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是晚高峰,地鐵仍是擠得厲害。她將包背在身前死死按住,以防經(jīng)驗老到的扒手偷竊。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葦草般,莫皎拼命抓住離自己最近的扶手,盡管上面粘了七八只手和冰涼黏濕的汗液。一站又一站,她隨著擁擠的人潮搖擺晃動。感覺到有誰將手放在她的臀部,她猛地回頭,想狠狠地訓斥那個人,卻發(fā)現(xiàn)身后人頭攢動,有戴耳機聽歌的中學生,有瀏覽新聞的中年男人,有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隨著那蛇一般令人惡心的觸感消失,人們神色如常:疲憊、厭煩、焦躁……她竟揪不出那只作案的手。她只能別過頭去垂下眼簾,將情緒都隱藏在隱秘處,好叫人不易發(fā)現(xiàn)。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時間越過越久,地鐵愈駛愈遠。車廂內總算空了一些,眼見著到站,她飛快地沖了出去,希望能趕上門禁。
回到寢室,室友夏夏正在敷面膜。一見莫皎回來,便朝她眨眨眼睛:“怎么樣,今天順利嗎?”
莫皎回以一笑:“挺好的,經(jīng)理還夸我了呢?!?p> “皎皎你真棒!”小余摘下耳機,“你是外地的,可能不知道這個‘藍色多瑙河’可是出了名的高級餐廳!你能在那里找到兼職而且獲得肯定真不容易?!?p> 安娜正在床上追劇,聞言說:“皎皎你可真是好運氣啊。我爸和客戶聯(lián)絡感情也喜歡選那家餐廳。你在那兒工作,福利不少吧?!彼又亓恕案@倍帧?p> 莫皎抬頭看著她,道:“敏佳學姐介紹的工作,報酬不錯?!?p> 安娜不屑地撇開她上挑的眼睛,輕哼了一聲:“還不是個伺候人的活兒?”
莫皎皺起眉頭,忍不住捏緊了手心。夏夏趕緊攬過她,附在她耳邊小聲說:“別理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臭脾氣?!?p> 莫皎沒再說什么。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的那一刻,腦海中竟劃過了那個男人的臉龐。他朝她輕輕地笑,遞上一方紙巾,眼睛里落有星芒,令人無力而悲傷。她搖了搖頭,想將這些東西甩出腦海,卻終究徒勞。
與上次一樣,在西餐廳的演奏結束后莫皎就可以收工回學校了。在她將小提琴放回琴盒的間隙,服務生送來一捧花。她有些小小的驚喜,但驚喜之余更多的是疑惑:“這是……”
服務生微笑:“杜先生說里面有給你的小禮物?!闭f完便離開了。
她撥開那捧黃色的郁金香,像是撥開春日暖陽。赫然而現(xiàn)的是一張賀卡,里面夾著一張音樂會門票。賀卡上是一行漂亮瀟灑的鋼筆字:誠邀莫小姐出席。落款的署名為杜衡。這則邀請函簡單得過分,莫皎細細研究了那門票一番,更加驚異。那是王憲東先生的個人音樂會。
她當然知道,王憲東先生是國際知名鋼琴家,也是……父親當年的朋友。
黃色郁金香折射出奇異的光線,她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起來。
周六的演奏結束,她正在收拾琴盒之際,耳畔響起那大提琴一般的嗓音:“莫小姐,我送的小禮物還滿意嗎?”
她心里一驚,緩緩轉身。
杜衡就站在那里,如芝蘭玉樹,仿佛連微笑都能送來沉沉晚風。
“原來是杜先生。”她朝男人微微鞠了一躬,“杜先生的禮物太珍貴了,我恐怕不能接受,況且無功不受祿……”
“莫小姐何必如此客氣?我只是覺得你我同為熱愛音樂之人,應當不能錯過這次良機而已。”杜衡直視她的眼睛,看見她眸中光華流轉,“莫小姐,這對你而言也是一次學習的機會啊。以你的天資,藝術之路可以走很長?!?p> “莫小姐,我心懷誠意相邀,請相信我。”杜衡眼見她的睫毛顫了顫,如電影里瑪麗?安托瓦內特精致的扇子。他雙手遞上名片,如一個紳士?!氨改〗?,我心急差點忘記自我介紹。我是狄俄尼索斯葡萄酒公司的杜衡,先前的失禮請原諒?!?p> 她一個激靈。
兩耳不聞窗外事如莫皎也知道,狄俄尼索斯品牌,葡萄酒界的標桿。希臘神話里酒神的名字,是這個男人經(jīng)營的公司光鮮的名號。
“莫小姐你看,我真不是騙子?!倍藕夂芟矚g微笑,他笑的時候眼尾上挑,眸子是落在貝加爾湖面的星光。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大提琴奏出的音符,噙著法國波爾多紅酒的馥郁醇厚?!懊魈煜挛鐑牲c,我準時在這里接你。希望你不要失約,莫小姐?!?p> “喲,這就有人送花啦?”小余眼尖,莫皎一回宿舍,她就盯住了那一束郁金香。
“嗯。也沒什么,一個客人送的。”
“想不到我們皎皎這么受歡迎呀——”夏夏摟著莫皎的肩調笑。
“不過說起來,皎皎你這么漂亮,在外面要多注意些,別被壞人打上了主意?!毕南泥嵵仄涫碌卣f道。
小余白了夏夏一眼,說:“怎么著,還不允許有人追皎皎?”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好啦,只是一個客人而已,親愛的你們不要這么八卦好嗎?”莫皎笑著把這兩人從中間分開,從包中提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你們看,這是什么?”
“喔!多瑙河餐廳的蔓越莓曲奇!”小余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盒,屬于烘焙糕點的獨特香味彌漫開來。
“你們慢點兒吃,給安娜留點兒?!蹦ㄐχf。
“她啊,和男朋友外面約會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毕南某灾?,漫不經(jīng)心:“她要是在啊,指不定怎么酸你?!?p> 莫皎沒說話,望著窗外的樹影發(fā)呆。
莫皎遠遠就看見杜衡將車停在那兒,靠在車邊吸煙。他穿著剪裁考究的西服,將人塑得清俊挺拔。見她走近,忙滅了煙。
“莫小姐,請上車吧?!彼H自為她開了車門。
“謝謝。杜先生久等了?!?p> 司機正四平八穩(wěn)地開車,坐在身邊的男人突然出聲:“莫小姐討厭煙味兒?”
“是有點不喜歡。”莫皎答得拘謹。
他便又笑了:“那我以后便不抽了?!?p> 莫皎看向他,跌進春水般的笑容里。
“以后叫我杜衡吧,始終覺得我們之間太客氣了?!彼f。
“杜衡,謝謝,讓我認識了你。”莫皎也笑了,她知道自己笑,便如秋月春花,必是動人的。
“榮幸之至,莫皎。”他哈哈一笑,笑聲將春寒化開。
因為聽音樂會的緣故,莫皎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小西裝和高跟鞋。衣裳和鞋子都是租的,有點不合身,加上不經(jīng)常踩高跟,導致她一下車踏上地面就有些不穩(wěn)。
“小心點?!倍藕夥隽怂话眩Z氣溫柔。
“謝謝。”
走到劇院門口時,杜衡屈起臂彎。莫皎略微猶豫,還是將手挽了上去。杜衡朝她偏頭笑了笑。
她將眼眸垂下去,不敢直視他那半真半假的溫柔。
“杜先生您來了,這邊請?!蹦贻p卻老練的工作人員熱情迎上來引導他們往樓上走。
“我特意選了二樓右側的位置,聽鋼琴的話效果更好?!备诠ぷ魅藛T身后,杜衡一邊走一邊和她解釋。
“你費心了?!蹦ㄎ⑽Ⅻc頭表示感謝。
莫皎暗中思慮,能預定這么個好位置,剛才的工作人員又語氣恭敬熟絡,想來杜衡是王憲東先生特意邀請的嘉賓。
這個杜衡,真是不簡單。
她當然不會傻到以為杜衡僅一面之緣就對她的小提琴演奏欽佩得五體投地。杜衡今年三十有五,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出身富裕家庭,父親是著名的紅酒商人,從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少年時赴英國學商,畢業(yè)后又去法國學習酒文化拿到碩士學位,同時成為一名鑒酒師?;貒筝o佐父親成功擊敗幾個生意場上的老對手,開始吞并其他幾個在紅酒界有一席之地的老牌公司。三十歲繼承狄俄尼索斯,并開拓旗下諸多附屬產(chǎn)業(yè)……這個男人的履歷,光鮮得讓人害怕。就算他看她的眼神里盛滿了柔情,她也覺得他更像是狩獵的狐貍。在商界叱咤風云、極富手段的人,他走的每一步棋應是步步為營,毫不留情。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愿意在自己身上耗心思、費時間?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樣的資本讓杜衡這個老練的商人另眼相看。他的相交皆是王憲東那樣的名流,有什么理由對自己這個音樂學院的學生如此抬舉?
他是商人,她在等他談條件。
她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恍惚了大半場。
她看向舞臺。十年過去了,鋼琴旁坐著的王憲東,風采依舊。和他一般年紀的父親,再也不能在這樣的舞臺上受萬眾敬仰。
“皎皎啊,爸爸問你,長大了要做什么呢?”那時候,身邊有慈愛的父親,他正在給琴上松香。
“我要做首席!和爸爸一樣的小提琴首席!”女孩聲音清脆而堅定,眸中閃著光。
“那我們皎皎可一定要加油哦……”爸爸刮了一下她的鼻頭。
回憶中的畫面卻突然轉向了那個血色的黃昏,醫(yī)院病床上面色蒼白的父親,永遠的失去了生氣。
“對不起。”還纏著繃帶的王憲東,跪在她和媽媽面前。母女倆泣不成聲。
不能原諒,永遠都不能。
憑什么,憑什么你醉了酒,撞了車,我的爸爸死了,你卻還好好地活著?!
她無聲地抽噎。

軒邈十八年
黃色郁金香代表“你的微笑充滿陽光”,同時也有一種說法“沒有希望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