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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五十一章:朝夕

湮尾記 厭闕 5148 2019-07-16 22:24:59

  晨起,見天色灰蒙蒙一片。

  果不一會兒,便落下一層碎銀子似的雪。伴著北地凜風簌簌而落,輕飄飄綴在我頭頂雙肩。不覺丁點兒料峭嚴寒,倒恍惚有些說不出的溫柔親切。

  仿佛浮世幽花臨風踏葉,又似漫漫青綢悠然墜羽。那叫一個詩情畫意、趣味盎然啊!

  我于門前立著,兩蹄噠噠情不自禁地撒了好半天的歡。直至袖口連著裙擺就著雪水泥漬齊齊打濕,這才頗是戀戀不舍地回到房中、翻開箱底,將面上頸間的汗跡從容一抹,十分應(yīng)景地披了件棉衣。

  說來慚愧,任我一身獸皮敦厚至如此地步,也扛不住北辰軍營之中.以熵泱為首的一幫人目光狠毒。

  前次,我自以為妙手回春救下了一個瘦不拉幾幾近餓死的小孩子,慈悲心腸猛然發(fā)作、準備領(lǐng)他去嘗一嘗頂尖火頭軍慢火熬煮出來的好羹湯。不想才入門營,那正背對著人“跨嚓”切菜的胖大叔.便跟腦袋后頭長了眼睛似的,一個飛刀往后扔去,無比精準地命中了這孩子……臉上的面具!

  接著,我便欣賞了一處神鬼莫測的大變活人。

  只見那方才身量還不及我腰間的小毛孩兒.仿佛瞬間吃了顆仙丹,“呲溜”一躥便長到了房梁下面,猿猴一般將架勢擺將開來。然而,那十只鐵鉤鷹爪般的手指尚未摸到我的喉嚨,便被一截破風而來的長鞭“嗖嗖”一捆,霎時間扭成了一團麻花。

  我后知后覺地回過頭,見熵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我身后,凝了凝兩道濃而又利的墨夜長眉,示意那位胖大叔將手中另一把引弦將發(fā)的菜刀放下。

  待其接過鞭子、將地上掙扎叫罵不休的……一團,堵住嘴巴全須全尾地拖走,熵炴才移開視線,轉(zhuǎn)而望向了我。

  道:“阿啄姑娘有所不知,云夏軍中之精銳.除卻騎射武藝高超、亦擅長縮骨易容之術(shù)。用此術(shù)者,可以七尺之身化作老幼婦孺,潛入關(guān)中竊取軍情?!?p>  “哦……原來如此?!蔽蚁仁倾读算渡?,繼而又定了定心。好險并非如我所想,乃是天界云基有所漏洞、便掉了顆扶苗仙丹在地,被這歹人有幸食出一番造化!

  “阿啄姑娘。”熵炴朝我看一眼,眉尾悠然如水輕搖的魚尾。仔細一品,才能瞧出其中似有些許無奈。

  “嗯?”我眨了眨眼,當下反應(yīng)過來。

  立時便左右齊動、三指高束作指天發(fā)誓狀,無比誠懇與他道:“我原來不知,現(xiàn)下卻是知曉了。待下回見到陌生之人,無論是男是女,我便都會替他將全身上下里外的骨頭好生摸一摸,定然能斷出個中的真假虛實!”

  “……”熵炴輕輕一嘆,縹緲恍若飛煙,似乎更加無奈了。

  我仰著頸子,見他罕而見之地掐了掐眉心,面色似青似白,卻又非青非白,半晌才道:“若是再見到生人,你便隨意喚個有閑軍士,請他替你查驗吧?!?p>  “嗯,好呀!”我毫不客氣地笑答一句,只道類這等枯燥繁瑣之事,有人幫忙自是更好!

  ——

  棉衣厚重,令我無以自抑地頰背生汗氣喘連連。

  未免被四周一眾尖眼之人看破己身非人,我便只得趁其不備,暗自伸出手來.掰下一截頭頂檐角的透澈冰棱,放入口中、權(quán)作消解避熱之用。

  如此悄然貪涼至了午前,我正如常于院子里捏藥丸,順便候來了午飯。

  ——今日午飯甚豐,除卻白菜蘿卜、冬筍花菇,兼一碗白米飯,且還多了一碗以淡色帕子覆著的不明之物。

  洛正果蹲下身子以膝作案,將那碗不明之物奉到我眼前。

  揚著臉蛋圓眼彎彎,道:“大哥說阿啄姐姐近幾日飯菜用得少,似有些食不甘味,便于昨日搗了些山楂、拌了雪耳冰糖水一起燉好,置于窗外凍了一夜。阿啄姐姐便先試一點兒吧,指不定待會兒當真能多用些飯呢!”

  唔……?!

  我有些驚訝,熵炴這人,原來竟是如此知微察毫關(guān)懷下屬嗎?竟連我將剩下的一半飯菜偷偷喂給了軍士抓來的山雞都知道!

  執(zhí)著木勺,我舀了些顫顫巍巍的晶瑩潤紅入嘴,待這酸甜沁涼沿著喉管一路往下,原先那三分驚訝便化為十分動容了。

  一刻之后,面前碗碟皆空。

  我摸了摸肚子,亦覺四大皆空。

  菜足飯飽之余,憶起上回徐軍醫(yī)對燈品茶時瞇著眼睛吹胡子,與我痛惜熵炴道:“已然二十五歲了,可卻至今無妻無子。待日后年歲漸高,又待如何安然終老?”

  那時熵炴就在旁側(cè),他是如何回答的來著?

  哦……我想起來了,他道的是:“世上有人無父無母,卻仍舊憑著天生手足四處奔忙求生。比起他們,熵炴上有高堂關(guān)懷垂愛,下有幼妹親厚無間。已是有幸至此,便.再不敢貪得無厭?!?p>  耳邊“乒鈴乓啷”一陣響,驚得我兩眼一瞪回過神,原是洛正果.正賢惠無比地收拾著一堆東倒西歪的碗筷。

  唉,當真難為他了。明明天生神力健碩魁梧,卻還愣是翹出兩根蘭花指、逼著自己輕手輕腳不得捏碎我的寶貝飯碗。

  洛正果曾欠我一樁救命之恩——他便是當初與熵炴一同被云夏軍追殺,不幸負傷又下了河,最后失血過多險些沒命的那位“幼弟”。

  從軍五年,周歲卻才十三。年紀面相雖都小,志向個頭卻很高。

  一身傷情養(yǎng)了個大概,剛能扶床下地那一會兒,便急匆匆跑到我跟前,再麻溜溜地腳底一滑,與我行了個五體投地的莊重大禮。

  我其實年事已高,以至近幾萬年都有些健忘,一時未明緣由,便稍稍受了點驚。待到熵炴發(fā)覺動靜、追來與我釋疑,又才悻悻受了這禮。

  誰知,洛正果送出了一雙膝下黃金之后.卻仍覺不夠。

  為圖報恩,便大筆一揮、揚言將要一舉攬下我之日后三餐。然聽聞其摩拳擦掌剛近爐灶邊,便被險遭戧行的火頭軍大哥一鍋鏟打了出去。無法之下,便只得退而求其次,變成了每日替我送飯。

  我其實無甚所謂,畢竟只要有飯吃,誰人所做其實都差不多。

  而吃到現(xiàn)如今,最合我心意的,便是面前這碗紅彤彤冰涼涼的山楂雪耳。

  不著痕跡地咽咽唾沫,我指著那空碗道:“這東西吃來很是美味,我很喜歡,不知你家元帥窗框上可還有嗎?”

  洛正果一愣,誠實道:“午前操練不曾細看,阿啄姐姐如是想吃,不若自己去尋一尋?”

  我點點頭,仿佛不大情愿道:“那好吧?!?p>  索性今日應(yīng)做之事已經(jīng)做好,我便是再待在此處亦是無事可為。便執(zhí)勺站起,提著兩袖寒風、興沖沖往熵炴那處奔去。

  因我常來,守門士兵皆都與我相識,雖持槍肅立,卻一路放行。

  我到了地方,沒等細細尋窗,已先聽見有人說話。

  “老夫人年事已高,此番信中所言,便是望你能盡快歸家,將婚姻大事好生商定。小炴,你便告訴老夫,于此事,你究竟是何種心思?”

  唔……原來是徐軍醫(yī)。我靠墻蹲下,側(cè)著耳朵再聽。

  沉沉靜默中傳來一聲輕響,我動了動鼻尖,隱約嗅見一股茶香。

  熵炴似是剛將那盞香茶放下,徐徐開口道:“熵炴一生之大事,唯有護國護家、衛(wèi)民衛(wèi)親,此二樁而已。世間生死仍需天定,男女姻緣自也亦然?!?p>  “哐啷”又一聲,想來是徐軍醫(yī)拍了桌子。

  果然,下一刻,我便聽他強壓怒氣道:“時至今日,你何苦與我裝糊涂?老夫人對你殷殷慈愛,自是不會此以事相逼。但陛下呢?明瑤公主至今未嫁,若是陛下當真下旨令你娶她,到了那時,你又待如何?!”

  娶公主?!

  熵炴要娶公主了?!

  這念頭一現(xiàn),我險些便要露出了頭,隨即胸前隱有窒悶——不知是否是方才吃多了,竟覺出幾分微堵。

  默默屏息,我將這堵意一壓,不料未消反盛,比之先前竟是更堵了些。

  如此顛倒難受著,叫我連那心心念念的山楂雪耳也忘了尋,徑直步了出去。

  因著食不克化,我干脆取了藥簍,打算借著攀山多使些腳力,最好能于身后這蒼山林野之中尋出一株品相上佳的野山參。

  然一路疾行兩個時辰,竟是連半株野山參的影子也沒瞧見。不愿虛度光陰空手而回,便繞了些路,打下一筐棗。

  下山回返之時,正逢斜陽翩至。

  小徑清幽,偶有塵泥。

  但見滿眼草木深深之中,熵炴著一身窄袖長衣,驀然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

  他微微仰著臉,任天光如煙、于其面上遙遙傾灑。叫我將目力窮盡,亦是看不分明這人此時神情,只仿佛……是遇了一塊渺渺日下的漸融清冰。天地俱寂,唯耳畔似有風來,攜了他的話音。

  “阿啄姑娘素日采藥辛苦,然今日乃是除夕,營中酒菜皆已備好。故熵炴特來,請姑娘赴宴?!?p>  “何宴?”是你與公主的喜宴嗎?

  熵炴微頓,繼而道:“自是除夕迎新之宴。”

  “迎新?”迎的是新日,還是新人?

  我低下頭,仿佛久行之下雙足酸痛,往上一個蔓延以至口角其間亦有些疲累。令我連著兩回.只吐兩字之后,便直接閉口無言,不知何訴。

  草木重重、襯的垂睫如森。不見零星花色,卻瞧那熵炴忽然上前幾步,與我伸出一手,建議道:“竹簍沉重,就讓在下為姑娘背著吧?”

  我斂著眸子望他,依舊不答。

  過了好一會兒,熵炴許是胳膊舉酸了,終是將手臂放下。

  “…………”我一時沒忍住,莫名癟了嘴。

  熵炴則在此時動了,黑靴沾了點點濕泥,又上前幾步。眨眼間,便行至我一步之外,轉(zhuǎn)過身子將腰一彎。

  他微微扭頭,墨玉似的眼睛在一色昏茫之中熠熠發(fā)光。我定定看著它,只覺方才還纏了亂麻似的胸口忽而一熱。

  思緒頓空,便直接趴了上去。兩手朝前一伸,竟還抱住了他的脖子。

  熵炴身形高大,兩臂亦生得很是有力修長。此時繞過腿彎、將我整個人擔住,便如砍柴樵夫托了只小巧野兔。

  不花氣力,一身輕松。

  我于他背后點點頭,覺著這近在眼前的人形駿馬一路行來十分穩(wěn)妥,便有了心情與他說說話,道:“你方才說竹簍沉重,是因我在里頭放了許多棗??纱藭r你背著我,我又背著棗,兩重分量一起壓著,不是應(yīng)當更重了嗎?”

  熵炴步履不停,踏過斑斑光影,道:“無礙,阿啄姑娘便是再重,在下亦是能背得起的?!?p>  也是!我聞言放了心,只道哪怕自己一朝突變成了個鐵人,亦是無論如何亦比不過他的家國之重的。這人傷病之中.亦能以一只手揮動百十來斤的長槍,何況此時兩肩攜力,又如何負不住我?

  如此想著,我將身子一松,卸去了與熵炴之間的最后一點余地。

  ——————————————————————————————————————

  凡人不曉夕不在,故而仍是歲歲除。

  佳節(jié),篝火。

  約定成俗,不戰(zhàn)之期。

  徐軍醫(yī)坐在我面前,揪著衣袖擦了擦棗,張開兩排豁了一半的牙.邊吃邊道:“早與你說過了,這人參之類草藥難求,若是長上成百上千年成了精,便會生出腿來喬遷別處,你便是翻遍群山亦是難以瞧見。而若年份短淺,我便是整根吃了也無甚大用。且那草藥之中辛澀者居多,兩相一比,還不如這棗子甘甜可口。”

  得,這便是傳聞中的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吧。

  可嘆徐氏皇帝非但不求千秋萬載,便連活到人間百歲亦是不愿。而我堂堂神女,扮作凡人仍是不可,竟還破天荒地淪落成了太監(jiān)!

  當真是嗚呼哀哉??!

  無地自容之下,我邁著步子躲到了某處陰郁之角。正扶額長嘆著呢,忽聞有人輕聲行至我身邊,接著,與我遞了個木匣子。

  圓潤光滑,比不過我的掌心大,十分小巧玲瓏。我將匣子接過來,見其清香淺泛,似是桃木。

  熵炴眉目深邃,仿佛極暗之地的一縷幽芒。而那幽芒有了意識,便開始與我說話:“阿啄姑娘雖只在我北辰軍中待了不過半年,但卻以一顆醫(yī)者仁心救人無數(shù)。心意雖小,還望姑娘笑納?!?p>  原是一封年禮。

  我掐指算了算,自覺應(yīng)當受得起。便喜滋滋打開匣子,湊近一瞧,里頭紅脂鮮艷,且還凝了一股子蘊藉花香。

  “這是?”我以指輕觸,取了一點嘗了嘗,扭頭問道,“不是山楂羹嗎?!”

  熵炴見狀一怔,俊美面容之上似有些微不知何來的尷尬,道:“這匣中之物并非山楂,乃是……乃是女子描唇所用之口脂?!彼D了頓,又道,“阿啄姑娘竟是不曾用過嗎?”

  口脂?我搖了搖頭:“不曾用過,不過,這口脂的滋味倒很是不錯?!?p>  …………

  時近子夜,天有孤月。

  我將那一匣子口脂細細品完,乍覺肚腹空空,便起身梭巡一番,欲尋些殘羹冷飯,就著未滅的余焰好生烤烤。

  一抬眼,便見葛云行色匆匆,雙臂之中還抱了件大氅。

  見我望來,還甚有素養(yǎng)地咧嘴一笑。

  便是在這一瞬分神的功夫,一名虎背熊腰的壯漢自其身后猛然一撲,牢牢抱住了葛云的大腿。邊哭邊嚎道:“娘子,夫君想你想的好苦?。。?!好苦啊!”

  ……看起來,約莫是喝多了。

  葛云拔腿欲走,卻掙脫不出,再伸手去掰,卻反被制住一臂。

  我遠遠瞧著,只覺葛云其人之武藝似乎還有待研習操練。身為主帥熵炴的隨行士兵,竟打不過一個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醉漢?!

  葛云似是實在沒辦法了,著急忙慌之下,竟是開始病急亂投醫(yī),扭頭便叫:“阿啄姑娘!”

  我探了探腰囊,見里頭還有幾顆瞌睡丸子,便甚是自信地應(yīng)召而去,打算趁其不備,將那纏人的醉漢一舉放倒!

  走進前去,卻見葛云不由分說、便將手中大氅與我懷里一放,道:“元帥方才飲了太多酒,已然撐不住于外頭睡下了。還請姑娘幫個忙,將這大氅送與他披上。”

  嗯?!我指尖一松,竟是叫那生性圓滑的丸子又溜了回去。不得已,便接了大氅,依言朝著葛云所指之處行去。

  古木不曾參天,枯枝卻也蒼勁。熵炴便正枕著那一根遒勁有力的蒼枝,修長挺拔的身形斜斜一躺,竟無故透著一絲嶙峋蕭索之意。

  應(yīng)是眼下當真天寒地凍,他又的確沒有如我一般的獸皮天衣吧……

  惻隱之心略略一發(fā),我趕忙疾步過去,給他將大氅披上。上下左右一扒拉,便將熵炴活活裹成了一只大粽子。

  嗯……我很是滿意地將頭一點,只道如此應(yīng)當不至再受風寒了。

  本是轉(zhuǎn)身欲走,卻又鬼遣神差一般駐了足。

  俯首細細將其面目辨上一辨,再行了一通不甚有禮的輕薄鑒賞之事。末了一聲唏噓,肺腑之間竟是涌上一片悵然傷感。

  ——熵炴啊熵炴,你為何生于帥府,注定便得從軍?

  這殘垣亂世,一旦從了軍,便或多或少,會行些殺人之事。

  可若……你未曾殺過人,便可不入地獄。若不入地獄,便有資格去那驅(qū)忘臺、飲上一碗孟婆湯。屆時轉(zhuǎn)了世,無論是人是獸,是草是木,哪怕成了一只泥中螻蟻,我都……還能繼續(xù)去尋你。

  一瞬神思不屬,我趕忙捂住了唇。

  方才……我無意間落在他眉上的,似乎是一個吻。

厭闕

擠出時間來寫,但筆力不夠,寫不好那種情竇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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