短到三十分鐘,但由于兩人的談話已經(jīng)上軌道,可以談得簡明扼要些。想多說一會兒的時候也是有的,畢竟費用便宜得不得了,無可挑剔。
“和你已經(jīng)是第九次面談了……”坂木咨詢員在面談結(jié)束前五分鐘時這樣問瑞紀,“雖說忘名次數(shù)沒有減少,但眼下沒有增加對吧?”
“沒有增加?!比鸺o回答,“我想就算是維持現(xiàn)狀了?!?p> “很好,很好!”說著,咨詢員把手上的黑桿圓珠筆放回上衣口袋,在桌上緊緊叉起十指,而后停頓一下說,“有可能——終究說是可能性——下星期來的時候,我們談的話題出現(xiàn)某種大的進展?!?p> “關(guān)于忘名問題?”
“是的,如果順利,說不定可以具體圈定原因,實際出示給你。”
“為什么發(fā)生忘名現(xiàn)象的原因?”
“正是?!?p> 瑞紀未能馬上理解對方的意思:“所謂具體原因,就是說……是眼睛能看到的了?”
“當(dāng)然能看到,當(dāng)然?!弊蓪?dǎo)員如此說罷,滿意地搓著雙手,“沒準可以放在盤子上端給你看。不過遺憾的是,詳細的要等下星期才能告訴你,因為現(xiàn)階段不清楚進展能否順利,只是估計大概會順利。如果順利,到時候再一一講給你聽?!?p> 瑞紀點頭。
“總之我想對你說的是,”坂木說,“盡管有進有退,但事情正朝著解決的方向穩(wěn)步推進。對了,不說常說么,人生進兩步退三步。用不著擔(dān)心。不要緊的,相信坂木阿姨好了。所以下星期再來,別忘了跟接待員預(yù)約?!?p> 說著,坂木擠了擠眼睛。
下星期下午一點,瑞紀一進“心之煩惱咨詢室”,舊看見坂木哲子臉上掛著比以外明顯的笑容,坐在桌前等她。
“我想我找到了你忘名的原因?!彼靡庋笱蟮卣f,“而且解決了。”
“就是說我再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了?”瑞紀問。
“不錯。你再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了。因為澄清了原因并得到了正確處理?!?p>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瑞紀半信半疑地問。
坂木哲子從旁邊放的黑色漆面手袋中把什么拿出,放在桌上。
“我想這是你的東西。”
瑞紀從沙發(fā)上立起,走到桌前。桌上放的是兩枚名牌。一枚寫著“大澤瑞紀”,另一枚寫著“松中優(yōu)子”。瑞紀臉上沒了血色。她折回沙發(fā),沉下身體,好半天沒能開口。她雙手緊緊捂在嘴上,樣子舊好像要阻止話語從那里滴落下來。
“吃驚也是情有可原的?!臂嗄菊茏诱f,“不過我慢慢向你解釋,不怕的,放心!因為沒什么好怕的?!薄翱蔀槭裁础?p> “為什么你住宿時期的名牌在我手里?”
“是的,我……”
“理解不了吧?”
瑞紀點頭。
“我為你找回來的?!臂嗄菊茏诱f,“你是因為這名牌被盜才想不起自己名字的。這樣,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你無論如何都要回收這兩枚名牌?!?p> “可到底是誰……”
“誰從你家里把兩枚名牌偷出來的?究竟向用來干什么?”坂木哲子說,“關(guān)于這個,語氣讓我在這里用嘴來說明,還不如直接追問盜竊的犯人,這樣再好不過,我覺得?!?p> “犯人在這里呢?”瑞紀以愕然的語氣問。
“嗯,那還用說!抓住后沒收了名牌。當(dāng)然不可能由我去抓,讓我丈夫和他手下人抓的。對了,我不是說過丈夫在品川區(qū)政府土木工程科當(dāng)科長么,說了吧?”
瑞紀仍未明白過來,只管點頭。
“好了,請過來,這就去見犯人。見了可得狠狠訓(xùn)斥一頓?!?p> 瑞紀跟隨坂木哲子走出用來面談的房間,沿走廊走到電梯,下到地下,再沿著地下冷冷清清的長走廊走到盡頭處的房間門前。坂木哲子敲了敲門,里面?zhèn)鞒瞿凶拥穆曇簟罢堖M”,坂木哲子打開門。
里面有一個瘦瘦高高的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塊頭男人,兩人都身穿淺咖啡色工作服,中年男子胸卡上寫道“坂木”,年輕男子胸卡上寫著“櫻田”。櫻田手持一條黑色警棍。
“是安藤瑞紀吧?”叫坂木的男子問,“我是坂木哲子的丈夫,叫坂木義郎,在品川區(qū)政府當(dāng)土木工程科長。這是櫻田君,我科里的?!?p> “請關(guān)照。”瑞紀說。
“怎么樣,老實了?”坂木哲子問丈夫。
“啊,徹底泄氣,老實下來了?!臂嗄玖x郎說,“櫻田君從早上漆一直守在這里,好像沒添什么大麻煩?!?p> “是的,是個老實家伙。”櫻田不無遺憾地說,“如果胡來的話,我也好教訓(xùn)一頓,可是沒有那樣。”
“櫻田學(xué)生時代在明治大學(xué)是空手道的干將,前途遠大的小伙子?!臂嗄究崎L說。
“那么,到底是誰、為了什么從我這里把名牌偷走的呢?”
“那,還是同犯人對質(zhì)吧!”坂木哲子說。
房間盡頭還有一扇門,櫻田把門打開,按一下墻上的開關(guān),打開燈。他環(huán)視一圈房間,朝三人點頭道:“沒有問題,請進來吧?!?p> 坂木科長先進,坂木哲子隨后,最后瑞紀進來。倉庫樣的小房間,沒有家具,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一只猴。作為猴塊頭怕是相當(dāng)大的,比成年人小,較小學(xué)生大。毛比日本猴略長,點點處處夾雜著灰毛。年齡不清楚,看上去已不年輕。猴的前肢和后肢用細繩牢牢綁在木椅上,長長的禿尾巴尖有氣無力地垂在地板上。瑞紀進去時,猴一閃瞥了她一眼,視線旋即落在腳下。
“猴?”瑞紀問。
“是猴?!臂嗄菊茏诱f,“猴從你那里偷走了名牌?!?p> 松中優(yōu)子曾說沒有人時別讓猴偷走了,瑞紀還以為是開玩笑。原來松中優(yōu)子知曉此事。瑞紀后背一陣發(fā)涼。
“可為什么那件事……”
“為什么那件事我知道了?”坂木哲子說,“因為我是專家。一開始我就說了吧?說自己有正式資格,也有豐富經(jīng)驗。人是不可貌相的。雖說是在區(qū)政府以低收費從事像是志愿者服務(wù)的活動,但作為咨導(dǎo)員的能力并不次于開漂亮事務(wù)所的那些人?!?p> “當(dāng)然那個我很清楚,我只是太吃驚了,所以才……”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坂木哲子笑道,“坦率地說,作為咨導(dǎo)員我是相當(dāng)另類的。所以同組織啦學(xué)界啦那樣的地方合不來,在這樣的地方由自己隨便做才合脾性。你也看到了,我的做法相當(dāng)特殊。”
“但是極有能力?!臂嗄玖x郎神情認真地加了一句。
“那,是這猴把名牌偷走的?”瑞紀問。
“不錯。悄悄潛入你住的公寓房間,從壁櫥箱子里把名牌偷了出來。一年前偷的。你開始忘記名字正式那時候吧?”
“是的,的確是那時候。”
“對不起?!焙锝K于開口了。富有張力的低音,甚至可以從中聽出音樂性。
“能說話的!”瑞紀驚愕地說。
“是,能說話?!焙飵缀醪桓淖儽砬?,“此外還有一樁必須道歉的事:去府上偷名牌時,拿了兩只香蕉。本打算除了名牌什么也不拿的,可肚子實在餓了,盡管知道不好,但還是禁不住拿起餐桌上放的兩只相交吃了下去。因為看上去十分好吃。”
“不要臉的東西!”說著,櫻田拿起黑警棍“砰砰”打了幾下,“可能還拿了別的什么,要不要教訓(xùn)一下?”
“算了算了,”坂木科長制止道,“香蕉的事是主動坦白的,再說看上去也不像多兇惡的猴。在情況沒進一步搞清之前就別太粗暴了。在區(qū)政府里對動物施以暴力,一旦被人知道,多少會惹出麻煩的?!?p> “為什么偷名牌呢?”瑞紀試著問猴。
“我是偷名字的猴?!焙镎f,“這是我的病。有名字在那里,就不能不偷。當(dāng)然不說誰的名字都偷。有讓我動心的名字,有特別讓我動心的名字。而有那樣的名字,就禁不住要把它弄到手——我潛入駐扎偷那樣的名字。我制度那是不應(yīng)該的,可控制不住自己?!?p> “要吧松中優(yōu)子的名字從我們宿舍樓偷走的也是你了?”
“正是正是。我被松中小姐吸引得渾身火燒火燎的,作為猴,那般動心的時候以前以后都不曾有過。但我不能把松中小姐據(jù)為己有。畢竟我是猴,那是不可能辦到的。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名字弄到手,哪怕弄到名字也好。僅僅弄到她的名字也會使我的心感到無比滿足。此外作為猴還能指望什么呢?可是沒等實現(xiàn),她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p> “沒準松中優(yōu)子的自殺和你有關(guān)?”
“不不,”猴使勁搖頭,“那不是的,那個人自殺和我完全無關(guān)。松中小姐懷抱著一個進退不得的心中黑洞那樣的東西,恐怕誰都救不了她?!?p> “可你最近是怎么知道我家里有松中優(yōu)子的名牌的呢?”
“走到這一步花了相當(dāng)漫長的時間。松中小姐去世后,我馬上嘗試把她的名牌搞到手,設(shè)法搶在別人拿走之前搞到手。但名牌已消失不見了。至于消失去了哪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千辛萬苦找遍了所有地方,然而無論如何也沒弄明白。當(dāng)時根本沒想到松中優(yōu)子把名牌放在了你那里,因為松中小姐和你并不特別要好?!?p> 是啊。“瑞紀說。
“可我腦中掠過一個念頭,開始考慮說不定大澤瑞紀手中有松中優(yōu)子的名牌。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大澤瑞紀結(jié)了婚,名字改成安藤瑞紀,住在品川區(qū)一座公寓樓里——弄清這一情況又費了想當(dāng)長的時間。做這種調(diào)查,身為猴子十分不便。但不管怎樣,總算得以進入府上行竊?!?p> “可是為什么連我的名牌也一起拿走呢——不光松中優(yōu)子的——致使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p> “非常抱歉?!焙镄呃⒌氐拖骂^,“面對自己動心的名牌,由不得自己不偷。說來不好意思,大澤瑞紀的名牌也強烈搖撼了我的小小胸口。前面也說了,這是一種病,自己也沒辦法抑制沖動。盡管認為不對,但就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給您添了麻煩,對此我衷心表示歉意?!?p> “這只猴潛伏在品川區(qū)下水道中來著,”坂木哲子說,“所以我的丈夫請這里的年輕人把猴抓住了。喏,他是土木科的科長,下水道是他管理的一個項目做這種事再合適不過?!?p> “抓猴過程中,這位櫻田君立了大功?!臂嗄究崎L說。
“區(qū)的下水道潛入這樣的搗亂分子,作為土木科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睓烟锏靡獾卣f,“看來這家伙在高輪一帶的地下弄了個臨時住所,順著下水道在城內(nèi)到處走來竄去?!?p> “城里不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樹少,白天很難找到暗處。一上地面,大家就一哄而散逮我。小孩子用彈子球和BB槍打,圍著花毛巾的大狗窮追不舍,我一刻也不敢放松,因此只能鉆入地下。還請諒解。”猴說。
“可您是怎么曉得猴藏在下水道的呢?”瑞紀問坂木哲子。
“仔細聽你講述的兩個月時間里,很多事情在我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就好像霧靄越來越淡一樣?!臂嗄菊茏诱f,“我猜想那里大概存在著一個習(xí)慣偷盜名字的什么,而那個什么又潛入地下。況且,說起城市的地下,范圍自然有限——地鐵里邊啦、下水道啦,不外乎這些。于是我試著求丈夫幫忙,說自己覺得這一帶下水道好像住著和別人不同的一只什么,問他能不能查看一下。結(jié)果,不出所料,找出了這只猴?!?p> 瑞紀一時張口結(jié)舌?!翱墒恰?,只聽我講述就能明白那么多,怎么會那樣呢?”
“作為家人的我,這么說或許不應(yīng)該——內(nèi)人具有普通人所沒有的某種特殊能力?!鄙頌檎煞虻嫩嗄究崎L以佩服的神情說道,“結(jié)婚一晃兒二十二年了,我數(shù)次目睹了此類匪夷所思之事。正因如此,我才再三再四鼓動她在區(qū)政府開一間‘心之煩惱咨詢室’。因為我確信只要提供一個能夠發(fā)揮她能力的場所,肯定對品川居民有所幫助。不管怎樣,這名字盜竊事件初步解決了就好,太好了!作為我也得以放下心來?!?p> “對了,這抓來的猴怎么辦呢?”瑞紀問。
“留它性命怕是有害無益吧!”櫻田淡然說道,“一旦染上的毛病很難改掉。不管嘴上說什么,肯定還會在哪里干同樣的壞事。結(jié)果它算了,這再妥當(dāng)不過。把濃縮的消毒液注入血管,像這樣的猴轉(zhuǎn)眼就可報銷?!?p> “這個么——”坂木科長說,“無論緣由如何,殺害動物一旦被人知道,必然會有投訴,成為不小的問題。記得吧,上次集中處理逮來的烏鴉的時候,不也鬧得滿城風(fēng)雨!如果可能,還是想避免摩擦。”
“求求了,別弄死我!”被綁著的猴也深深低頭央求,“我也不光是干壞事。我干的事的確是不地道的,這我心知肚明。給大家造成了麻煩。不過,這可不是我強詞奪理,其中好的方面也不是沒有的?!?p> “偷人家名字到底能有什么好的方面?快跟我說清楚!”坂木以嚴厲的口氣問。
“好,我說。我確實偷取大家的名字??墒桥c此同時,名字里附帶的消極因素也被我多少帶走一些。這或許是自吹自擂。不過,假如那時我成功地偷走松中優(yōu)子的名字——終究是一個小小的可能性——松中小姐說不定就不至于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為什么?”瑞紀問。
“如果我成功地偷走松中優(yōu)子小姐的名字,那么,我或許連同她心中隱藏的黑洞那樣的東西也帶走了一小部分。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可以把它和名字一起帶去地下世界?!焙镎f。
“總好像是詭辯啊!”櫻田說,“這種說法不可以照單全收。生死關(guān)頭,這家伙肯定要絞盡猴腦汁拼命自我辯護?!?p> “未必是那樣。這猴說的也可能多少有其道理?!臂嗄菊茏颖П鄢了计?,然后向猴追問,“你說你通過偷取名字,把那里的壞東西連同好東西一起接受下來,是吧?”
“是,是的。”猴說,“沒辦法挑挑揀揀,如果其中含有壞東西我們猴也得一并接受下來,原封不動地整個收取。求求你們,請別要我的命。我誠然是有壞毛病的無聊的猴,但此外也不是沒有對諸位有用的地方?!?p> “那,我的名字里可有什么壞的東西?”瑞紀向猴問道。
“作為我,不像當(dāng)著本人的面講出來。”猴說。
“請講講好了?!比鸺o說,“如果好好告訴我,就原諒你,請求這里的諸位原諒你?!?p> “真的?”
“如果他如實告訴我,請饒恕這個猴好么?”瑞紀對坂木科長說,“看上去不像天性惡劣的猴,這樣子已經(jīng)夠它受的了,如果好好勸說一番領(lǐng)到高尾山里放生,應(yīng)該不會再干壞事了,您看如何?”
“如果你認為那樣可以,我沒有異議。”坂木科長又對猴說道,“喂,聽著,那樣一來,你能發(fā)誓再也不返回二十三區(qū)嗎?”
“是,坂木科長,我再不返回二十三區(qū)以為,再不給諸位添麻煩了,也不在下水道里竄來竄去。我已不再年輕,或許這是一個改變生活方式的良機?!焙镆哉嬲\的神情保證道。
“為慎重起見,應(yīng)該往它屁股上烙一個印記,以便一眼就可認出?!睓烟镎f,“施工用的烙‘品川區(qū)’標(biāo)記的烙鐵應(yīng)該昂在什么地方,我想?!?p> “千萬別那樣!”猴險些落淚似的懇求道,“屁股上有了莫明其妙的印記,猴伙伴們就有了戒心,很難讓我如伙。我老老實實有什么說什么,千萬別烙個印記上去。”
“也罷,烙印就免了吧?!臂嗄究崎L居中斡旋,“再說,單單把‘品川區(qū)’這個標(biāo)記烙在屁股上,往后很可能導(dǎo)致責(zé)任問題?!?p> “是,既然科長您那么說?!睓烟镆桓边z憾的語氣。
“那么,我的名字附帶著什么不好的東西了?”瑞紀盯住猴的小紅眼睛問道。
“我如果說出來,您有可能受到傷害?!?p> “沒關(guān)系,說說看!”
猴困惑地略作沉思,額上的皺紋稍微深了些?!安贿^,恐怕還是不聽為好。”
“不要緊,我想知道真實情況?!?p> “明白了?!焙镎f,“那么,我就如實道來。你的母親是不愛你的。從小道現(xiàn)在一次也不曾愛過你。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事實如此。你姐姐也一樣,你姐姐也不喜歡你。你母親之所以把你送去橫濱上學(xué),是因為想甩掉包袱。你的母親和你的姐姐想把你盡量攆的遠一些。你的父親絕對不壞,無奈性格懦弱,所有不能保護你。這樣,從小你就沒有充分得到任何人的疼愛。你自己也該隱約有所感覺,可是你有意不去感覺。你想回避這一事實,想把它塞進心底的小黑洞蓋上蓋子,盡量不去想難堪的事,不去看討厭的事。在生活中把負面感情扼殺掉,這種防御性姿態(tài)成了你這個人的一部分。是這樣的吧?但這使得你無法無條件地真誠地由衷愛一個人?!?p> 瑞紀默然。
“現(xiàn)階段,看上去你過著無風(fēng)無浪的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許實際也是幸福的。但是,你并不深愛你的丈夫,對吧?如果你生了孩子,長此以往,你們也可能發(fā)生同樣的事?!?p> 瑞紀一言不發(fā),蹲在地板上閉起眼睛。感覺上似乎身體整個散架了。皮膚也好內(nèi)臟也好骨骼也好,所有部位都七零八落,惟獨呼吸聲傳來耳畔。
“這猴全市胡說八道,”櫻田搖頭道,“科長,我忍耐不下去了,給它個厲害的瞧瞧好了!”
“等等!”瑞紀說,“實際情況確是那樣,確如這猴君所說。這點我也早就知道,但我裝聾作啞地活到現(xiàn)在,捂住眼睛,塞住耳朵。猴君只是如實講述罷了。所以,請原諒它。別再說什么,就這樣放歸山林吧!”
坂木哲子輕輕把手放在瑞紀肩上:“你沒關(guān)系么?”
“沒關(guān)系,我不介意。我的名字回來了就行。我將和那里邊含有的東西一起走完以后的人生。因為那是我的名字,是我的人生?!?p> 坂木哲子對丈夫說:“那么,這個周末開咱們家的車道高尾山,吧這只猴放到適當(dāng)?shù)牡胤饺?,可以吧??p> “當(dāng)然可以,放了就是?!臂嗄究崎L說,“剛換的車,距離正好用來熟悉一下車況。”
“太謝謝了,診不知怎么感謝才好!”猴說。
“不暈車嗎?”坂木哲子問猴。
“不暈,不怕。絕不至于往新車座上嘔吐伙大小便什么的,老老實實坐著不動,不給諸位添麻煩。”猴說。
和猴分別時,瑞紀把松中優(yōu)子的名牌遞給了猴。
“我?guī)е蝗缒銕е茫蚁??!比鸺o對猴說,“你不是喜歡松中優(yōu)子的么?”
“是的,我是喜歡她?!?p> “這個名字好好帶著,別再偷其他人的名字了。”
“是。這個名牌比什么都寶貴。偷竊也徹底洗手不干了。”猴轉(zhuǎn)過一本正經(jīng)的眼睛保證道。
“不過,為什么松中優(yōu)子死前讓我保管這名牌呢?為什么選擇了我呢?”
“那我也不知道?!焙镎f,“但不管怎樣,我和你因此得以這么面對面說話?;蛟S這是一種巧合。”
“一點不錯?!比鸺o說。
“我說的怕是傷了你的心吧?”
“是啊,”瑞紀說,“我想是傷了,傷得很深。”
“非常抱歉。本來我不想說的?!?p> “沒關(guān)系,因為我心里大致也是明白的??傆幸惶煳覍⒉坏貌恢苯用鎸@一事實?!?p> “承您這么說,作為我也放心不少?!焙镎f。
“再見!”瑞紀對猴說,“我想再也見不到了……”
“您也多保重!”猴說,“承蒙救了我這樣的家伙一條命,多謝多謝!”
“再不可返回品川區(qū)的喲!”櫻田用警棍拍拍手心說,“今天也是因為科長的關(guān)照,才開恩饒你一次。下次在這一帶發(fā)現(xiàn)你,這要我有一個念頭,你就休想活著回去!”
看樣子,猴也完全清楚:這不純屬威脅。
“那么,下星期怎么辦?”折回咨詢室后,坂木哲子問瑞紀,“還有事找我咨詢?”
瑞紀搖頭:“不,托您的福,問題全都解決了。這個那個實在謝謝了,非常感謝!”
“關(guān)于剛才猴說你的那些,沒有特別要跟我說的吧?”
“沒有。在這方面,我想自己總有辦法可想。那是必須首先由我自己考慮的?!?p> 坂木哲子點頭:“是啊,我想你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下決心,你一定能堅強起來?!?p> 瑞紀說:“不過,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再來這里也沒關(guān)系的?”
“當(dāng)然。”坂木哲子大大地橫向展開柔和的面龐,莞爾一笑,“那時咱們兩人再緊緊抓住什么吧!”
兩人握手告別。
回到家,瑞紀把猴交還的“大澤瑞紀”舊名牌和刻有“安藤瑞紀”的銀項鏈裝進褐色辦公用信封封好,放進壁櫥的紙殼箱中。自己的名字總算回到手上了。往后她將再次同這名字一起生活下去。進展或許順利,或許不順利,但不管怎樣,那終究是她的名字,此外別無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