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美帶著大軍一路向前,到了皇城之下。
同樣向著東方,距離仁和門最近的左掖門已經(jīng)大開,石守信就站在門前。
開門迎主,可惜沒等到趙匡胤,不免略微有些失望。
反倒首先瞧見眾人拱衛(wèi)著趙匡美,心中不由生出些許詫異來。
他不是在定力院嗎?怎么轉(zhuǎn)眼間又在這里?
原以為張令鐸是這場兵變最大的變數(shù),但也許……
趙匡美才十幾歲啊,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會是他嗎?
石守信驚疑不定,心情有些復(fù)雜。
腦海中記憶浮現(xiàn),趙匡美一眼便對上號。
石守信不算格外高大,但健壯精悍,一雙眸子目光深邃,格外犀利。
“石將……石大哥,有勞,辛苦了?!?p> 大哥,多親切的稱呼??!
身居高位,容許對方稱兄道弟,要么是親近之人,要么就是給對方面子。
但是今夜,趙匡美這般呼喊,反而讓石守信有些局促。
“三公子不必客氣,直呼末將姓名便是?!?p> “石大哥哪里的話?你與家兄乃是結(jié)義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長嘛!”
是啊!
大家同為義社兄弟,想當初世宗皇帝在朝,自己的地位甚至比趙匡胤更高。
可惜時移世易,天差地別。
從今往后,兄弟就兄弟不再,君臣有別。
一時間,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石守信低聲道:“不可,君臣名分不可亂?!?p> “那是與家兄之間,我亦是臣子,同殿為臣,稱你一聲大哥并無不妥吧?”
趙匡美心里清楚,在杯酒釋兵權(quán)之前,石守信仍舊是軍中頂要緊,最有權(quán)勢的將領(lǐng),尊敬幾分是有必要的。
“那好,三郎,宮里就交給你們了。”
石守信沒有入皇城,不知道是為了避嫌,還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對符太后和小皇帝,抑或是其他緣故。
趙匡美也不客氣:“那好,石大哥在此處等待家兄吧,我等先行入宮,拜見太后與官家?!?p> 瞧見此情此景,張令鐸越發(fā)覺得自己選擇沒錯。
外有高懷德,內(nèi)有石守信,南城還有一個王審琦,區(qū)區(qū)一道內(nèi)城墻,如何攔得住趙匡胤呢?
這天下,注定是要改朝換代。
……
皇宮之中已經(jīng)得到趙匡胤大軍進城的消息,早已亂作一團。
潘美率領(lǐng)的先鋒軍立即出動,首先圍了值守宰相、官員們的辦公之所。
這些人至關(guān)重要,必須暫時限制。
與此同時,楚昭輔帶著人馬封鎖了宮城,確保符太后和小皇帝都在掌控之中。
趙匡美沒有去見宰相,那是大哥趙匡胤的事情,那個級別的對話,自己暫時沒有資格參與,不能越俎代庖。
不過,普通值守官員還是可以的。
趙匡美沒有去別處,直奔值守的翰林學士之處,他們負責起草詔書。
兵變之日,后周朝廷定然有各種圣旨詔書發(fā)出,必須予以追查、截留。
圣旨這東西意味著正統(tǒng)與合法性,一旦流出去,為禍不小。
也有必要查查,大周朝廷今日都給何人,發(fā)過什么圣旨?
瞧見闖進來的軍卒,素日里研墨執(zhí)筆的翰林們不免驚慌失措,唯獨一位中年文官處變不驚。
“諸位不必驚慌,在下只是來瞧瞧,諸位今夜的差事是否已經(jīng)完成。”
“尊駕是何人?”
到底還年輕,存在感很低,除了石守信那等趙家世交外,朝野沒幾個人認識趙匡美。
“趙匡美,請教閣下名諱?”
中年文官眉頭微動,欠身道:“翰林學士承旨陶谷,見過……公子?!?p> “原來是陶學士,失敬?!?p> 趙匡美笑道:“家兄即將進宮,命我等先行前來探望,安撫諸位。
放心,家兄已有嚴令,大軍秋毫無犯,不得侵凌太后、周官家,公卿大臣?!?p> “如此甚好!”
在場的翰林們哪個不是惴惴不安,碰上改朝換代這種事,弄不好就會血流成河。
他們身在皇城,首當其沖,又怎能不擔心,不害怕呢?如今總算是吃了顆定心丸。
“今日的圣旨可都起草完畢?”
“是?!?p> “我瞧瞧?!?p> “呃……是!”
不用趙匡美多說,也無需陶谷點頭,年輕的文官們便立即遞上擬好的圣旨,以及留存的副本。
趙匡美匆匆瀏覽,一部分是關(guān)于人事任命的,比如韓通節(jié)制東京兵馬等等,也包括罷黜張令鐸的那一份。
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號召各地將領(lǐng)勤王的詔書。
粗略看了一下,接旨之人不分先后,有天雄軍節(jié)度使,魏王符彥卿,滑州刺史符昭愿、淮南節(jié)度使李重進,潞州昭義軍節(jié)度使李筠、長安保義軍節(jié)度使袁彥……
要么是皇室姻親,要么都是三朝忠良,且各個手握重兵。
看來真是被逼急了,符太后也顧不得天下大亂的危險,號召這么多將領(lǐng)起兵勤王。
其中個別不服倒也罷了,若是群起而攻之,江山瞬間便會分崩離析,趙家也將危如累卵……
幸好,圣旨尚未發(fā)出,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諸位都是忠于王事的勤勉之臣,很好!”
趙匡美停頓片刻,悠悠道:“不過,好似少了一份圣旨啊?”
“少了一份?”
“沒錯,官家意欲禪位,你等奉旨起草的詔書呢?”
……
趙匡美走了,不用多說,翰林都是人精,豈能不明白。
尤其是那位飽讀詩書,心思通透的陶學士,已然搶著應(yīng)承下此事。
他是文臣,自然不能像高懷德、張令鐸、石守信等人開門迎主,但同樣有機會立下從龍之功的。
無需搏殺,一支筆就夠了。
今夜,一份禪位詔書的分量,與一座城門不相上下。
所以,趙匡美相信陶學士一定會窮盡畢生所學,寫出一篇辭藻華麗,盡善盡美的詔書來。
很令人期待啊!
……
接下來,就是后庭了,起碼保障秩序不亂。
然而愿望很美好,現(xiàn)實卻很糟糕。
就在趙匡美前往后庭的路上,潘美派人來報,有人意欲護送柴氏皇子突圍。
這還了得?
一份正式的勤王詔書流出去,尚會有一堆麻煩,更別說一位皇子。
血脈傳承,香火祭祀,皇子是正統(tǒng)代表。
柴榮任意一個兒子,哪怕只是襁褓嬰孩,一旦落入那些忠于后周的節(jié)度使,或者野心之輩手中。
便是一張王牌,可以名正言順討伐趙匡胤,江山歸屬可能會生出變數(shù)。
趙匡美趕到時,才知道來龍去脈。
宮中有忠于后周是人,意圖護衛(wèi)皇家出逃,奈何符太后和小皇帝柴宗訓被困在垂拱殿。
所以他們動了別的心思,打算抱著不足兩歲的紀王柴熙謹出逃,不巧被潘美等人發(fā)現(xiàn)了。
事態(tài)嚴重,潘美不敢怠慢,一邊知會趙匡美,一邊攔截。
交手之手才發(fā)現(xiàn),護衛(wèi)柴熙謹?shù)木谷皇且粠晚敿飧呤?,興許是宮中侍衛(wèi)吧!
盡管一路逃奔,小心翼翼,已經(jīng)快要接近左掖門,可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雖然是高手,奈何人數(shù)太少,自然經(jīng)不起歸德軍悍卒的圍堵,很快便或受傷或被擒。
今夜兵變,不流血。
所有人都盡力恪守著這道底線。
侍衛(wèi)好處置,難辦的是柴熙謹,小家伙受到驚嚇,在乳母懷中嚎啕大哭,甚是可憐。
如何是好?
“三公子,柴氏皇子,留著終歸是禍患,不若……斬草除根?!?p> 有人給出了建議,不無道理。
趙匡美盯著哭鬧不止的小家伙,一動不動。
“自古皇室余孽,留著都是禍患?!?p> “雖說稚子無辜,但大局為重,還是一勞永逸的好。”
“三公子若顧惜名譽,我等出手便是?!?p> 前半夜沒得到機會的人,爭先恐后想要搶上一份“從龍之功”。
張令鐸父女聞訊聞言而來時,眾人正在勸說趙匡美。
張含靈默默看著,她很好奇這位時而狡猾老道,時而謙謙君子的“三公子”會怎么做?
對一個兩歲孩童下手,于心何忍?趙匡美做不到。
屆時送去符太后處養(yǎng)著?
不行!
這個孩子得養(yǎng)在明處才行。
今晚這一鬧,民間說不定會以訛傳訛,紀王得親信掩護,逃出皇宮云云。
明末朱三太子可不就是如此嘛,清朝開國幾十年都為此不得安心。
大宋,不能“重蹈覆轍”。
為杜絕謠言,這孩子得時常露臉才行,但符太后和小皇帝卻需要不斷削弱存在感……
“不可,稚子無辜,于心何忍??!”
趙匡美沉聲道:“還是把孩子送去民間,找個穩(wěn)妥人家收養(yǎng)吧!”
輕紗遮面的張含靈微微點頭,她不知道趙匡美的長遠擔心,但對其做法十分贊賞。
他,也是個心地善良之人!
至于這孩子,與其做個亡國皇子,還不如趁著年歲小,不記事,無憂無慮在百姓之家長大。
只是,前朝皇子誰人敢收養(yǎng)呢?
沒想到,趙匡美話音落地,潘美便開口道:“潘某愿收養(yǎng)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